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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与反腐

羽戈1982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4-21 08:20

正文


案:“中国古代的造反路数,分作‘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与‘只反皇帝不反制度’两个阶段。今天的反腐,亦复如是。《人民的名义》尚且停留在第一阶段,其主旨可归结为清官政治与文化。如此反腐,则如割韭菜,一茬除去,一茬复生,后者的速度也许将超过前者。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反腐者纵使打败了腐败者,然而在这场与腐败的激烈斗争当中,反腐者手中的权力,一来借助人民名义,二来来自领袖加持,一往无前,不受制约,则会滋生新型腐败。所以有人为《人民的名义》写续集,侯亮平变成了夜奔成都的王副市长。”借这段观剧札记,翻出一篇旧文。



“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与“只反皇帝不反制度”


 

“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之说,有人以为出自毛泽東对《水浒传》的评论。实则毛的谈话已经道明了出处,即鲁迅《流氓的变迁》一文。鲁迅此文,从侠谈起,至强盗,至流氓,至“革命文学家”,笔墨虽简,却清晰勾勒了中国流氓史的千年脉络。此后朱大可写《流氓的精神分析》与《流氓的盛宴》,敬文东写《流氓世界的诞生》,皆可溯源至这篇短短八百字的文章,足见分量之重。文中,鲁迅谈及《水浒传》,其时侠气渐消,强盗群起:

 

……他们的旗帜是“替天行道”。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不是天子,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不是将相。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

 

这段话的落脚点,在于最后一句。只反奸臣,不反天子,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终将使反对者沦为奴才;反过来讲,也许反对者本来便是奴才,深受奴性桎梏,生在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才导致只反奸臣,不反天子,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企图经由造反,通向“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是谓“杀人放火受招安”。





事实上,“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不仅指造反的理念和路径,还是一种思维,一种政治文化传统。抛开《水浒传》的小说家言,直接说宋史。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142年1月27日),岳飞被杀于大理寺狱中。追究罪魁,秦桧首屈一指,奸臣(贪官)模式适逢其时。尽管千年以来,不缺直言,如官修的《宋史》不为王者讳,借秦桧之口指明了凶手的身份:御史中丞何铸奉旨主审岳飞案,察其冤,告之秦桧,秦桧答:“此上意也。”何铸不愿胁从作恶,遂被万俟卨顶替。如文徵明《满江红》痛斥宋高宗赵构包藏祸心,才是杀害岳飞的主谋:“……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然而这样的声音,终究边缘,乏人问津,《说岳全传》之流的忠奸叙事,才是官方和民间共同追逐和捍卫的主流。秦桧夫妇、张俊、万俟卨四人,已经在杭州西湖栖霞岭岳王墓前跪了近千年,同理,中国的老百姓,已经在貌似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的奸臣(贪官)模式之前跪了近千年,甚至更长。


不难理解,为什么官方热衷于宣传“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对执政者而言,最好民众永远不要造反,这样治理成本便可最小化,江山便可千秋万代,固若金汤;退一步讲,倘若民间造反,那么“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则是最不坏的局面,古时皇帝惯用贪官,一为敛财,二为顶缸,必要之时,正好杀之,绝不手软心疼——这里的贪官,有时可换作奸臣、书生、太监、女人等,其手法无非是嫁祸于人,转移矛盾,以平民愤,以收民心,这可谓古往今来最流行的治理术之一,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费人思量的是民间,他们为什么对官方祭出的替罪羊深信不疑,为什么“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呢,连皇帝一起反掉,岂不痛快?这背后的原因,有时表现为思维的局限,如皇权专制对国人头脑的禁锢,使他们轻易不敢质疑皇帝的神圣性,再如清官情结、忠臣情结,如今依然大有市场,大行其道,可见对人心的蛊惑力之强,穿越千载而不衰;有时则是一种政治策略,好比“清君侧”,再如“挟天子以令诸侯”,此刻,纵然号称“不反皇帝”,其实皇帝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


我们的追问可以更进一步:如果贪官也反,皇帝也反,那将如何?


毛泽东谈《水浒传》,批判宋江等领袖搞修正主义,属于投降派,称道李逵、阮氏三兄弟等。李逵便是连皇帝也反,动辄高呼“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那么,如狄马兄追问的那样:夺了鸟位又如何?“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吴先生做个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将军……”如你所知,让宋江之流治国,未必能好过赵官家,从本质上讲,还是一丘之貉。老话说:换汤不换药。鲁迅诗云:城头变幻大王旗。





这是一种可能。背景也是宋朝的小说《杯雪》(小椴著),提供了另一种可能。书中有一要角,名叫耿苍怀,被誉为“中州大侠”,实则此人“心中骨中,俱可称为一个儒人”,他对皇帝的态度,袭自儒家:

 

耿苍怀虽杀昏官,但心中其实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个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宁愿杀身成仁以将他改造成一个好皇帝;实在不行,他宁兴义兵,拥立一个好皇帝。在大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尽是贤臣,劝出一个好皇帝,那时帝在庙堂,龙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个天下也就太平了。小小金人,何足为患?如果贤臣少,奸臣多,那么,他杀尽奸臣如何?

 

这活脱是儒家的口吻。耿苍怀反贪官,不反皇帝,有时迫不得已,“宁兴义兵,拥立一个好皇帝”,虽反皇帝,却不是为了自己当皇帝,而是要改造皇帝,使皇帝符合他心中的模样。在其头脑深处,清官情结与明君情结共存,声应气求,相映成趣。基于此,耿苍怀虽然铁骨铮铮,慷慨激昂,却也适用于鲁迅的感喟:终于是奴才。


《杯雪》还写到一个人,即称耿苍怀为“儒人”的袁老大袁辰龙,他身在庙堂,手握重权,对皇帝的态度,反不如耿苍怀忠诚:

 

他虽拥护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总不过是这样的,换个人又如何,如果换的代价太大,不如不换。宋室天下已如患病入膏肓之症,大手术是动不得的。他不忠于君,而是忠于事,如果他认为天下还需要这么一个昏君来做做招牌,他就不许任何人动他。

 

袁辰龙不反皇帝,甚至不许他人反皇帝,不是因为他忠于皇帝,而是基于他对皇权的疑虑。相形之下,李逵、耿苍怀反皇帝,恰可证明他们在乎皇帝,袁辰龙不反皇帝,则因他不在乎皇帝。换言之,制度如此,谁当皇帝都一样,既然无所谓谁当皇帝,何必换来换去,王旗变幻,受苦的终归是老百姓。


这便接近了宪政主义的门槛。宪政主义对人性与权力的彻底怀疑,使它们更相信制度的力量:若是专制,圣人执政,照样荼毒众生;若是宪政,庸人执政,国家机器如常运转,甚至地方政府破产,地方长官缺席,人民的生活却不受丝毫波及。宪政主义者不会计较谁来当皇帝,他们的心思,一是如何打造法治铁笼,二是如何把皇帝关进去。笼中的皇帝,不都一个熊样么。


最后重申一下结论:


“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使贪官成为皇帝的替罪羊;

“只反皇帝,不反制度”,使皇帝成为制度的替罪羊。

“只反贪官,不反皇帝”,这是奴才;

“只反皇帝,不反制度”,通往两种可能,如耿苍怀这般,还是奴才,如李逵,则可谓之大盗——这个大盗,不是一般的强盗,而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大盗。

 

2015年6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