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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32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8-29 07:00

正文

贾母笑道:“往常倒还不觉人少,今日看来,究竟咱们的人也甚少,算不得什么。想当年过的日子,今夜男女三四十个,何等热闹!今日那有那些人?如今叫女孩儿们来坐在那边罢。”


于是令人向围屏后邢夫人等席上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叫过来。贾琏宝玉等一齐出坐,先尽他姊妹坐了,然后在下依次坐定。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叫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


于是先从贾母起,次贾赦,一一接过。

鼓声两转,恰恰在贾政手中住了,只得饮了酒。众姊妹弟兄都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心里想着,倒要听是何笑话儿。贾政见贾母欢喜,只得承欢。方欲说时,贾母又笑道:“若说的不笑了,还要罚。”


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若不说笑了,也只好愿罚。”


贾母道:“你就说这一个。”

贾政因说道:“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

只说了这一句,大家都笑了。因从没听见贾政说过,所以才笑。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


贾政笑道:“若好,老太太先多吃一杯。”

贾母笑道:“使得。”

贾赦连忙捧杯,贾政执壶斟了一杯。

贾赦仍旧递给贾政,贾赦旁边侍立。贾政捧上,安放在贾母面前,贾母饮了一口。贾赦贾政退回本位。


于是贾政又说道:“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偏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里睡着了。第二日醒了,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


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他舔,未免恶心,要吐。


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他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腌臜,只因昨儿喝多了黄酒,又吃了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说得贾母和众人都笑了。


贾政忙又斟了一杯送与贾母。

贾母笑道:“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有媳妇的人受累。”


众人又都笑起来。只贾琏宝玉不敢大笑。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起,可巧到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早已踧踖不安,偏又在他手中,因想:“说笑话,倘或说不好了,又说没口才;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贫嘴,更有不是。不如不说。”


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求限别的罢。”

贾政道:“既这样,限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


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么又做诗?”

贾政陪笑道:“他能的。”

贾母听说:“既这样,就做。快命人取纸笔来。”


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情思。”


宝玉听了,碰在心坎儿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


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


贾母道:“这就罢了。就该奖励,以后越发上心了。”


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来给两把与宝玉。”


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坐行令。

当下贾兰见奖励宝玉,他便出席,也做一首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更觉欣喜,遂并讲与贾母听。时贾母也十分欢喜,也忙令贾政赏他。


于是大家归坐,复行起令来。

这次贾赦手内住了,只得吃了酒,说笑话,因说道:“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炙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一针就好了。


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就死,如何针得?’


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

儿子道:‘肋条离心远着呢,怎么就好了呢?’

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作父母的,偏心的多着呢!’”


众人听说,也都笑了。

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贾赦听说,自知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令。不料这花却在贾环手里。


贾环近日读书稍进,亦好外务。

今见宝玉做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就一绝,呈与贾政。


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见词句中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遂不悦道:“可见是弟兄了,发言吐意,总属邪派。古人中有‘二难’,你两个也可以称‘二难’了。就只不是那一个‘难’字,却是做‘难以教训’的‘难’字讲才好。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贾赦道:“拿诗来我瞧。”

便连声赞好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气骨。

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必寒窗萤火,只要读些书,比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儿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所以我爱他这诗,竟不失咱们侯门的气概!”


因回头吩咐人去取自己的许多玩物来赏赐与他,因又拍着贾环的脑袋,笑道:“以后就这样做去,这世袭的前程就跑不了你袭了。”


贾政听说,忙劝说:“不过他胡诌如此,那里就论到后事了?”说着,便斟了酒,又行了一回令。


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自然外头还有相公们候着,也不可轻忽了他们。况且二更多了,你们散了,再让姑娘们多乐一会子,好歇着了。”


贾政等听了,方止令起身。大家公进了一杯酒,才带着子侄们出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话说贾赦贾政带领贾珍等散去,不提。

且说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作一席。众媳妇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陈设一番。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坐下,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家去圆月。


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

少了这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

贾母因笑道:“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都是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笑说笑。


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撂下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个人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说毕,不觉长叹一声,随命拿大杯来斟热酒。


王夫人笑道:“今日得母子团圆,自比往年有趣;往年娘儿们虽多,终不似今年骨肉齐全的好。”


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


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

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

无奈贾母兴犹未阑,只得陪饮。贾母又命将毡毯铺在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命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贾母因见月至天中,比先越发精彩可爱,因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因命又将十番上女子传来。


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说毕,刚才去吹时,只见跟邢夫人的媳妇走来向邢夫人说了两句话。


贾母便问:“什么事?”

邢夫人便回说:“方才大老爷出去,被石头绊了一下,歪了腿。”


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邢夫人遂告辞起身。贾母便又说:“珍哥媳妇也趁便儿就家去罢,我也就睡了。”


尤氏笑道:“我今日不回去了,定要和老祖宗吃一夜。”


贾母笑道:“使不得。你们小两口儿今夜要团团圆圆的,如何为我耽搁了?”


尤氏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虽是我们年轻,已经是二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是正理。”


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服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死了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别送,竟陪着我罢。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


尤氏说给贾蓉媳妇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

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


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

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

众人笑道:“实在好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些心儿。”


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听!”便命斟一大杯酒,送给吹笛之人,慢慢的吃了,再细细的吹一套来。


媳妇们答应了。方送去,只见方才看贾赦的两个婆子回来说:“瞧了。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的好些了,也没大关系。”


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说着,鸳鸯拿巾兜与大斗篷来,说:“夜深了,恐露水下了,风吹了头,坐坐也该歇了。”


贾母道:“偏今儿高兴,你又来催。难道我醉了不成?偏要坐到天亮!”因命再斟来,一面戴上兜巾,披了斗篷,大家陪着又饮,说些笑话。


只听桂花阴里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各人随心想向,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半日方知贾母伤感,才忙转身陪笑,说话解释,又命换酒止笛。


尤氏笑说道:“我也就学了一个笑话,说给老太太解闷儿。”


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

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吧。”


正说到这里,只见席上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叫请。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


王夫人等道:“夜已深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了,明日再赏。十六月色也好。”


贾母道:“什么时候?”

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


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


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说着,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轿,两个婆子搭起,众人围随出园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众媳妇收拾杯盘,却少了个细茶杯,各处寻觅不见,又问众人:“必是失手打了,撂在那里。告诉我,拿了磁瓦去交,好作证见;不然,又说偷起来了。”


众人都说,“没有打碎。只怕跟姑娘的人打了,也未可知。你细想想,或问问他们去。”


一语提醒了那媳妇,笑道:“是了。那一会记得是翠缕拿着的,我去问他。”说着便找时,刚到了甬道,就遇见紫鹃和翠缕来了。


翠缕便问道:“老太太散了?可知我们姑娘那里去了?”


这媳妇道:“我来问你一个茶锺那里去了,你倒问我要姑娘。”


翠缕笑道:“我因倒茶给姑娘喝来着,展眼回头就连姑娘也没了。”


那媳妇道:“太太才说,都睡觉去了。你不知那里玩去了,还不知道呢。”


翠缕和紫鹃道,“断乎没有悄悄睡去的,只怕在那里走了一走。如今老太太走了,赶过前边送去,也未可知。我们且往前边找去。有了姑娘,自然你的茶锺也有了。你明日一早再找罢,有什么忙的?”


媳妇笑道:“有了下落,就不必忙了,明儿和你要罢。”说毕,回去查收家伙。


这里紫鹃和翠缕便往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又想宝钗姐妹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


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从此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着,无心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止剩湘云一人宽慰他。


因说:“你是个明白人,还不自己保养。

可恨宝姐姐琴妹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诗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扔下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社也散了,诗也不做了。


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不来,咱们两个人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


黛玉见他这般劝慰,也不肯负他的豪兴,因笑道:“你看这里这等人声嘈杂,有何诗兴!”


湘云笑道:“这山上赏月虽好,总不及近水赏月更妙。你知道这山坡底下就是池沼。山凹里近水一个所在,就是凹晶馆。可知当日盖这园子,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凹晶。


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


有爱那山高月小的,便往这里来;有爱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里去。只是这两个字俗念作‘洼’‘拱’二音,便说俗了,不大见用。只陆放翁用了一个‘凹’字,‘古砚微凹聚墨多’。还有人批他俗,岂不可笑?”


黛玉道:“也不只放翁才用,古人中用者太多。

如江淹《青苔赋》,东方朔《神异经》,以至《画记》上云‘张僧繇画一乘寺’的故事,不可胜举。只是今日不知,误作俗字用了。


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宝玉拟了未妥,我们拟写出来,送给大姐姐瞧了。他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所以都用了。如今咱们就往凹晶馆去。”


说着,二人同下山坡,只一转弯就是。

池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只有两个婆子上夜。因知在凸碧山庄赏月,与他们无干,早已息灯睡了。黛玉湘云见息了灯,都笑道:“倒是他们睡了好,咱们就在卷篷底下赏这水月,何如?”


二人遂在两个竹墩上坐下。

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月影,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迭纹,真令人神清气爽。湘云笑道:“怎么得这会子上船吃酒才好!要是在我家里,我就立刻坐船了。”


黛玉道:“正是古人常说的:‘事若求全何所乐?’据我说,这也罢了,何必偏要坐船?”


湘云笑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

正说间,只听笛韵悠扬起来。黛玉笑道:“今日老太太、太太高兴,这笛子吹的有趣,倒是助咱们的兴趣了。咱们两个都爱五言,就还是五言排律罢。”


湘云道:“什么韵?”

黛玉笑道:“咱们数这个栏杆上的直棍,这头到那头为止,他是第几根,就是第几韵。”


湘云笑道:“这倒别致!”

于是二人起身,便从头数至尽头,止得十三根。湘云道:“偏又是‘十三元’了。这个韵可用的少,你排律,只怕牵强不能压韵呢。少不得你先起一句罢了。”


黛玉笑道:“倒要试试咱们谁强谁弱,只是没有纸笔记。”


湘云道:“明儿再写,只怕这一点聪明儿还有。”


黛玉道:“我先起一句现成的俗语罢。”

因念道。“三五中秋夕,”

湘云想了一想,道:“情游拟上元。撒天箕斗灿,”


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几处狂飞盏?”

湘云笑道:“这一句‘几处狂飞盏’有些意思!这倒要对得好呢。”想了一想,笑道:“谁家不启轩?轻寒风剪剪,”


黛玉道:“好对!比我的却好,只是这句又说俗话了,就该加劲说了去才是。”


湘云笑道:“诗多韵险,也要铺陈些才是。纵有好的,且留在后头。”


黛玉笑道:“到后头没有好的,我看你羞不羞?”


因联道:“良夜景暄暄。争饼嘲黄发,”

湘云笑道:“这句不好,杜撰。用俗事来难我了。”


黛玉笑道:“我说你不曾见过书呢,‘吃饼’是旧典。《唐书》,《唐志》,你看了来再说。”


湘云笑道:“这也难不倒,我也有了。”

因联道:“分瓜笑绿媛。香新荣玉桂,”

黛玉道:“这可实实是你的杜撰了!”

湘云笑道:“明日咱们对查了出来,大家看看,这会子别耽搁工夫。黛玉笑道:“虽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又用‘玉桂’‘金兰’等字样来塞责。”


因联道:“色健茂金萱。蜡烛辉琼宴,”

湘云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只不犯着替他们颂圣去。况且下句你也是塞责了。”


黛玉笑道:“你不说‘玉桂’,我难道强对个‘金萱’罢?再也要铺陈些富丽,方是即景之实事。”


湘云只得又联道:“觥筹乱绮园。分曹尊一令,”


黛玉笑道:“下句好。只难对些。”

因想了一想,联道:“射覆听三宣。骰彩红成点,”


湘云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只是下句又说上‘骰子’!”


少不得联道:“传花鼓滥喧。晴光摇院宇,”

黛玉笑道:“对得却好。下句又溜了,只管拿些风月来塞责吗?”


湘云道:“究竟没说到月上,也要点缀点缀,方不落题。”


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

因联道:“素彩接乾坤。赏罚无宾主,”

湘云道:“又说他们做什么?不如说咱们。”

因联道:“吟诗序仲昆。构思时倚槛,”

黛玉道:“这可以入上你我了。”

因联道:“拟句或依门。酒尽情犹在,”


湘云说道:“这时候了!”

乃联道:“更残乐已谖。渐闻语笑寂,”

黛玉说道:“这时候,可知一步难似一步了。”


因联道:“空剩雪霜痕。阶露团朝菌,”

湘云道:“这一句怎么叶韵?让我想想。”

因起身负手想了一想,笑道:“够了,幸而想出一个字来,不然,几乎败了!”

因联道:“庭烟敛夕棔。秋湍泻石髓,”


黛玉听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方说‘棔’字,亏你想得出!”


湘云道:“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做“朝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


黛玉笑道:“棔”字用在此时更恰,也还罢了。只是‘秋湍’一句,亏你好想。只这一句,别的都要抹倒,我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对这一句,只是再不能似这一句了。”因想了又想,方对道:“风叶聚云根。宝婺情孤洁,”


湘云道:“这对得也还好。只是这一句,你也溜了。幸而是景中情,不单用‘宝婺’来塞责。”


因联道:“银蟾气吐吞。药催灵兔捣,”

黛玉不语,点头半日,遂念道:“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


湘云也望月点首,联道:“乘槎访帝孙。盈虚轮莫定,”


黛玉道:“对句不好合掌,下句推开一步,倒还是‘急脉缓受法’。”因又联道:“晦朔魄空存,壶漏声将涸,”


湘云方欲联时,黛玉指池中黑影与湘云看道:“你看那河里,怎么像个人到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


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


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

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激荡,散而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


湘云笑道:“正是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联道:“窗灯焰已昏。寒塘渡鹤影,”


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说:

“了不得!这鹤真是助他的了。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对什么才好?‘影’字只有一个‘魂’字可对。况且‘寒塘渡鹤’,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


湘云笑道:“大家细想就有了,不然,就放着明日再联也可。”


黛玉只看天,不理他,半日,猛然笑道:“你不必捞嘴,我也有了,你听听。”因对道:“冷月葬诗魂。”


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诗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凄清奇谲之语。”


黛玉笑道:“不如此,如何压倒你?只为用工在这一句了。”一语未了,只见栏外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做。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弄的堆砌牵强。”


二人不防,倒吓了一跳。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妙玉。二人皆诧异,因问:“你如何到了这里?”


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得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们两个吟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就听住了。只是方才听见这一首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


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如今老太太都早已散了,满园的人想俱已睡熟了,你两个的丫头还不知在那里找你们呢。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


黛玉笑道:“谁知道就这个时候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只见龛焰犹青,炉香未烬,几个老道婆也都睡了,只有小丫头在蒲团上垂头打盹。妙玉唤起来现烹茶。忽听扣门之声,小丫鬟忙开门看时,却是紫鹃翠缕和几个老嬷嬷,来找他姊妹两个。


进来见他们正吃茶,因都笑道:

“叫我们好找!一个园子里走遍了,连姨太太那里都找到了。那小亭里找时,可巧那里上夜的正睡醒了。我们问他们,他们说:‘方才亭外头棚下两个人说话,后来又添了一个人,听见说,大家往庵里去。’我们就知道这里来了。”


妙玉忙命丫鬟引他们到那边去坐着歇息吃茶,自却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


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改,即请改正改正。”


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评。只是这才有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续时,倒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


黛玉从没见妙玉做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


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检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


林史二人皆道:“极是。”

妙玉提笔微吟,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二人接了看时,只见他续道:

香篆销金鼎,冰脂腻玉盆。

箫憎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悲金凤,闲屏设彩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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