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归在床榻上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府中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宫中遣来的太医留下一付温养的方子便欣欣然离开了。不久又接到皇上手喻,让他于府中再休养两日,不必上朝。
其实柳子归这时也无心工作,重修阁子的事只是提点两句就交由下人处理。他还在回想桃林深处的那一支舞。那流光似的舞姿是那么优美,又是那么地清寒。他没有看清她的脸,可那双轻纱下影影绰绰的眼眸里,似是有着说不出的悲伤。想着想着,他又从匣中取出了那柄绸伞,摸了摸伞面,然后把它撑开。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伞中落下了一张白绢。他把绢帛展开,清秀的小楷里隐约有女子的声音在轻轻地诉说,意思大概是这样:
“先生看到这些话的时候,妾身大约已不存于这世间。留下字迹只是因为还有些心事想要说与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怪我无端叨扰。
妾身本是柄普通的绸伞,被路人遗落在小庙之中,只不过得苍天照顾,生出灵智,又有幸遇见先生,如此才离开深山。所谓天生灵智,也不过只是懵懂婴孩,因为跟随先生身侧,有所见闻,才学会了些文书音韵。除了存在本身,我的一切都从先生而来。从遇见先生的那一天起,我感受到了某种外在于形体的振动,它从先生这里穿透到我的意识当中。先生的每一瞬的欣喜激动、烦闷紧张,像一根根丝线编织出了我的情感。
我从先生漫长的孤独之中诞生,但我知道自己与先生有着同样的情感,所以就不那么孤独了。可先生您还是孤独的,我感受到您的内心像风中的烛火般颤抖,想要把风挡住,自己却没有双手。于是我渴求着一个人的形体,只有那样我才能安慰先生。我作为伞而生出灵智,遇雨便能化生人形,这大概是天地间某种奇妙的规则。但先生对我太过怜惜,不肯使我沾湿雨露,我便只有守在这具孟宗竹的躯壳之中。
万物皆有消弭的时日,一柄伞的腐朽本来也不过几十年,我本想悄然离去,先生却以死相寻,我该如何回报这样的您呢?没有身体,我与先生便不能相见,和我的诞生一样,这是上天定下的安排。可我没有办法了,我无法再约束自己的渴望,反过来被它锁住。哪怕是一场幻梦,我也想让先生看见我的存在。
先生对我如此珍视,我想要侍奉先生的心情也是如此地真诚,愿望的落空,我想并不是你我的过错,大概只是没有缘分罢了。妾身本是虚魅之灵,不敢对先生有所拖累,只是想向先生您说说我自己。”
信后单独写了一句话,“玄都之花,终不改其前志”。没有落款,大概是某个凭空而生的女子曾经等待着先生赠予她一个名字。最后的几行,一些墨迹被水滴晕开。
柳子归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揭开那一层轻纱了。他永远不可能看清那轻纱背后的面容,也永远不可能听见那唇瓣微起的声音。他所感知到了的,只有一颗心而已,而这颗心,已经不在了。
他感觉胸中像是有一团气泽消散,并没有疼痛,只是心头空荡荡的,有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急切地握住笔杆。这时的他根本无法细细地勾描线条,手腕不住地颤抖,可他满不在意,只是任意行笔。笔尖重重地压在纸面上,划出的墨色斗折蛇行,盘成了虬曲的枝干。
运笔的人眼里满是焦灼,像是还有更炽烈的情感没有发泄,还有更尖刻的痛苦在心中穿刺。于是吸饱了颜料的羊毫大开大阖地涂抹,那不再是“竹外桃花三两枝”,不再是轻柔的暖雾,那是漫天的霞云在舞动。没有花瓣,没有花蕊,所有最鲜、最艳的色彩连成一片,带着最蓬勃、最旺盛的生气随着风的涌动跃入空中,恣肆地飞旋着。那是烈火烹油的盛景。
最后,墨笔轻轻地点画两下,颜色轻薄,像是被悠长的时间稀释了又稀释,映在似锦的繁花下,隐约如一个女子的剪影。
“陛下爱惜此图实在是微臣的福分,只是有一件事情还望陛下恩准。”
“爱卿但说无妨。”
“还请陛下收藏自赏即可,不要对他人展示,臣今生也不愿再见此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