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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中书》

书海鱼人  · 公众号  ·  · 2025-02-01 14:00

正文

伞中书

作者:sds

第154场:说文解字

限定词:写信

太白诗曰:“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可相亲而不得相见的,也未必好上几分。有些事情并没有对错,结局只是这样产生了。当事人并不知晓原因,也无从避免或者争取。就好像美好的生活为命运所妒忌,他们被扣上一顶名为“不幸”的帽子,于是痛苦挣扎,不得解脱。

柳子归走进那座破败的山神庙时,山里正下着瓢泼的大雨。万千雨珠穿过繁密的枝叶,打在青苔、泥土还有岩石上,狂暴的雨声让人觉得世间的一切都被隔绝在了水帘之外。庙子里面却很冷清,土墙坑坑洼洼的,泥塑的神像也缺损了好几处,房梁上牵了不知多少裹满灰尘的蛛网,像弹棉的作坊里纷乱的白絮。这庙子真是荒废得太久了。

在这样一座野庙里,他看见了一柄伞。那是柄竹骨的绸伞,就撑开放在供奉神明的桌案旁边,竟然没有积上半分灰土。素白的伞面上绘着灼灼的桃花,花开得明丽,柔柔的粉色像云霞一般温婉。他的目光就着落在了伞面上,看见每一根枝条、每一片花瓣,但花色微晕,渺远如隔一层岚雾,似是立于花间,却无论如何触不到枝头。他忽然感到莫名地孤独,明明已经习惯跋涉山中的日子,可此时却生出了一丝远离人间的自怜。待他回过神来,雨已经停了。

“这样的伞,不该这样寂寞吧。”

终于来到了长安,柳子归梦想了很久,但真正看到那雄伟的城墙时,还是惊叹得甚至有几分叶公好龙式的胆怯。他就是这么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沿途看着平原上的田垄,他想如果家乡也有这样平整的土地就好了。滋州偏远,从去年的六月出发,到达却已近正月。长安很大,楼阁一片又一片地连绵,把家乡潮湿的山林隔断在天的另一边。柳子归没有想家,只是觉得身若飘蓬,没有着落。

进京赶考的读书人,家境颇丰的大都租下间宅院住宿,其次便是投宿僧庐道观,也可觅得清静。但前者耗费太大,后者又需要有几分先机,柳子归两者都不占。靠着刺史大人赠予的银钱,他勉强寻了家客栈住下。刺史准备的钱不多,但也足够安身了。滋州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地方,那个干瘦的老辈子又不做什么歹事,自家也多是吃素。柳子归走时老人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客栈不大,底层摆开桌椅经营些酒食,而柳子归就住在二楼的客房。在这种便宜易得的地方就很难不被吵扰。白日里沿街有叫卖的杂耍的,楼下吃酒的也不少。入了夜,铿锵有力的酒令、飞旋的胡琴的调子,还有饮酒的汉子们给胡人舞姬的喝彩,一时间全透过楼板飞扬起来,把圣贤辞章扰得不胜其烦,让人有些怨恼宵禁的松弛。

柳子归也不是个读起书来便耳根清净的人,一天下来难免被吵得有些疲乏。但他不喜饮酒,又无意把目光放在舞姬嫩白的肌肤和浅褐的眼眸上,便只有待在房间里,盯着一柄绸伞出神。这柄伞是他在一座庙子里寻到的,伞面的桃花分外柔婉。他真心喜欢这顶伞,所以从不用它避雨,只是常常把它从行囊中取出,细细地赏那几枝桃花。

除了元日在宫门外接受皇帝的检阅和其它的一些仪式外,他在长安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这样住到了三月,次日便是科考之时。朝廷以诗取仕,进士科除了考核经学策论外还加考诗赋,柳子归通习经传,工于策论,唯独诗赋上的修行不够精深,是以不免有些难以安眠。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琢磨着那柄绸伞的画意,有所思却又难以言语,想到自己的诗文,不禁兀自叹息:“也不知我的诗意能否得诸位大人青眼。”

从混沌的睡意中醒来时,映入柳子归眼中的竟是一片桃林。他从未见过如此繁密的桃花,一树一树地沿着平坦的土地把目力所及的地方全都染作云霞。他原本只把陶潜的文章当作闲人的碎语,却没想到世上真有这般“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景象。

他在桃花丛中穿行,专注于枝干的线条和花瓣的色彩。这时,他看见一根桃枝上挂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卷。画的意境与四周的桃红并不相合,是一幅清幽的山水。苍青的山林覆着洁白的雪,天光初霁,云雾缭绕。山下是连绵的城郭,里面的民居伏延至天地相接的地方。

看完那幅画,他就再一次醒来了,还是在长安城的那间小客栈里。他收拾衣冠,重新检查了前一日备好的包袱,而后便离开了客栈。他没有特别在意那幅无端出现的山水,只是梦中的桃林让他想到了那柄绸伞。

首场就是诗赋,柳子归静下心来,走进考场,寻了座位。考题是要诸生各作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长律,诗题定为《终南望余雪》。他并非吟诗作赋的能手,看到文题本该是再三思索,可他突然想起梦中那幅云山积雪的图景,青山、白雪、浮云、日光,还有远处的城市全都再一次出现在眼前。

他的笔动了,行笔不快,但笔力见于筋骨,颇有几分柳诚悬的书意。待他收笔时,纸面上已现出一首五绝:

终南阴岭秀,

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

城中增暮寒。

“字句不足,你当真以此诗应试?”

“意已尽矣。

已经是黄初三年的暮春,南门外玄都观的桃花又谢了一季,而几枝桃树还在柳子归的画笔下吐露春蕾。一柄绸伞撑开放在身旁,在他眼中,白绸的伞面上,桃花把晨岚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十五年前撑开这柄伞时,耳边还是胡琴和俚俗的酒令,而现在他正坐在自家阁子里,静静地勾描。吏部侍郎不是什么闲散官职,不过总归还是能在夜里抽出空暇,绘上几笔桃花。他以前总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时常称道自己的涂鸦之作,却在他撑开伞时对伞面上的神来之笔熟视无睹。后来他才意识到,原来这伞上的笔墨唯独他自己能收入眼中,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把自己不通神韵的画交予旁人。

将伞收入一个不加文饰的楠木匣中,柳子归走出阁子回到卧房,每一天的这个时候,他都有一个隐秘不可告人的念想——他期盼着再一次回到十五年前那片梦中的桃林,只是它再也没有出现。今晚,他依旧忍不住悄悄地在心底许下这个愿望。

深夜里,他正闭目安眠,忽然听见屋外嘈杂的响动。推门而出,竟是阁子里起了火——他分明记得自己离开时灭了灯烛。顾不得许多事,他推开拦阻的家仆冲进阁子当中。

踏进门的那一刻,外面的叫喊都消失,火焰灼烧木头的爆响也沉寂。这个世界上还留存的,似乎只有火焰狰狞的形状,还有它舔舐皮肤时撕裂肺腑的疼痛。赤红和金黄的色彩是如此地浓烈,却又毫无声息。阁子很小,可是无论他怎样疾跑,都抵达不了他想要去到的书案旁。时间和距离都被剥离出去,前后上下混沌一体,逼狭而又宽阔。一切实体都消融于虚幻的烈焰,唯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使那个易燃的木匣在他的意识中存留。汗液涌出肌肤又在炽热中被蒸干,他仍然在拼尽一切力量奔跑。他的神志开始涣散,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否则他就再也不能,也再不配回到那个桃花的梦里。

他在火焰中奔跑,像是有一万年那样悠久,又像是只有三分之一次眨眼的刹那。他感到血肉消融,骨骼破碎,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化为灰烬的样子。恍惚之间,他听见一个凄然的女声:“先生不惧死乎?”

“生之所念,为之死亦足。”他嚅嗫了几下枯干的嘴唇,然后意识便模糊了

空气里有一点极浅的香甜味道,虽然没什么光亮,但朦朦胧胧看得见许多桃枝的影子。柳子归的每一寸肌体、每一分神志都重新充盈着生机,它们浸润在欣喜之中,因为他终于又置身于这片桃林。

他想任意地行走在温柔的土壤上,哪怕看不真切,他依然迫不及待地想要攫取每一朵桃花的形意。可他的双脚无法移动,像是中了方士的符咒,看不清,触不到,连一点风传来的桃枝的微响也没有。

柳子归并不是一个性急的人,但心里还是有些毛躁。不过黑暗和等待总是能让一颗热切的心渐渐冷却。他的鼻息终于平顺下来。然后袖中一沉,像是有人往里面放了什么小物件。他把手探进去,凭着触感便认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埙。他不擅箫管,于丝弦也没什么研究,但时常吹起一只长安本地的黑皮陶,在几个好友当中也算得上一绝。

把埙放到嘴边,他的脑海中不知从哪里浮出一段旋律。那是支不曾听过的曲子,但他很自然地吹出了音符。吐出的气息在陶土的空腔中回转,从几个匀圆的小孔中流出。这声音很冷,像是风从幽深的洞穴里吹来,带着尘世之外的凉意。

埙声把天上的云吹散开来,这时月光像水银般倾泻。所有的阴晦都被洗涤,所有花瓣和细枝都镀上流光。这时他才看清,原来自己正站在一片桃树围出的空地边上,正中央与他相隔十步,站着一位白裙的女子。

顺着埙的音律和月的辉光,她舞动起来。她的双手从上往下承接,像轻盈的泉水,月华洗过她的青丝,从面纱到水袖再到裙摆。雪白的丝绸与那月光相接,或者说,这绸缎本就是凝形的光华。她撩动的不是衣裳,而是缕缕柔光,皓腕轻拨,便是一道经天的白练。她的舞轻而柔缓,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无数个永恒的接连,顺着悠远的埙声,延续到无尽的远方。这一支舞同这一曲埙一样清冷,好像饱满的月色也是这般渗着凉,连带着缀上月光的桃花,全都有一丝飘渺不可及的悲伤。

最后,她收回了伸出的手,向前轻移一步。柳子归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攥住了全部的自己,热情却又冷冽,充实却又无比空虚。他只能直视着面前的女子,眼球微微颤动。但她只走了一步,白纱遮住了她的脸庞。

柳子归在床榻上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府中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宫中遣来的太医留下一付温养的方子便欣欣然离开了。不久又接到皇上手喻,让他于府中再休养两日,不必上朝。

其实柳子归这时也无心工作,重修阁子的事只是提点两句就交由下人处理。他还在回想桃林深处的那一支舞。那流光似的舞姿是那么优美,又是那么地清寒。他没有看清她的脸,可那双轻纱下影影绰绰的眼眸里,似是有着说不出的悲伤。想着想着,他又从匣中取出了那柄绸伞,摸了摸伞面,然后把它撑开。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伞中落下了一张白绢。他把绢帛展开,清秀的小楷里隐约有女子的声音在轻轻地诉说,意思大概是这样:

“先生看到这些话的时候,妾身大约已不存于这世间。留下字迹只是因为还有些心事想要说与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怪我无端叨扰。

妾身本是柄普通的绸伞,被路人遗落在小庙之中,只不过得苍天照顾,生出灵智,又有幸遇见先生,如此才离开深山。所谓天生灵智,也不过只是懵懂婴孩,因为跟随先生身侧,有所见闻,才学会了些文书音韵。除了存在本身,我的一切都从先生而来。从遇见先生的那一天起,我感受到了某种外在于形体的振动,它从先生这里穿透到我的意识当中。先生的每一瞬的欣喜激动、烦闷紧张,像一根根丝线编织出了我的情感。

我从先生漫长的孤独之中诞生,但我知道自己与先生有着同样的情感,所以就不那么孤独了。可先生您还是孤独的,我感受到您的内心像风中的烛火般颤抖,想要把风挡住,自己却没有双手。于是我渴求着一个人的形体,只有那样我才能安慰先生。我作为伞而生出灵智,遇雨便能化生人形,这大概是天地间某种奇妙的规则。但先生对我太过怜惜,不肯使我沾湿雨露,我便只有守在这具孟宗竹的躯壳之中。

万物皆有消弭的时日,一柄伞的腐朽本来也不过几十年,我本想悄然离去,先生却以死相寻,我该如何回报这样的您呢?没有身体,我与先生便不能相见,和我的诞生一样,这是上天定下的安排。可我没有办法了,我无法再约束自己的渴望,反过来被它锁住。哪怕是一场幻梦,我也想让先生看见我的存在。

先生对我如此珍视,我想要侍奉先生的心情也是如此地真诚,愿望的落空,我想并不是你我的过错,大概只是没有缘分罢了。妾身本是虚魅之灵,不敢对先生有所拖累,只是想向先生您说说我自己。”

信后单独写了一句话,“玄都之花,终不改其前志”。没有落款,大概是某个凭空而生的女子曾经等待着先生赠予她一个名字。最后的几行,一些墨迹被水滴晕开。

柳子归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揭开那一层轻纱了。他永远不可能看清那轻纱背后的面容,也永远不可能听见那唇瓣微起的声音。他所感知到了的,只有一颗心而已,而这颗心,已经不在了。

他感觉胸中像是有一团气泽消散,并没有疼痛,只是心头空荡荡的,有些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急切地握住笔杆。这时的他根本无法细细地勾描线条,手腕不住地颤抖,可他满不在意,只是任意行笔。笔尖重重地压在纸面上,划出的墨色斗折蛇行,盘成了虬曲的枝干。

运笔的人眼里满是焦灼,像是还有更炽烈的情感没有发泄,还有更尖刻的痛苦在心中穿刺。于是吸饱了颜料的羊毫大开大阖地涂抹,那不再是“竹外桃花三两枝”,不再是轻柔的暖雾,那是漫天的霞云在舞动。没有花瓣,没有花蕊,所有最鲜、最艳的色彩连成一片,带着最蓬勃、最旺盛的生气随着风的涌动跃入空中,恣肆地飞旋着。那是烈火烹油的盛景。

最后,墨笔轻轻地点画两下,颜色轻薄,像是被悠长的时间稀释了又稀释,映在似锦的繁花下,隐约如一个女子的剪影。

“陛下爱惜此图实在是微臣的福分,只是有一件事情还望陛下恩准。”

“爱卿但说无妨。”

“还请陛下收藏自赏即可,不要对他人展示,臣今生也不愿再见此画。”

柳子归快要死了,气力不断地从枯槁的身体里流逝。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撑过这一场病,但他并不难过。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没有什么好留念的了。他位极人臣却不曾娶妻,老病之时身边只有两个侄儿。他已把他们教养成材,他们也敬他如父,只是他心底的秘密纵然是再亲密的人也不曾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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