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因社里布置的工作,我采访到陈欢和她的父亲陈国兴,以及多年来为陈国兴案奔波的多位律师。
从2000年父亲陈国兴被判死缓开始,陈欢在律师邹正平、齐正道、刘青泉、沈章等人
的帮助下,用了18年的时间,让父亲被改判无罪。父亲重获自由的那天,距离陈欢44岁的生日不到两个月,这个没有成家、也没有固定工作的女儿,终于可以松口气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儿了,而她和
父亲之间,也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既好似有血缘的陌生人,又好像互相信任一起作战的队友。
母亲暴毙父亲入狱
23岁的某一天“天塌了”
第一次见到陈欢是在2018年的江西,她父亲陈国兴的案件18年后即将再审开庭是报社的重点选题。作为案件的主要推动者,陈欢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说话非常有条理,她个子不高、皮肤微黑、身材瘦小,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
1975年出生的陈欢是家里的老大,在她出生的村子里,父亲陈国兴是个挺有名的人物,读过高中、属于村里有文化的,为人正派,但脾气火爆,遇到事情喜欢打抱不平,这样的性格让父亲在村里朋友不少,却也免不了结下些宿怨。陈欢的母亲性格内向却操持得一手好家务:“我家人口多,奶奶、姑姑、两个叔叔,过年一大家子的饭都是我妈一个人张罗”,虽然没怎么上过学,但陈欢印象中,父母感情很好,即便拌嘴,通常是父亲急脾气嚷几句,母亲默不作声,只要一会功夫,紧张的气氛基本便会烟消云散。
虽然还有两个弟弟,但陈国兴夫妇一直支持女儿读书。“在当时,我们村里读完高中的女孩只有我一个,在县里的女生里都算是高学历。”说到这些,陈欢脸上会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神情,也或许因此,儿时尽管交流不多,但陈欢还是佩服和感激父亲。
1993年,18岁的陈欢想离开村里到外面闯闯,尽管家里亲戚间有些微词,有关女孩子这个年纪该找婆家之类的话不绝于耳,但陈国兴却没明显反对,尤其陈欢提出来,自己想去改革开放最前沿的深圳“见见世面”,陈国兴听完望着女儿沉默了半响,然后对陈欢说:“家里还得供你两个弟弟上学,最多帮你三个月,你要是在外面过不下去……”陈欢出门的时候,陈国兴往她包里塞了张1000元的存折。
陈欢说,在自己的印象里,在深圳打工5年的日子就像“镜子晃了一下,见到一束光”地那么快过去了,她从一个机械零件工厂的普通女工升成了“拉长”,不仅把父亲的存折还了回去,每月还能寄1500元回家,当时她和父母说过,两个弟弟念书的费用可以由她来出,以后混得更好,她会考虑在县城给父母买个房子……就在一切仿佛行船刚刚开始启动的时候,1998年10月12日,陈欢在工厂接到一通来自老家的电话,打电话的是姑姑,电话里又急又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着:“小欢,你妈妈没了,你爸爸被公安带走了……”
“当时觉得,天塌了。”陈欢说。
父亲被指毒死村里两个男童
命运无常从她23岁开始
陈欢赶回村里时,母亲的遗体已被停放在家中门厅,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被。
“怎么死的?怎么死的?”陈欢反复询问身边能见到的每一个人,几个亲戚吞吞吐吐地还原了整件事的由来:“你爸前天一早被公安带走了,有人说他下药毒死了隔壁周家两个孩子,你妈听说人都傻了,一天没出门,昨天我们进来发现人躺着,村里大夫过来说已经没气了,可能是喝药,现在等着医院来人……”
陈欢脑子嗡嗡作响,在家里转了一圈被旁人告知两个弟弟已经被奶奶接走了,而父母的事情也在村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不少人过来探头探脑地看,有人会进来安慰几句。陈欢的小学同学乔梁给陈欢出了个主意,她中学同桌的父亲在县里公安局工作,她可以帮陈欢打听一下陈国兴到底是什么情况。
傍晚时分,乔梁再次登门和陈欢说:“公安局说你爸爸跑了。”
陈欢惊呆,她觉得这一切很难与自己印象中的父亲联系到一起,当晚深夜,家里只剩了难以入眠的陈欢,她一个人坐在门厅母亲的尸体旁边,“哭也哭不出来,脑子里全是问号。”
突然,门外有微微的响动。陈欢起身到门口从门缝往外看,只见父亲陈国兴站在门外低声急促地说:“老婆开门,是我!”陈欢马上开门把父亲让进了院子。
“小欢,我前天趁他们不注意跑了躲在山上,晚上偷跑回来的。我和你妈说让她帮我联系县里的检察院,去跟他们讲清楚事情不是我做的,而且我想主动站出来说清楚……唉,你妈是不是搞不懂把你喊回来了,今天我回来看看是不是找人帮我联系了,但我还没来得及去检察院……”陈国兴自顾自地边说边往屋里走,完全没给陈欢说话的机会,一进门厅看到横躺在木板上的尸体,他一下子就像被定住了一样。
时隔很多年后,陈国兴还会反复提起见到妻子尸体的那一幕:“虽然脸盖着,我一看就知道那是我老婆,她的一只手露在外面,我一看那只手就知道那是我老婆……”
看着在外面东躲西藏了将近两天的父亲,陈欢试着问了句:“周家两个娃娃怎么回事?”陈国兴马上回应说:“不是我啊,我得找他们把事情说清楚,小欢,你知道爸爸,爸爸怎么可能做这种事?”陈欢安慰父亲说,明天一早,陪着父亲一起去公安局把事情说清楚。
第二天一早,陈欢起床时,父亲已经不在家中,陈欢急忙去姑姑和叔叔家寻找,都说不曾见过陈国兴,到了中午,实在没办法的陈欢再次找到同学乔梁,打算通过她帮忙先去把父亲的事情解释一下,傍晚时分,乔梁登门带过来一个消息:“你爸爸今天一早去公安局了,目前正在办理拘留手续,据说,是涉嫌故意杀人。”
父亲被控因婚外情杀人
女儿开启平冤之路
大约半个月后,陈欢收到了父亲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检察院起诉的
消息。因为案情重大,起诉父亲的是比县高一级的市检察院,至于起诉书的内容,陈欢第一次看到后,有一种世界观被颠覆的感受。
根据起诉,父亲陈国兴与同村的周家女主人林红有多年的婚外两性关系,1994年两人的奸情被林红丈夫的弟弟发现。1998年3月,林红提出与陈国兴断绝两性关系,陈国兴对此不满。1998年9月26日,陈国兴的母猪和狗被人毒死,陈国兴怀疑是周家所为。1998年9月27日,陈国兴在县城罗某店里买了四包“速杀神”鼠药,10月6日又在县城买了十粒“桂花”奶糖。
10月9日上午,陈国兴去前村的内兄(指陈欢母亲的哥哥)家做客,拿出一包“速杀神”鼠药,用火柴杆将鼠药挑入四粒“桂花奶糖”中,将奶糖重新包好后放进一个红色食品塑料袋中带在身上,接着带自己7岁的儿子去内兄家作客。当天下午4点多钟,陈国兴与儿子从坛前村返回,约6点钟到达本村大屋场三叉路口,该三叉路口离林红家不远,陈国兴以解小便之名要其子在路口旁等待,自己则朝林红家方向走去,乘机把装有四粒毒糖的塑料袋放在林红家附近的石壁上。不久,林红两个儿子捡到四粒毒糖,食后均中毒死亡。
“这里面说的是我爸吗?我怎么觉得是个我不认识的人!”陈欢说她很难描述刚看到起诉书时的感受,之后是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地天人交战:一方面她愿意相信父亲的为人与父母的感情;一方面她忍不住开始怀疑,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如果父亲有着她不曾了解的另一面,那么母亲的死和目前整个家的溃散……
一个人想不明白,陈欢就去找同学乔梁商量,对方一句话点醒了她:“赶紧请个律师,有没有罪,你猜也没用,证据说了算。”
1998年11月,陈欢委托邹正平作为辩护律师代理父亲的案件。邹律师判断:“现有的证据材料很不扎实,凭这些很难给你父亲定罪。”陈欢悬着的心踏实了一些。
在陈国兴被羁押候审期间,按照规定只能会见律师,见过陈国兴之后,邹律师告诉陈欢:“你爸爸状态很积极,他说他心疼你和你妈妈,他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
案件证据藏三大疑点
多方支援做无罪辩护
1998年11月底,邹正平上门拜访了老同学齐正道,63岁的齐正道在退休前是县检察院的检察官,退休后做起了法律服务工作,帮周边的百姓做法律援助和普法。
邹正平开门见山地说:“老齐,陈国兴那个案子,听说过没有?”
“听到过啊,村里有人毒死了两个小娃娃。”
邹正平见齐正道对案件有所关注,马上发出邀请:“我接受家属委托做陈国兴的辩护人,这个案件的证据问题很大,有没有兴趣我们共同代理这个案子?”
“去啊!”齐正道立马答应了下来,他说一来是与同学一起办案可以相互学习,二来是,案子发生在他最熟悉的地区。
看到案件的证据后,齐正道的第一个感受是:“要是我还在任,这个案子现有的证据肯定过不了,起诉不了!”
在齐正道看来,案件的几个核心证据都存在很大问题。
首先,作案工具即掺了老鼠药的桂花奶糖来源不明。案卷材料显示,警方曾调查了县城一对店主夫妻,两人明确表示,陈国兴曾在店内买过米和白糖,但没有买过桂花奶糖,那么桂花糖从何而来?
其次,关键证人的证言是孤证。在案件的证据材料中,能直接证明陈国兴犯罪的一份证言来自村民郝头仔,她说自己当时在本村大屋场三叉路口,听见陈国兴对自己儿子讲“去解小便后”,朝林红(受害男童母亲)家方向走去。案卷中,收录了四份郝头仔的证词。
在接受委托后,齐正道与邹正平到村内走访调查,通过村民讲述,两人确认这个郝头仔与陈国兴在村里素来有矛盾,因此她的证言很可能对陈国兴不利。
齐正道不止一次想问郝头仔:“你是干农活的还是监视陈国兴的?你说看到小便,大概多久,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
最后,办案机关提供的、可以直接认定陈国兴犯罪的证据,是他在侦查阶段的11次有罪供述,而齐正道留意到,陈国兴在十几次的供述中,有时签名最后一个字是“行”,有时签名是“兴”。
在第一次会见中,他向陈国兴提出了这个问题。
陈国兴的回答是:“兴”是真话,行不行的“行”是假的。有罪供述都是用“行”来签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