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偏僻的山乡,当地人都告诉我,我们这个地方,乾隆皇帝曾经给过批语:穷山恶水,泼妇刁民。显然,乾隆皇帝即使讨厌这些个地方,也断然不会这样直截了当,更何况,此老爱好游山玩水不假,但去的都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那里会有这个心情往穷山沟里钻?
但是,刁民这个概念,在清朝乃至此前王朝的官方文书里,却屡见不鲜。在地方官和皇帝眼里,的确存在着刁民。尽管他们都认为天下百姓都是他们的子民,他们要爱民如子。可是,一提到刁民,却切齿之声可闻。如果说那个时代有什么地方治理的话,多半就是惩治刁民。清朝各个州县,向有四个字的治理评语:冲、繁、疲、难。冲是指地据要冲,繁是说事务繁忙,疲则是当地钱粮难征,难意味着犯罪率高,民风刁蛮。其实,哪个州县只要占了疲和难字,官场上就认为那里刁民比较多,地方官分到这些个地方,麻烦事少不了。
当年整治刁民,多靠高压,打板子,蹲班房,三日一比,五日一较,比较这个词,在那个时代,就是整人的意思。但有刁民拖欠钱粮的,抓来在衙役休息的班房里关着,每日折磨,三日上一个等级,五日再上一个等级。直到家属受不了,借钱也得把官家的钱粮交上。如果地方盗风较盛,或者有匪患,那就需要调军队了,杀人是免不了的。用不着等着朝廷秋审,抓来的疑犯,直接关在站笼里,一排排在里面站也不是,坐也坐不下,几天就死掉了。晚清酷吏毓贤治理曹州,每天站笼里都不断人。当然,据说也用软的一手的,借助乡里绅老,感化教育。或者借宗族的力量,让宗族出面管教。只是这样做过于麻烦啰嗦,其实地方官用得并不多。
历朝历代,地方上不乐意服管的人当然是有的。从秦汉的侠客,到清代的帮会土匪私盐贩子,都是游离于官方治理体系之外的人。但是,个别人不论,只要哪个地方这样的刁民多了,而且结成团伙,多半是这个地方的政治出了问题。反了的民不见得都是好人,但官逼民反,却是一个近乎永恒的中国主题。也可以这么说,一般都是先有刁官或者贪官,后有刁民。
只是,刁民一旦结成团伙,抑或揭竿而起,倒不见得像他们自己标榜的那样,仅仅跟为富不仁的土豪和贪赃枉法的官吏过不去。他们戕害的,往往是比他们更弱的民众。杀起人来,有时比横暴的官府和官兵还要过分。出自士绅之手的记载,不见得都是对他们的污蔑。
近世把历史颠倒过来之后,以往由刁民发展而成的农民造反,都有了正面的价值。历史的叙述,从污蔑刁民,变成了讴歌刁民。以往向这边一边倒,现在转过来往那边一边倒。然而,时间是把杀猪刀,不知不觉中,在我们的官员嘴里,刁民这个词,又复活了。凡是不服管的,不肯乖乖听话的,都是刁民。按说,农业税取消之后,不交税的刁民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在官员嘴里,刁民不仅没有少,而且越来越多。显然,刑事犯罪的,不在其列。现在的所谓刁民,跟从前动辄造反的前辈,根本不是一个档次。无非就是上访,无非就是在网上发发牢骚。就这儿,也是不行的。凡是刁民,一定要整治。就算你在微信朋友圈里说句话,也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就这样,一个讴歌刁民的体制,悄然变成了整治刁民的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