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今年九月,是我入学北大三十周年的日子。把这些年经历过的一些琐事,串在一篇杜撰出来的小说里;仿佛将回忆切成碎片,做成一套百衲衣,穿上它,化缘,云游。
1
三十年前,我拖着土气、笨重的行李,一个人走进北大报到。
在北大读了四年书,我沾染了不少北大专属恶习。比如,刚到北大几周,我就学会了如何在讲堂里把看不惯的领导、名家、大师嘘下台。那个年代,北大学生在台下嘘人,已到了神乎其技的境界。假如哪位领导低头念稿,官话连篇,台下嘘声会从C大调起势,三个八拍后,必有另一个声部降八度进入,遥相呼应。倘若某位名家答不出台下的提问,嘘声则从短促的半音音阶开始,营造一种慌张、摇晃的情绪,随即转入八分三连音为主的讽刺旋律。我不通音律,但乐于混在躁动而顽劣的学生里,今天嘘一个假权威,明天喷一个伪君子。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假如当年流行文身,我恐怕会把这十个字刺到前胸最醒目的位置。
大一时,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翻译家在图书馆报告厅批评《尤利西斯》某个中译本的翻译硬伤。老先生举了数十个例证,大概都是吹毛求疵一类。其中有一处,中译本模仿原著的文风,将“我撒尿”翻译成“我撒小水”。老翻译家表示这全无道理:尿,怎么能翻成小水呢?古今中外,没有把尿叫做小水的道理。小水,小水?little water吗?
三分之一的听众哄笑起来,其他三分之二不明所以。
我在哄笑中慢慢举起一只手臂。
老翻译家看到了我。他皱眉,耸肩,侧头,说,小伙子,你有什么问题?
我的语气有点儿玩世不恭。对不起,您讲错了。中国古人很早就用小水来代指尿液。《本草纲目》说,宽中下气,利小水,治血痢,解酒毒。这里的小水,就是尿。
北大老图书馆的报告厅原就不大,当天听讲的还有不少是教研或政工领导。因为我的提问,会场气氛一度冷到冰点。老翻译家在讲台上定格一分钟有余。现场极度安静,甚至可以听到隔壁自习室里一对儿学生情侣在低语。
半晌儿,老翻译家终于说,小伙子,你这么快就找到了《本草》的出处?你刚才是不是偷查了百度?
三十年后,老同学小欣对我说,你的记忆肯定出问题了。我们入学是1994年。那时,并没有一家叫百度的公司,恐怕也没人知道什么是搜索引擎。
我的记忆出问题了?我今年年近五十,自认身体和精神还都年轻。但孩子妈几乎每天都能找到我记忆力下降的证据。她说,你这是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
我清楚记得,去年百度开发者大会,我做了一件有个性、有担当的大事情。当时,我趁人不备离开座位,冲上讲台,将一瓶拧开盖子的矿泉水递到正在演讲的百度创始人面前。
我说,您辛苦了,请喝水。
百度创始人皱眉,耸肩,侧头,说,小伙子,你有什么问题?
我上台送水是一片好心。但老同学小欣和孩子妈认为,那件事彻头彻尾,都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
小欣说,你讲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没有一样能对得上。
孩子妈说,会场那么多安保,会让你轻松冲上台去?
可是,我坚持道,我至少去参加过百度的开发者大会,对吗?
不,你没有,孩子妈说,去年百度大会,你在美国出差。百度的开发者大会啥时在硅谷举办过?
2
百度这家公司与北大渊源极深。他们的第一批员工中,有不少都来自当年北大网络实验室的天网搜索项目组。那团队里,有个绰号叫西皮的学生与我关系不错。西皮之所以叫西皮,是因为他从高中起就酷爱京剧,无论有没有京胡伴奏,走到哪里都能哼上两句。夏天酷热,41 楼的水房一到夜间,就聚满了赤条条的男生用冷水擦澡。多数男生擦澡时喜欢整几句流行歌曲。但流行歌曲在气势上明显干不过京戏。只要西皮一进水房,甭管是崔健、谭咏麟,还是张雨生、刘德华,都会立马闭嘴。整个水房的共鸣空间,全部要让位给《牧虎关》的高旺,《桑园会》的秋胡或《四郎探母》的杨延辉。
西皮和我同在41楼住,但他在计算机科学,我在信息管理。那年头,北大提供给学生用的电脑大多是老古董,唯有计算机系的机房设备新、网络好,甚至可以用网景浏览器上网。借着西皮的光,我蹭了不少计算机系机房的使用时长。在那里,我大多时候都在打一个名叫《侠客行》的文字版角色扮演游戏。这游戏很屌,基本设定是金庸的武侠世界,地图大,人物多,开放度高。游戏的创始开发者网名方舟子,就是那个后来单枪匹马挑起华语互联网诸多公案,亦正亦邪、半痴半癫的网络怪人。
我沉迷但不擅长游戏,在《侠客行》里探险的经历乏善可陈。有一次,我和西皮边玩游戏,边讨论起金庸武侠里的爱情。讨论升级成争辩,争辩发展到争吵,最终闹到大打出手。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西皮说张无忌最喜欢小昭,我却说他最喜欢赵敏。这本是年轻人聊武侠时,俗到不能再俗的一个辩题。但西皮和我的讨论,并没在正题上停留多久,就很快跌入了失控的漩涡。
你恋爱经验少,不知小昭的好。说到这儿,西皮竟幽幽地端个架子,哼出冷门京剧《俊袭人》里的两句唱:呆公子小酒涡犹含怒意,我只得拥鸳被细语温存。西皮说,小昭就像袭人,这边厢温柔体贴,百依百顺,那边厢机智伶俐,善解人意。人生若能得小昭随侍左右,哎呀呀……西皮抬头望着机房天花板,整个人都要融化掉。
拉倒吧,我点醒他,袭人是个丫鬟,而且是个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狠角色。相信我,你谈女朋友,千万别找小昭这样的真丫鬟,也千万别找袭人这样的假丫鬟。真丫鬟当面给你递刀子,假丫鬟背地朝你捅刀子。
我不管,我就要小昭!你心爱的赵敏确实不是丫鬟,她是大小姐,是谁见谁怕,谁都伺候不了的大小姐。恋爱、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儿,我可不想在家里供一尊大小姐当菩萨。
瞧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我的赵敏赵大小姐可远比小昭懂情调。张无忌跟赵敏,那才说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既相爱,又相杀,既是对头,又是情人。你看他俩被困绿柳山庄钢牢那段儿,一个用计陷害,一个见招拆招,一步步斗到关键处,张无忌竟为赵敏脱靴挠脚。脱靴、挠脚,懂吗?这简直是爱到深处、恨到深处,升华成浓情蜜意的绝美设计。虐恋,虐恋懂吗?想想张爱玲的《色,戒》。那种滋味儿……简直了……难怪张无忌看到赵敏的玉足,就心头一荡,飘飘然腾云驾雾了。
我去!好恶心!西皮有些鄙夷。你好恶俗呀。挠脚那段,写的不就是变态恋足癖的痴心妄想吗?哦,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没看出来呀……你就是个十足变态的恋足癖吧?
唉?!可别这么讲。我正色道,你要说我有恋足癖,那或许有些道理,但“变态”两个字,我可不敢当。恋足癖是癖好。称癖好为“变态”,就是歧视了!咱们人人生而平等。少数人的自由选择,必须得到尊重。恶意歧视小众癖好,是开历史的倒车!
你发神经么?现在是1996年!西皮怒了。别拿二十一世纪美国民主党的价值观跟我说事儿!你在今天,就是如假包换的大变态。你不仅变态,还诈骗。我倒是问问你,上个月从你那儿买的《金庸全集》,为啥一看到紧要情节,不是掉字缺字,就是前后页粘连。你说,你是不是进的盗版书?
你别逗了!你现在才开口问是不是盗版书?那你从我们宿舍取书时,怎么不问问为啥能250就卖给你呢?北京大大小小几十个校园,三联正版的《金庸全集》都是硬通货。原价688的带盒书,就没有低过七折的时候。凭什么我就神通广大,原装正版才卖你们250?
好呀,你终于承认你卖的是盗版了!一套盗版书,你进价不会超过150吧?居然敢卖给我们250?你小子也太黑心了!
我黑心?你说我黑心?你全北大男生宿舍问问去,还有人能给你这个价不能?化学系都卖了两年280了,是被我把价格打下来的好不好?我进价便宜?你有没有问过,我为了找到这么低的进价,磨破了几双鞋子?我从涿州跑到保定,从保定跑到沧州,从沧州跑到石家庄,一家家土坯房的印刷厂,我涎着脸跟人谈价格,好几次被看门的土狗撵着跑。
我就知道,你准是从河北黑印刷厂里进的货。你就是黑心、变态、大奸商!
行了,你可别在我们面前装好人了!我指着西皮吼出了声。你自己做的事情就不变态吗?你隔三岔五就借女生打掩护,溜进35楼女生宿舍,也不知在里面做什么勾当。35楼经常有女生打报告,在水房冲凉时撞见男生啦,挂在走廊的内衣不翼而飞啦……这些龌龊事儿,是不是都你干的?
呸、呸!我可是绝对的好人!不像你!你说说,每天提着打好菜的饭盒,在35楼后面鬼哭狼嚎,求女生开窗露脸的,是不是你?为了帮女生煮面,悄悄往女生宿舍里送煤油炉子的,是不是你?上个月,35楼里不小心踢翻了煤油炉,烧黑了一整扇门板。当时踢的炉子,是不是就你送进去的那只?
你先别管我!你先问问你自己,为了讨女生喜欢,你做过多少违法违规的事儿!去年大冬天,你是不是带着几个女生跑到学一食堂外面的大白菜垛那儿偷白菜?我得提前告诉你,过些年有个开心网。别人在开心网偷菜,那是玩游戏。你在学一食堂偷菜,就是违法!
呸、呸、呸!你能好到哪儿去!你跟女生躲在系里办公室不知鼓捣什么,忘乎所以,大半夜也不回宿舍,结果被锁在静园三院里整整一夜,俩人冻得跟孙子似的,这事儿咱们全楼的男生都知道。计算机和信管大半夜楼上楼下串宿舍开故事会,人气最火的八卦,就是你小子这件事儿。
3
我与西皮的争执,逐渐发展到互揭黑幕,相互谩骂,不久就演变成一场一边倒的拳打脚踢。
我这个人只爱在嘴上逞强斗狠,体格、拳脚是上不了台面的。西皮因为喜欢京剧,曾硬桥硬马练过几天真功夫。每逢春节联欢,西皮除了学唱花脸、老生,也常在计算机系表演《挑滑车》之类的武生戏。偶尔喝了酒,西皮还会展示他自己悟出来的黯然销魂掌和如影随形腿。那天,若不是围观师生积极劝架,我大概会被送进北大校医院,在病床上复习准备大二的期末考。
我跟西皮打架,也不全是为了口舌之争。当时,我们都在追心理系一个高我们一届的女孩子。那女生名字里有个“鹿”字,大家就管她叫鹿儿。鹿儿是艺术体操特长生,站在女生堆儿里,身段、腰肢、大长腿,真如鹤立鸡群一般,想藏都藏不住的。
西皮和鹿儿是老乡,占了乡音乡情的先机,总有借口约鹿儿出来——或是一起上自习,或是骑了自行车去逛天意小商品市场,或是大包小包给鹿儿带家乡土特产。我和西皮因为玩游戏混得熟了,有时就也参加西皮和鹿儿的饭局。起初以为自己是纯粹的电灯泡,本想蹭两顿饭就退避三舍。没想到吃饭时,鹿儿常有意无意用大长腿踢我。每次被大长腿踢一下,我就抬头看鹿儿的脸。多数时候,她都眯着眼睛,只顾和西皮说话。偶尔,她也会主动冲我笑笑,笑容里满是神秘。
我单约鹿儿出来,鹿儿也不拒绝,但仅限于跟我一起逛未名湖。
从鹿儿在的31楼出发,绕着楼前的科学民主雕塑转一圈,折向北,从邮局、银行、北新商店门前走到三角地,看会儿海报,聊聊八卦。然后,从燕南园跟学三、学四食堂之间的幽暗小径穿过,向东绕过哲学楼,再从图书馆东边一路经过化学楼、地学楼、文史楼、生物楼。到一教时,在东侧门廊那里找一条小径,沿水边石板路,可以转到未名湖边的花神庙。这一小段路上,偶尔能遇见刺猬和松鼠。接着,逆时针环绕未名湖,从博雅塔、一体,到红楼、钟亭、临湖轩,再从树影中穿行到南北阁,向南经过塞万提斯像,后面是勺园、佟园,折向东走过网球场,再转向南经过学五食堂,闻着学生澡堂的水蒸汽味道,逛回31楼——这一路全长2.96公里,平均耗时五十二分钟。二十多年后重走这条路时,我身上的iPhone 13记录了 6578步。
每次走这条全长2.96公里的校园环路,鹿儿跟我讲的话都不会超过一千字。
鹿儿对我的态度,是模糊和游移的。与西皮一起吃饭时,鹿儿为什么总用大长腿踢我,我不敢问。每次单约她出来,又大多是我在说话,她以听为主,偶尔笑笑,评论几句。我试着频繁且大跨度地切换话题,从萨特聊到萨德,从侯孝贤聊到巫启贤,从李宗仁聊到李元霸……她对任何话题的反应都出奇地一致,总是既感兴趣,又不太兴奋,偶尔瞪大眼睛表示惊讶。但继续聊几句,又很容易发现,她的关注点早已转移到了路边的某一株草木,或是天上的某一片云彩。
有时,在南北阁附近会遇到一位自言自语、骨架粗大、精神明显不正常的小伙子。鹿儿可能是因为学了心理学,对这位精神病人很是好奇,超过对我的兴趣。每一次,鹿儿总会努嘴示意,让我和她一起尾随那小伙子,保持八九米间距,以便完整听到那精神病人的独白。
这样的尾随,我们总共做了十一次。精神病小伙子像一个时空穿越者。他一边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边挥动手臂,对着面前的空气,用混杂了河北方言的北京话,有条不紊,滔滔不绝地发表见解。他的演讲主题包罗万象,但总是和北大校园有或多或少的关联。
最后一次尾随他时,他对着空气讲了个近乎玄幻的故事。故事开头,他说他一个人在柿子林摇柿子树时,瞧见一位身材清瘦,衣着简朴的东语系老教授。他帮老教授将一整箱旧书搬到朗润园十三号,累得一身大汗。老先生因此许诺他,可以教他一件本事作为酬劳。
精神病人对着空气说,那天,我就帮老先生搬了箱书,这连功劳都算不上,可他横竖非要教我本事。这老教授真是善人。可他要教我本事,我也得看看,他都会教哪样呀。我就问,您要教我点儿啥呀?
您猜怎么着?他说,他可以教我学吐火罗语。乖乖,吐火罗语是什么东西?您各位不知道吧?我那会儿也不知道!哎呦,妈耶,现在我可全明白了。吐火罗语呀,那了不得了!想当年,大唐西域,对,就唐僧取经走那地儿,地广人稀,鸟不拉屎。可在人家龟兹、焉耆、康居、月氏、大宛,到处都有能说吐火罗语的人,牧民、官兵、商人、僧侣……乌央乌央的。可是,没过多久,这语言它死掉了。听明白了吗?它咽气了,亡故了,撂挑子了,吹灯拔蜡了,嗝屁着凉了,死透了,死硬了!哎呦,妈耶,这语言它死掉了!
后来呀,一千多年后,一个英国军官,叫什么汉密尔顿·鲍威尔的,他走进新疆沙漠腹地。沙漠腹地,对,就沙漠的紧里头。那儿呀,有一座荒废好多好多年的月球基地。不是,不是月球上的基地。是月球上的人在新疆沙漠里建的基地。什么人?别,您别问了!您那点儿见识,铁定搞不懂!您就听我说就成。沙漠腹地的月球基地,来了一个英国军官。您说什么?虫卵?棺材?不对,既不是在基地里看见了圆柱形虫卵,也不是在基地里遇到了支锅子、翻肉粽的。英国军官他运气好呀,他居然找到了几片儿闪着佛光的千年白桦树皮,树皮上写着吐火罗语!
吐火罗语,听清了么您呐,就是那个老教授要教给我的吐火罗语!我的天儿老爷呀,他教给我吐火罗语,我就能读懂那几片白桦树皮。别人谁也读不懂。这世上,就我俩懂吐火罗语,这是多大的脸面!您说什么?您要问那几片白桦树皮上写了啥玩意儿?嘘……您轻着点儿。天机不可泄露。我可不能告诉您,那白桦树皮上尽是宇宙预言。往小里说,那叫上启河图洛书、下接超弦理论。往大里说,全世界的秘密都写在里面呢。
不,不能说,这事儿万万不能说。说了咱都要掉脑袋。比方说哈,您别看这会儿东北哪儿哪儿都是下岗工人,这白桦树皮上可是写了,以后东北可了不得了。三十年后,全中国,上至北京,下至海南,全都是东北人,都说东北话。电视上一男一女播新闻,就跟听二人转一样。哦,不对,白桦树皮上说了,三十年后,没啥人看电视机了,大家都看手里一个能放电视的小话匣子。小话匣子不仅能看、能听,还能钻进里面卖东西。就跟电视购物差不多。凡是长得帅,生得俊俏的,钻到里面,哪怕就卖点儿雪花膏、万金油,一晚上能赚个好几百万。在那小话匣子里卖东西,说东北话最吃香。不是,不是规定。您要非说四川话、广东话、湖南话,那也不犯法,关键是不好卖……
精神病人还没讲完,鹿儿就箭一样从我身边冲出,抬手揪住了他的袖子。
你说的白桦树皮、吐火罗语是不是真的?三十年后是不是人人都有钱,轻松就能赚个几百万?鹿儿高声说,你讲讲看,今后我该怎么做才能成功?白桦树皮上写了三十年后的事儿,那你肯定知道今后怎么才能赚大钱!
我愣在路中间好一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鹿儿竟去追问一个胡言乱语的精神病人如何在未来赚大钱?这完全不在我当年的认知范围之内呀。而且,那天之前,我从没想过鹿儿竟是如此财迷、功利的人。我承认,是鹿儿的两条雪白、晶莹的大长腿迷倒了我。我跟鹿儿逛了二十多趟未名湖,连鹿儿的家境怎样,喜好如何,脾气好坏都摸不清楚,但每次只要看见鹿儿的大长腿,就觉得自己受了自古迄今所有美神的眷顾。我常在梦里把鹿儿的大长腿安装到阿芙洛狄忒或维纳斯身上,或者,干脆幻想嫦娥、西施、茜茜公主、苏菲·玛索都穿着与鹿儿一样暴露大长腿的米色工装短裤……
后来想想,鹿儿贪功利,是有不少征兆的。比如,她练艺术体操出身,我们一起逛到网球场边时,她经常把一条长腿直直踢过头顶,用标准的练功姿势稳定几秒,再将脚尖斜靠到网球场围挡上差不多两米高的位置。起初,我总以为鹿儿是看穿了我痴迷大长腿的心思,要给我发点儿福利。后来我发现,鹿儿可能更想吸引的是球场里正打网球的男孩子。那年头,学生普遍都穷,少数有实力的孩子也不敢在人前显山露水。但北大网球场大概率是个富家子弟的筛选器。尤其是刚进校门就装备了网球拍且会打网球的孩子,家境肯定不太差。
所以,鹿儿一听到精神病人讲吐火罗语的宇宙大预言,就赶紧冲上去刨根问底,这必定是她对财富的敏感使然。但那天,精神病人可能是被吓到了,无论鹿儿怎么追问,他只是浑身哆嗦,再也不肯吐出半个字。
鹿儿也伶俐。她迅速把精神病人拉到路旁,从地上捡了一段小树枝递给他,示意他在泥地上写字。精神病人就颤巍巍用繁体写下了三个大字——比特幣。
鹿儿问我,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不懂,但我知道比特是计算机术语,这仨字连一起,莫非是暗示学计算机的以后能挣大钱?鹿儿疑惑地摇摇头,思忖半晌。等我俩抬头起身时,早不见了精神病人的踪影。
打那儿以后,鹿儿决定不陪我逛未名湖了,我后来也再没见过会说吐火罗语的精神病人。我一个人逛到南北阁时,偶尔会瞅见一只骨架粗大,总是对着空气喵喵喵唠个不停的狸花猫。那猫见到我,也驻足朝我喵上一会儿,神情十分轻蔑。
4
鹿儿不再陪我逛未名湖,意味着我不是她当时的第一优先级。好消息是,西皮也一样不是她的第一优先级。鹿儿参不透精神病人写出的三个大字,也明显不相信我说的“学计算机的以后能挣大钱”。既然学计算机的前途未卜,她就无限期暂停了与西皮一起逛街、吃饭的活动安排。
十来年后,鹿儿承认,她最初对计算机行业的预测有失水准。西皮作为百度公司的第一批软件工程师,那时已在纳斯达克套现了员工期权,用挣到的钱买下紫玉山庄一套别墅,万泉新新家园两套公寓,还赶在北京开始购车摇号前,把一辆保时捷,一辆路虎买进了自家车库。
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早就结婚生子的西皮在离北大不远的苏浙汇单独请鹿儿吃了一顿饭。这个饭局是西皮和鹿儿断了联系近十年后的首次见面。无论是计算机的QQ群,还是心理系的 QQ群,都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描绘成凤凰男的翻身爽文。有人说,西皮当场送给鹿儿一只装满首饰的香奈儿手包。也有人说,西皮故意给鹿儿看自己老婆孩子的照片,被鹿儿站起来泼了一脸红酒。
我非常清楚,那些全都是他们捏造的谣言。2008年,鹿儿确实是一个人在北京飘着,事业上也颇多挫折,但她那时是披荆斩棘的创业者,不可能成为凤凰男的背景板。
精神病人写出三字预言后,鹿儿就把她的所有精力花在了对未来尤其是原始财富积累的规划上。她去旁听了经济学院和光华管理学院的课程,还以学生志愿者身份争取到了许多大型活动的参与机会,以便在活动现场结识科学家、企业家、投资人、艺术家。她开始用近乎苛刻的挑剔眼光审视每一个试图接近并讨好她的男生。男生是不是有雄心壮志,是不是有关于未来的详细规划,是不是有足以支撑自己计划的富足家境或显赫的社交圈,这些都成了鹿儿反复评估的关键指标。
按鹿儿的择友标准,当时的我一无是处。不过,我并没灰心丧气。我的家境的确清寒,我也没有住在机关大院里的好朋友、铁哥们儿,但我有很不错的经商头脑呀。我从未给鹿儿讲过我倒腾盗版《金庸全集》的事,因为怕她对盗版一词有偏见。可无论如何,能卖好盗版书,也足以证明我对商业和营销的理解呀。
当初跟西皮吵架,西皮猜我倒腾盗版书的进货价是150。他肯定想不到,其实我从河北高家庄村吉祥印刷厂拿货的《金庸全集》,进价才96元一套。小半年时间,我在41楼宿舍里售出标价250元的盗版书共计27套,扣除我考察印刷厂的路费、伙食费以及把这27套书运进北大的费用共计740元,我自己净赚了3418元。这个成绩,在当年的北大肯定不算一流,但起码比那些大半夜卖啤酒、泡面、火腿肠的学生强多了。
鹿儿不再搭理我,只是暂时的困难。我很快就会让她回心转意的。我停掉了包括盗版书在内的所有业务,躲进图书馆,闭关十八天,全力钻研一个足以赢得鹿儿青睐的新商业模式。在外文社科阅览室,我找到了一本名叫《四方》的经管类书籍,作者是美国人,叫丹尼斯·克劳利。这本书推荐的把社交游戏与物理空间关联起来的新商业模式,一下子把我拉进了一个新世界。
我连夜行动起来,设计和启动我的新项目。用卖盗版书赚到的3418元做活动经费,我很快动员了北大爱心社、自行车协会、京昆社、桥牌协会、戏剧社等几个学生社团大约七十多人的力量。我请经济学院的同乡帮我设计和评估了具体的游戏和运营规则,拜托一起踢过球的中文系同学帮忙手绘、手写了运营物料,鼓动又黑又帅的学生合唱团团长找领导特批了我们的活动方案。几周后,名为“湖边”的北大校园友谊大联动公益项目正式启动。
项目启动的前一晚,我兴奋地跑到31楼楼前,向鹿儿汇报这个好消息。
你设计了一个公益项目?鹿儿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