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虫老纪，公号：雕虫老纪。
上海有两个“宋园”。
一个是位于长宁区的“宋庆龄陵园”，这是共和国的“宋园”，尽人皆知。
另一个是埋葬着宋教仁先生的闸北公园，这是民国的“宋园”，知道这个“宋园”及与之相关的民国第一政治刺杀案故事的人并不多。
案件回放
民国元年（1912年），万象更新。作为革命党制约袁世凯的重要手段，当年3月，《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公布实施，取代之前的《中国民国临时政府组织大纲》，民国政体遂由总统制改为内阁制。4月，孙中山自行解除临时大总统职位，继任的袁世凯实际成了虚位总统。
8月，在宋教仁的游说下，同盟会与其他小党派合并组建了中国最早的政党——中国国民党。孙中山被选为理事长，宋教仁为代理理事长，实际负责党务。在宋教仁的领导下，国民党向着组阁执政的目标大步迈进。
民国二年（1913年）3月，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选举结束，在代理理事长宋教仁的苦心经营下，国民党共获得参、众两院870个议席中的392席。虽然没有超过半数，但将跟随其后的共和、民主、统一等党甩出几条街，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大党。
赴各地演讲、意气风发的宋教仁刚到上海，就接到袁世凯电报：“即日赴京，商决要政”。3月20日，宋教仁在黄兴、于右任、廖仲恺、吴铁城等人陪同下前往沪宁火车站（老北站，现改建为上海铁路博物馆），准备从上海乘车到南京浦口，再转至北京。开车时间是当晚11点整。
晚10点40分左右，宋教仁等走出车站专设的议员休息室，有说有笑走向检票口。突然，从人群中窜出一个身影，紧接着一声枪响，宋教仁应声弯下腰来，捂住肚子。凶手在一枪命中后，又接连朝左、右两个方向开了两枪，制造混乱，随即逃窜。
送行的人们赶紧将宋教仁送往附近的沪宁铁路医院急救。经检查，子弹由右腰射入，伤及小腹及大肠，逼近心脏，伤势十分严重。而且，子弹有毒。
虽注射止痛药并取出子弹，宋教仁仍痛不欲生，辗转呼号。3月22日凌晨4点48分，宋教仁不治身亡，年仅31岁。
宋教仁遇刺，举国震惊。大总统袁世凯发电：“重悬赏格，迅缉真凶，彻底根究。”有司悬赏重金缉捕凶犯。
与众多政治谋杀案不同的是，这桩惊天大案的侦破出奇地顺利。也正因如此，这个民国第一政治大血案愈发显得扑朔迷离，至今还是莫衷一是的悬案。
侦破过程
23日（宋教仁离世第二天）下午，一个名叫王阿发的河南籍古董商人来到公共租界巡捕房，检举刺客是应桂馨，并要求领取悬赏。王称应桂馨曾出重金让其刺杀宋教仁，被其婉拒。
巡捕房随即逮捕应桂馨，并查抄其家。搜查出德国造新式手枪，这种可装五弹的枪内尚存两颗子弹，后经查与刺宋子弹相同。另搜查出大批公文信件，予以封存。在查验应宅家人时，发现了不是家眷的一男一女，一并带至巡捕房。经查，该女子为妓女。经目睹刺宋经过的火车站检票员辨认，确认该男子为凶手无疑。在证据面前，该男子供认他叫武士英，失业军人，刺宋系受应桂馨指使所为。
经对应桂馨家中搜查到的文件检查，发现内有众多与内务部秘书洪述祖的往来密电。经破译，发现洪述祖与应桂馨电报往来密切，国务总理赵秉钧亦有参与，内容多涉及宋教仁。
据此，国民党方面认定宋教仁遇刺真相是：内务部秘书洪述祖根据国务总理赵秉钧的指示，向江苏驻沪巡查长应桂馨下达杀宋教仁的指令，应桂馨指使失业兵痞武士英刺宋。而赵秉钧的背后是大总统袁世凯。这也是人们的普遍看法，然而，这种观点也一直受到质疑。
案件疑点
1.应桂馨的多重身份。应桂馨，又名应夔丞，身份复杂：其曾经是陈其美手下沪军都督府谍报科科长，后为南京临时政府总统府的庶务科科长兼管孙中山侍卫队。其因贪污等罪行被孙中山赶出总统府后，被派遣到南京下关担任陆军总长兼总参谋长黄兴的下属。南京临时政府解散后，其成立青帮、红帮、哥老会的联合组织中华国民共进会，并出任总会长。最后，其被负责调查共进会犯罪活动的内务部秘书洪述祖招安为江苏驻沪巡查长。另外，他与陈其美、洪述祖一样，都是青帮“大”字辈大佬。不难看出，应桂馨的国民党身份更为浓烈，起码是“双面人”，但在国民党的宣传中，只指出其为北京任命的巡查长一职，其他只字不提。
2.同案犯的遗漏。据凶犯武士英供述，另有陈玉生、吴乃文、张汉彪、冯岳君四人为行刺同谋之人，当晚同至火车站。除陈玉生被巡捕房缉拿外，其他三人不见踪影。在公共租界会审公廨数次开庭中，国民党方面一直未要求陈玉生出庭受审。在总巡捕要求将其余三人缉拿归案的情况下，国民党方面没有任何反应。这四个关键人物最后神秘消失。其中，吴乃文系陈其美辖下的沪军都督府谍报科一等科员。
3.火车站的安保措施。无论是宋教仁，还是送行的黄兴、于右任、廖仲恺等人，均是党内大佬、民国政要，陈其美理应为其配备有力安保。然而，当时的保卫力量却出奇地薄弱。而且，平时夜班车必有警察巡逻的火车站，案发当时却找不到半个巡警的影子。
4.电报内容的解读。法庭呈现的密电并不能得出洪述祖指使杀宋的结论，更看不出赵秉钧的主谋，更多看到的是应桂馨欲加害宋教仁的积极主动。电文中提及的最大限度的词语只有“毁宋”，是应桂馨称其已经搜集了一些可损毁宋教仁名誉的材料。
5.嫌犯们的结局。这样一个惊天大案，不出三天，就人赃俱获、“真相大白”，不可不谓之奇迹。然而，更为离奇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武士英】武士英被捕后的表现一直淡定从容。1913年4月24日，身强体壮的武士英突然死亡，没留下任何线索。武士英的羁押地是沪军六十一团军营，该团是国民党人黄郛的部队，而陈其美、黄郛、蒋介石是拜把兄弟。
【应桂馨】“二次革命”爆发后，应桂馨由地痞流氓策应越狱逃跑。1914年1月19日，应桂馨在从北京开往天津的火车上，被人乱刀砍死。后有证据表明，此举是北京方面所为。
【赵秉钧】在宋案发生后，备受攻击的赵秉钧辞去总理一职，并在风声过后出任直隶总督。在应桂馨死后仅一个多月，赵秉钧也突然死亡。很多人认为赵是被袁世凯毒死，但没有证据支持。
【洪述祖】宋案发生后，洪述祖逃往德国租借地青岛。1917年春，洪述祖用化名来到上海。后被宋教仁长子宋振吕认出，被扭送到上海地方法院，后被解到北京法院。1919年，法院以主使杀人罪名判洪述祖死刑。1919年4月15日，洪述祖成为中国第一个走上绞刑架的人。
行刑时，由于洪述祖的身体过于肥胖，以至颈断头落，身首分离，鲜血喷涌，惨不忍睹。
洪述祖死前撰写一副对联：
服官政，祸及其身，自觉此心无愧怍；
逢乱世，生不如死，本来何处着尘埃。
您也许对洪述祖不太熟悉，但他的曾孙您一定知道：洪金宝。——是的，就是那个香港武打明星。
谁是真凶
1.袁世凯？
黄兴写给宋教仁的挽联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杀宋教仁；
你说是应桂馨，他说是赵秉钧，我说是袁世凯！
这也是很多人的想法。理由很简单：袁世凯发的电报导致宋教仁乘车北上。而且，宋积极致力于组建责任内阁，危及袁的统治。
但也有不同声音。袁世凯对宋教仁一直欣赏备至，宋也是国民党内唯一愿与袁世凯合作的领袖。在被刺杀后，宋仍不忘给袁发电报陈情，并对袁的回电十分重视。国民党在两院议席并未过半数，宋还未组阁，对袁并未构成实际威胁。而且，除掉宋换上来黄兴等人，只会更麻烦。所以袁世凯在宋案后非常焦虑，对人说：“这是怎么好！国民党失去了宋遁初，少了一个大主脑，以后越难说话！”据袁克文回忆，袁世凯曾说：“我代人受过多的很，从未辩过。我虽不杀遁初，遁初亦因为我而见杀，怎么辩呢！明事理的人一定察觉出，如果我想杀他，不必一定招其来而杀之。我完全可以等他来了后，陷他以罪杀他，何必要数次邀请他，乘他将行而杀之？这明明是授人以柄，愚夫也不会做这等傻事。”
2.赵秉钧？
赞成说认为，赵秉钧杀人动机很明显：你宋教仁来组阁做总理，让我这个总理去哪儿呢？而且，赵秉钧和应桂馨有密电往来。
反对说认为，民国初年，总理替换如家常便饭，理智之人均不会作恋栈之想。赵秉钧与应桂馨的电报也看不出赵有杀宋的意思。事实上，赵秉钧与宋教仁私交甚好，赵甚至将宋当偶像看待。据国务秘书张国淦回忆：宋遇刺次日，正在召开国务会议的赵秉钧得知宋遇难消息后，“总理大惊变色，当即离座，环绕会议长桌数次，自言自语：‘人若说我打死宋教仁，岂不是我卖友，哪能算人？’各总长相顾均未发言。少顷，府中电请总理，总理即仓皇去府。”
3.陈其美？
越来越多人的倾向于陈其美是幕后真凶。理由是：陈其美是国民党内强硬派，既是革命家，又是青帮大佬，为人一向胆大妄为，心狠手辣。在宋遇难前一年，同盟会元老、光复军总司令、原浙江都督陶成章就是被受陈其美指使的蒋介石、王竹卿暗杀于上海广慈医院，年仅34岁。陈其美是孙中山的铁杆追随者，而宋教仁每每与孙中山政见不和，同盟会两次倒孙，宋教仁均站在孙的对立面。而且，以国民党的筹建发展为契机，宋在党内有架空孙中山之势。另外，上海是陈其美的地盘，是国民党的势力范围。宋案前前后后的种种离奇，都有陈其美的影子。陈其美是利用应桂馨与洪述祖的电报往来，顺势做局，嫁祸于人。
反对者认为，陈其美和宋教仁系党内同志，交情深厚，而且宋被刺时，陈就在身边，事后表现也可圈可点。宋教仁停止呼吸后，众友人抚尸痛哭，陈其美更是捶胸顿足：“不甘心，这事真不甘心！”在宋案中，虽然陈其美疑点重重，但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陈其美就是杀宋的幕后黑手。
在宋教仁遇难后第三年，陈其美被张宗昌派人暗杀身亡，年仅38岁。
陈其美哥哥陈其业的两个儿子陈立夫、陈果夫，共同掌管国民党党务机构多年，以致有“蒋家天下陈家党”之说。如果陈其美真是凶手，宋教仁一手创办的国民党最后成了“陈家党”，实在有点讽刺。
1913年6月26日，宋教仁葬于闸北象仪巷。1924年6月，在国民党方面主持下，由当初袁世凯中央政府出资10万大洋、圈地103亩的宋园，延宕数年，正式落成。1929年9月，上海特别市政府拨款修理宋园，并作为公园开放，习称“宋公园”。1946年6月5日更名为“教仁公园”。1950年5月28日易名为“闸北公园”。宋教仁墓位于闸北公园西侧，“文革”期间被毁，1980年代重建。
宋教仁坐像底座正面刻有章太炎的篆书“渔父”，背面铭文为于右任所撰，如泣如诉，读之令人扼腕。
“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记？为直笔乎？直笔人戮！为曲笔乎？曲笔天诛。於乎！九泉之泪，天下之血。老友之笔，贼人之铁！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铭诸心肝，质诸天地。”
疑云重重的宋案尚未经法庭查明真相并作出裁判，从日本赶回国内的孙中山便拍案而起，“二次革命”爆发。袁世凯也不是善茬，旋即将其扑灭。1913年10月，国会选举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为正式大总统。紧接着，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从此，袁世凯在专制复辟的道路上一骑绝尘：强令解散国会；废除《临时约法》；并上演称帝闹剧。
从早期的陶成章、宋教仁，到中期的廖仲恺，直至末期的李公仆、闻一多，一部民国史，政治暗杀层出不穷。同盟会乃至早期的国民党，江湖气息浓郁，甚至有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匪气，而袁世凯也终究只是二十四史中的人物，杀伐决断也没有底线。
在两强之间，背负着宪政理想的宋教仁如同孱弱的孩童。宋教仁之死，死于两面树敌，死于内外交困。
沪宁火车站里那一声枪响，搅碎了共和梦。那一颗子弹，击中的不止是宋教仁的胸口，更刺穿了民国的胸膛。随之而来的“二次革命”开了民国以铁血对话的恶劣先例。从此，没有人再寄希望于法律和选票，一言不合便拔枪相向成为常态，“枪杆子里出政权”被奉为王道。民国元年刚刚开启的中国民主宪政运动戛然而止，并随即发生逆转。
宋公一人之死，实是民国之殇。
如果宋教仁不死，民国会是怎样？比较乐观的估计是：国民党将倾力于议会斗争，而不是武装斗争。民国也将致力于宪政，而不是党国。民主共和的观念会更加深入人心，成为国人的文化共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必将成为世界民主政治典范。
然而，枪响了，一切幻灭。
宋教仁在手术后口述，经黄兴记录，致电袁世凯：
“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枪声响过百年，民国已成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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