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Yesterday Vol.4
Seven
“在我脑海中的这篇小说，叫做《七》。”
“哦？学《七宗罪》吗？”
“如果说英文的话，确实都是Seven，不过中文名只是一个‘七’字。”
“以往的标题，都会和故事的主题紧密相关，这次还有关联吗？”
“当然，不过只在最后你才会知道。”
“这么神秘，好吧，故事的主人公又是一个男孩吧？”
“看来你已经习惯我的套路了。”
“倒不如说你实在是太好猜了吧，每次都在讲自己的故事。”
“并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
“死而复生的猫？知晓一切的剧透者？还有能避免灾祸的笔记本？”
“准确地说，它并不能避免灾祸，不过那不重要。今天的故事和记忆有关，我们的主角，如你说言，这个男孩，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记忆。”
“又是韩剧套路么？他被车撞了？”
“那倒没有，你想想，我的小说里从来没有激烈的动作戏对不对？”
“不光没有动作戏，你的小说里基本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读地倒是蛮仔细。话说回来，这次的男孩其实有点特别，他是个非常内向且多虑的人，所以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还说没在写你自己？”
“是我，却不止是我。正如有人天生就是乐天派一样，这个男孩天生就敏感、心重，再加上记性特别好，芝麻大的事儿，他也会记在心上，不断积攒着，直到这生活本身变成千斤重担。雪上加霜的是，除了记性好，他还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一旦任何事情出了问题，他总会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从不知该如何去推脱。两者合力之下，男孩的生活就变得越来越难于承受。有趣的是，不论是超强的感受力、超强的记忆力、还是超强的责任感，本都是我们会视为正面的特质，但当这三点集合在同一个人身上之后，他的生活反而变成了人间地狱。”
“有这么严重吗？难道他就没勇气去积极面对生活吗？有这么多特质，完全可以好好开发一下嘛。而且，你不是说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吗？既然他记性这么好，又怎么会失去记忆？发生什么事故了吗？”
“并没有什么事故，而是他自愿的？”
“像《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那样？”
“你可以这么理解，不过略有不同的是，他并不是为情所困才选择调整自己的记忆。当然，生活中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变故，比如你的宠物死了，期待已久的作品被剧透了，甚至你自己也会遭遇一些难以忘怀的灾难。”
“啊哈！我懂你的意思。”
“人类用来面对灾难的，除了勇气，还有另一项绝技。”
“让我猜猜，难道是‘忘记’？”
“没错。遗忘是人类得以存活下来的一项重要能力，我们通过选择性记忆（当然，你也可以称其为选择性遗忘）来保持自己能够积极地面对生活。但对于他来说，遗忘实在是太难了，他认为刻意去遗忘那些虽然痛苦、却重要的事情，是对过去的一种亵渎，身为一个责任感极强的人，他实在做不到这一点。但超强的敏感度又让记忆中的种种痛苦每天每夜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他眼前。每一次失误、每一次分手、每一次伤病、每一次死亡，在他的生命中，永远清晰如昨。内向如他，并没有什么渠道可以宣泄或是倾诉，只能独自承受着过往的折磨。”
“你这么说，好像他的生活中就没有一点欢乐吗？”
“当然有，只不过对于人类而言，所有的快乐都是短暂而易逝的，而我们总会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生老病死更是避无可避的。我们能够看似快乐地继续着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正是因为我们能够忘记那永恒的痛苦，记住那些片刻的欢愉。”
“所以他决定，学会‘忘记’？”
“对，他受够了这日复一日的噩梦，想要将它们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抹除。”
“像覆写硬盘那样，把不快乐的记忆或者时段抹去？”
“哪能那么理想化，像电影一样精准定位进行删除作业。在故事发生的时间点，他所能做的只是干预自己的记忆能力，或者再准确一点来说，弱化自己的长期记忆能力。”
“像阿尔茨海默氏症那样？”
“并不完全一样，阿尔茨海默氏症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只会影响患病者的短期记忆，只在最后阶段才会影响到长期记忆。当然，所谓短期记忆与长期记忆的分隔方式，目前并没有定论，有学者将其看成两个池子，人会定期检索短期记忆的池子，丢弃不值得记忆的内容（当然，有一种说法是进入潜意识），将想要记住的东西丢进长期记忆的池子。也有人认为两者并没有严格的分野，并且质疑所谓‘丢’这个动作是否真实存在于人脑的运行机制内。不论如何，我们现今对阿尔茨海默氏症的了解依然相当有限，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种病是与基因相关的。”
“所以，男孩接受的，是某种‘反阿尔茨海默氏症’手术？”
“并不准确，严格说来，这是一种尚处于临床试验阶段的基因手术，它会通过修改基因的方式，调整短期记忆与长期记忆之间的转换能力。用大白话说就是，他能够记得日常发生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并不会全部进入他的长期记忆。”
“所以，有部分可以进入？”
“是的，你听说过‘米勒法则’吗？他提出人类的短期记忆能够同时容纳的数字，只有七+／-2个。”
“但我能记得自己的13位电话号码，所以我可能是个天才？”
“很可惜，你并不是。这里的‘七’最初专指随机的阿拉伯数字，但在后续学者的研究中，‘七’的含义在不断变化着。至于你提到的电话号码，我们往往是将其分成三段进行记忆，换句话说，这个‘七’指的早已不再是单个数字，而是指并行在人类脑海中的事物数量。而男孩进行的基因手术，干预了他的短期记忆能够同时处理的事物数量”
“但这样仍然没法保证创伤性记忆就不会进入长期记忆啊？就算从七减到一，他这么敏感，肯定还是会把一切坏的都记住。”
“先别急，让我说完。这项手术对短期记忆的干预，并不限于改写‘七’，它同时还赋予了男孩另一种能力，就是改写了其短期记忆进入长期记忆的方式。虽然听起来很玄，但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每天都会遭遇到无数个瞬间记忆，但最终进入长期记忆的，只有那些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记忆。但在手术之后，这个规则从‘最重要’变成了‘最优先’，就像电脑内存一样，遵循了先进先出原则。（准确来说，短期记忆进入长期记忆本就在某种程度上遵循‘先进先出’原则，只不过其优先级低于以重要性排序的规则）对于男孩而言，执行起来也很简单，如果生活中发生了一些自己不想要记住的事情，只需要不断创造新的记忆即可。只要这个数量超过了被压缩后的数量，这痛苦的记忆就会在第二天烟消云散。”
“也就是说，这场手术既压缩了他能够同时记忆的事物数量，又让他可以通过干预记忆来忘记一切痛苦？既然是小说，你根本没必要解释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嘛。”
“所以这只是我脑海中的一篇小说，我并没有写出来。再说，如果不做这么多铺垫，你又要跳脚让我解释‘七’这个标题的含义了，对不对。”
“所以，故事就这样结束了？男孩通过科学的力量解决了自己的性格缺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健忘生活？”
“当然没这么简单，不过他确实感到生活变得简单了很多。他不再总是愁眉不展，心里也不再装着很多事情。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他只要尽快创造新的记忆，就可以将不快乐统统挤掉。更重要的是，一切都由他掌控之后，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感受这个世界了。生活总会给每个人打击，他却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抖抖肩膀上的灰尘，把它忘个一干二净。”
“听起来他不过是得到了像正常人一样‘控制’记忆的能力，这应该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啊？”
“很可惜，我又要说‘但是’了。”
“就放他一条生路嘛。”
“很可惜，对记忆的人为修改，渐渐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开始影响他的日常生活。”
“对，能忘记一切不开心的事情，当然很特别了。”
“我指的并不是这点。你知道对于阿尔茨海默氏症患者来说，最痛苦的是什么吗？”
“短期记忆障碍？”
“不，并不是这个。人的语言与思维是紧密相关的。我们在使用不同的语言时，也会相应地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甚至会改变自己的性格），如果你读过《你一生的故事》或是看过《降临》这部片子，肯定知道这个理论了。”
“是的，所以？”
“这种相关，是双向的。”
“你是指，人的思维也会影响语言？”
“是的，而短期记忆能力的退化，会直接伤害到患者的语言能力，而语言能力的退化，又会反过来影响其认知能力。换句话说，所有阿尔茨海默氏症患者，都会经历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他们将在忘记语言的过程中，失去思考能力；而无法思考的直接后果，就是认知能力的退化；最终，他们将失去一切行为能力，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老婴儿。”
“那男孩儿呢？他还不一样吧？他毕竟可以选择记住什么，并不是彻底失去短期记忆能力啊？”
“是的，所以他的情况要比阿尔茨海默氏症患者更复杂。他失去的并不是一切记忆，而是特定的一部分记忆。”
“你是指对于痛苦的记忆？”
“是的，在失去这部分记忆之后，他的认知能力也随之受到影响，忘记了一切表达痛苦的词汇。而关于悲痛的一切语言都遗失之后，痛苦这个概念也随之烟消云散。换句话说，他的世界中已经再也不存在痛苦了。”
“这也不坏吧？”
“听起来不错，只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也随之失去了对于他人痛苦的认知，毕竟‘痛苦’这个概念，已经从他的意识中消散了。在日复一日的幸福快乐中，他渐渐发生了改变，从一个敏感而负责的人，变成了一个冷酷而自私之人。他开始对他人的痛苦视而不见，不仅不会伸出援手，还总是加以取笑，而每当不幸发生在自己身上时，他唯一的做法就是尽快做些开心的事情将一切都覆盖过去，即便这些事情会伤害到他人，也毫不在意。”
“听起来，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好端端一个敏感和勇于承担责任的男子汉，变成了一个冷漠又刻薄的混球啊！”
“但是，他，却很快乐啊？”
“你是想说，人类是注定痛苦的？”
“先别急着下结论，故事还没讲完呢。虽然他是依从自己的意志，申请成为手术对象的，但每个受试对象都必须接受长期监控，以确保这项技术不会带来不良的副作用，而且一旦出现问题，进行手术的组织将有权告知受试者关于手术的一切信息，并由受试者决定是否接受修复手术。”
“还可以修复？”
“保持中立态度来说的话，应该称其为‘复原’手术。当然，不管叫什么名字，手术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就是停止对短期记忆的压制。只不过由于这项手术还在实验阶段，所以并没有先例可循。如果接受‘还原’手术，男孩就将成为第一个实验品。”
“所以，他被告知真相了？”
“在行为出现偏差之后，已经触发了应急预案，但将他所面临的境遇清楚地表达给他，确实有点挑战。因为他无法感知一切‘痛苦’，所以并不清楚这种手术到底改变了什么，又产生了什么影响。更令人尴尬的是，此时的他很快乐，所以完全没有意愿进行什么‘复原’手术。”
“有这种反应，倒也是蛮合理的。突然有人跑过来说我的情感体验有缺陷，还是人为干预过，我也一百个不信。”
“幸运的是，他记得这次手术。”
“什么？你是说，这次手术对他来说，是一种幸福的记忆？”
“每个人都很惊讶，因为几乎所有接受了手术的人，第一件事就是忘记手术本身。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也许那时候的他还没有遗失自己的责任心，于是将关于手术的记忆转移到了长期记忆中去？”
“这就只有老天知道了。不过，由于他还记得这次手术，最终还是自愿接受了‘还原’手术。”
“他‘复原’了吗？”
“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复原了。但在另一层意义上说，他又没有。”
“你可把我弄糊涂了。”
“哈哈，听我慢慢道来。在手术之后，他的短期记忆功能得到了恢复，并行处理的事物重新回到了‘七’所代表的数量，而在选择保留何种记忆时的标准，时间顺序的优先级也回落到重要性顺序之下了。也就是说，他重新拥有了人类情感波谱中的全部频率。”
“你是不是又要说‘但是’了？”
“哈哈，没错。但是还发生了另一件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在手术完成后，他记起了在两次手术之后发生的一切。”
“他的超强记忆力恢复了？”
“没错，而这一结果还印证了另一件事：尽管人们每天都在遗忘，但这种遗忘，也许并不是彻底的遗忘，那些记忆只是被贮存在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基因手术也许可以在某些节点修改人类记忆的某些流程与规则，却还有太多部分是我们无法去干涉的。”
“但这样的话，他又回到了不快乐的生活吧？”
“恰恰相反，对他来说，幸福与不幸融合成了同一个概念。在绕了这么一大圈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两者的关系，并不是。”
“那么，他究竟现在幸福还是不幸呢？”
“我想，是痛并快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