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志与诗人之心

读诗歌要注意分辨诗人之志与诗人之心。什么是诗人之志呢？所谓“诗言志，歌咏言”，就是诗人在诗歌中表达的意思。什么是诗人之心呢？就是诗人内心深处的心理变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些情通过诗人的遣词造句显现出来，需要我们仔细去寻找，因为这些有时候连诗人自己也未必能够自觉。我们作为读者努力跨越时空通过对诗歌语词的细细分析去将其捕捉到——这大概就是所谓“言语的心理分析”吧。

比如辛弃疾有一首《临江仙·停云偶作》：偶向停云堂上坐，晓猿夜鹤惊猜。主人何事太尘埃。低头还说向，被召又重来。 多谢北山山下老，殷勤一语佳哉。借君竹杖与芒鞋。径须从此去，深入白云堆。这是他初居瓢泉时候的词作，当时辛弃疾被劾罢官，从词的意思上看，是表达自己甘愿隐居终老的意思。这首词写归隐但有趣，不写自己的心情，而是借助猿鹤、北山老人与自己的对话来写自己的心情心境，生动奇崛。

作者“偶”向停云堂上坐，“偶”字，表现出了诗人这个动作并非常态，正因为如此，猿猴、仙鹤才惊奇地猜测起主人夜晚坐在停云堂中的原由。并且以一种劝慰的态度宽慰主人，何必羁绊于红尘中的俗务，当初被召进京，现在不又重回停云堂了吗？北山主人（北山，让人联想到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很真诚地借给他竹杖芒鞋（也让人联想到苏东坡的《定风波》），劝他直向白云深处行去。据说，作者建“瓢泉山庄”，决意“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洞仙歌》）。这首词，也应该是这样的心境的表达。此所谓“诗人之志”。

但是如果我们不满足于了解诗人之志，而想要探究诗人更真实的内心世界，就不能不在词作的遣词造句上再细加揣摩。比如诗人向停云堂上一坐，为什么就让猿鹤吃惊呢？原因之一是“偶”，在久居此地的猿鹤看来主人旰衣宵食，日夜奔忙，如何突然闲坐在停云堂上了？更要细细琢磨的是“晓猿夜鹤”，说明此时正是凌晨时分，主人夜不能眠冥然兀坐。“低头还说向”，是主人在猿鹤面前的羞赧，这个“低头”是很有意思的，其中的心情不妨细品。想想陶渊明辞官回家的心情：“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那是欣喜而急迫的心情。但辛弃疾却是左右睡不着觉，中夜傍徨，堂上独坐，以致惊动晓猿夜鹤。所以，这个自我标榜从此要彻底学习陶渊明的人，却在功名事业不能实现之时却表现出了颓唐失落，面对此情此景不禁赧颜而低头了。——他的内心实在是游移不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