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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曹保平:《烈日灼心》之后如何以《追凶者也》颠覆自己?

界面新闻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6-09-17 08:59

正文



曹保平说:我拍的不是文艺片,是剧情片。


《追凶者也》首日票房定格在了1264万元上,同一天,导演曹保平带着剧组跑完了10天11站的路演。这段路从导演开拍第一部商业片(《李米的猜想》)的昆明开始,到拍摄地云贵川的省会,亦或是中东部的大城市,最后一站是凭借该片获封影帝的刘烨和女演员谭卓的老家——长春。

相比以往,曹保平放下了自己的身段。影评人西帕克最初在上海电影节看片后这么说,他对《追凶者也》里的黑色幽默用了“不错的娱乐性”的评语。事实上,导演从他认定的电影处女作《光荣的愤怒》起,就在尝试不同的题材类型。第一部是农村政治,《李米的猜想》是周迅的爱情独白,《狗十三》里有少女的成长烦恼,而去年的《烈日灼心》则是警匪犯罪片。

以上在曹保平看来,都可以称作“剧情片”。无论在《烈日灼心》上映后的导演手记中,还是过往十年来的历次公开对话中,他都反复强调了多次对类型片的定义。他想拍的不是简单的商业片,难就难在影片要有一定的艺术诉求和思想深度。用通俗些的说法是,那种艺术和商业兼得、基于个人表达基础上又具有商业气息的电影。

虽说是“放下身段”,曹保平拍了一部更能为大众接受的电影,但他也不是一名追求投资回报率的商人。他曾经说过,从事电影行业二十几年,发现纯粹的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不太适合他,也因此面临痛苦的问题:要在两者之间努力寻找一个不一样的、适合自己的临界点。

十年五部电影,其中一部尚未公映,影视投资人对这样的进度怎能满意。演员刘烨回忆说,剧组在云南拍摄该片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前了,当时曹保平还没因次年的《烈日灼心》捧出影帝“三黄蛋”和获得导演奖,《追凶者也》从早期学生作品到完成后期上映持续了三年时间。

曹保平说:“电影这东西,如果我想拍,每年都能拍一个。但电影是我真正喜欢的职业,我看中的是作品里究竟有没有能打动我的东西。只有每拍完一部,你都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东西,才能去做。”

这或许同曹保平的个人经历有所关联。曹保平拥有多重身份,除了是电影和电视剧的导演、编剧外,他还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教师。在考上电影学院以前,他是老家人事局里的科员。

“1984年,我在北方一个中等城市里做机关干部”,“那之前的我是个文学青年。”曹保平在《烈日灼心》手记《导演的控制》里写道。自序里,为了赶上高考解禁后电影学院的首轮招生,18岁的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家人、领导的反对下考上了文学系,并最终留校任教。

与同期先后进入电影学院的王小帅、张元、贾樟柯等第六代导演不同的是,曹保平始终留在校园里,他的影视作品也是从电视剧起步。直到2007年,讲述村支书扳倒村里恶霸四兄弟的影片《光荣的愤怒》,在经过多轮审查后终于在全国上映。

十年前的曹保平还没有如今的话语权。他找发行方谈妥了制作七八十个拷贝,投入125万元宣发,结果合作方爽约,只花了两三万做了两个拷贝。曹保平在上映前又自己花钱加做了两个拷贝,用了总共四个拷贝去铺全国院线。

到了第二部《李米的猜想》,曹保平决定去拍一部商业片。他找到华谊兄弟,影片由陈国富监制,演员是新科金马奖影后周迅和小生邓超。但与资本的博弈和他面对审查机构时的窘境类似,不仅片名遭到了修改,而且片方也裁掉了50分钟的素材。

在《李米的猜想》为周迅赢得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后,曹保平终于在业界站稳了脚跟。去年,《烈日灼心》在上海电影节上不仅取得影帝“三黄蛋”,导演还借此拿下第一座最佳导演奖。在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他特意提及了投资该片的博纳影业总裁于冬,在把最初剧本交给于冬的时候,于冬看都没看就同意了这一项目。

不过,《追凶者也》上映后,似乎一切发生了变化。“根据曹保平自己的说法,他偏向科恩兄弟式强调感染力。”台湾电影人焦雄屏曾撰文称,“但是,我觉得他没有那么风格化,反而从现实主义出发,而且自始至终沉浸在悲观的氛围中,这是中国式的黑色电影。”

同样是黑色幽默,曹保平的《追凶者也》是基于学生作品改编而成。故事剧本最初名为《吊水岩杀人事件》,创作者是他在电影学院的学生张天辉。受到2007年发生在贵州六盘水的五兄弟万里追凶事件的启发,编剧张天辉将追凶故事几经修改,并获得了学校文学系设立的金字奖,而曹保平就是当年奖项执行主席。

曹保平坦承,在多家投资方进入电影项目后,影片的故事原型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而原本的导演张天辉由监制曹保平取代。这一过程中,导演往故事里加入了黑色幽默的元素和非线性叙事的结构。

反倒这些加入喜剧元素的尝试,引发了专业人士关于毁誉参半的争论。影评人木卫二说,“那些搞笑幽默方言粗口,靶心失准拳脚落空的导演意图,都在罪犯伏法的表演中变得更加古怪离奇,难以接受。”电影公号影画志的作者文白认为,电影片名的追凶与实际表现的喜剧存在错位。

我们就影片剧本、选角以及表现形式,在位于东五环的曹保平工作室同导演聊了聊。

界面娱乐:剧本最初来自您的学生,当时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是什么吸引了你想拍成电影?

曹保平:其实主要还是比较真实,因为在学生作业里面,对其他方面的要求高可能也比较难以达到。他本身事件有一定的完整性,完成度也还可以,最关键的是编剧里面有一个孩子也是电影学院毕业的,是四川人,他在写的时候里面有非常多的方言,那个方言生动、挺有感染力的,让你觉得挺好玩儿的。基础还不错。

但是当时也没有觉得拍,然后过了一年多,说要不就把它拍了吧。拍的时候其实也有一些犹豫,因为和我之前的电影还是有很多的区别。如果要是照那个剧本拍的话很容易拍成一个作者电影或者所谓的文艺片,而那样的调性结合我的电影的区别又特别大,所以最后做了非常多的改变吧,最后明确是要往一个黑色喜剧、荒诞的方向上去拍。包括在情节的强度上、在人物关系上、在一些戏的设计上等等都做了很多改变,等于又重新弄了剧本,然后才拍的。

界面娱乐:您最初的身份是担任影片监制吗?后来因为投资方的介入,才转而执导了电影吗?

曹保平:对,最早是那样一个想法。但是最后是因为经过了非常多的过程的改变,而且最后它还是变成了一个商业投资的行为,会有很多改变,当然最后我要拍的时候,好多条件就不一样了。因为你的投资比例就不一样了,而且如果要是拍,你必须保持你的制作的水准或者你的电影有个标准。其实它还是有我的电影的一贯性的特质,你要达到这个水准,在很多方面的要求不一样,最后变成现在这样子。

《人山人海》剧照

界面娱乐:这是一个根据真实新闻事件改编的故事,蔡尚君导演也改编拍摄了《人山人海》?

曹保平:对,他说是那样的一个事件,我其实一开始不了解这事儿。直到拍摄结束还剩两天的时候,还是别人说,我才知道原来是老蔡那部电影。当然后来拍摄完了,我找老蔡那个片,因为一直没来得及看。其实当时我就觉得这事儿(两部电影)肯定没什么关系,也不会有什么担心。因为老蔡的戏肯定和我的戏就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只要每个人把自己的审美放在自己的一部片子里完成,它的结果一定会翻天覆地、不一样。后来看了看也觉得区别很大。就是可能一个故事的引子吧,尤其后来我们又做了非常大的剧本的调整和改变。

界面娱乐:黑色幽默的调性是在什么时候定下来的?

曹保平:其实是在拍摄的时候定下来的。因为原来会有一些灰色或者黑色的影子,但是调性没有这么强烈。最终这个风格是到剪辑完全才呈现出来。包括拍的过程中就一点点完善,演员的造型那时候已经明确黑色幽默的调性、在这个片子里占很大比例的。但是它能够有多高的比例,因为大家看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现实主义叙事的逻辑和方法在。但是在拍的过程中可能会觉得有很多很有意思的,然后再一点点完成吧。

界面娱乐:导演把故事分为五个部分,前三个部分从不同人的视角讲述了平行空间的故事,但是到第四第五的时候又恢复线性叙事,为什么做这方面的设置?

曹保平:对我而言,前三部分肯定是从三个视角,就是每个当事人的视角进去。但是当这三个人,每个当事人的角度进去以后,其实是到第三部分,张译那部分完成以后,我觉得悬疑这部分扣已经拆了,大家已经知道凶手是钱贵兴以及马家兄弟俩。我觉得到了那个时候就不太存在于三个角度,各从各的角度进去以后事情的不同样貌的意义了。其实到了第四部分,它就是第三部分交叉起来以后事情的延续,以及第五部分是一个收尾。

如果要是坚持三个角度来拍,有可能这个故事更像我之前的《烈日灼心》,它的悬疑和案件的扑朔迷离是事情的重点。当然,这个也是表层的重点,底下重点其实还是人与人的问题。但是这次是因为有了第四和第五的角度,其实你应该知道它的重心在偏移,就不大完全是在犯罪和悬疑的角度上做文章。如果要是这样的话你就不会在第三部分把它拆开了。我觉得当这三部分差不多完成以后,其实更关注的是每个事件的人最后的结果是个什么样子,而不是这个事件是什么样子。不是说这个事件到底有多复杂,最后到底真凶是谁,到底是怎么着。他不是在这儿使劲,而是在最后知道比如作为一个杀手,或者作为一个亡命徒,自己宣称的或者自以为是的样子,然后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他最后的结果是个什么样子,宋老二的结果是个什么样子,到底被他杀掉了没有。然后王友全,其实事情的方向往那边转移了。

界面娱乐:结尾的时候王友全提到了诚信。之前张译的角色也在说诚信,为什么要突出这样一个点?

曹保平:我觉得这个是这个片子的意味所在吧,或者说每个片子都有自己在意的东西和想表达的。对于宋老二是这样,对于张译的小凤也是这样,对于王友全也是。这也是黑色喜剧的一个特点,就是每个人为了一个在另外价值观的角度上来看,是一个毫不值当的,或者说没有价值的一个目的而去付出全部。

黑色电影经常的一个概念是,你一本正经地或者说你竭尽全力地在干着一个正常人看来很傻逼、很二或者很不值当的事。而这里面其实就存在着一个悖论和存在某种意义上的价值,就是这个东西到底值不值。然后你用普通价值的标准衡量,它是一个不值得的事儿。但是你用另外一个形而上的价值去衡量,他可能是人之为人的价值所在。就那点真实的东西,对王友全而言,我是一个混子,我可能去偷摩托车,坑蒙拐骗,没准儿这些表层的事儿我都干。但是当你说这事儿不是我干的时候,你非说是我干的,那不行,老子得把这事儿说明白。但是你这事儿说明白也不能证明你是一个好人,你坏事儿干的太多了,就各种我们说混子干的事儿,当然对于他而言,那混子干的事儿,我是江湖道义,我该干得干。大哥是吧,我砍人我得去砍人去。但是那事儿不是我干的,你非要说是我干的,那不行,我得把这事儿掰扯清楚。

其实这里边的每个人物都是在干这样的事儿,对于宋老二也是,对于杀手也是。对于杀手而言,你说杀错人了,而且这事儿已经露馅了,你赶紧跑吧,你干吗非得再要把那人杀了。因为那人也不是你的世仇,你非得把这仇给报了。对杀手来说,那不行,我接了这单生意必须得把这事儿干了。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些蝼蚁一样的人在坚守着其实今天所有中国人最该坚守的一个底线,但这些东西是被我们豪无意识地践踏掉的。我觉得我们今天其实太多的事儿和太多的行业和太多的人在漫不经心的践踏着我们最基本的底线,要不就不会每天出这么多问题,什么食品,就不提了。

界面娱乐:您好像特别喜欢在片中安插一些像开矿拆迁买房被骗,这种现实的社会背景,目的是为什么?

曹保平:就是我们刚才谈的这个问题,因为不管你如何放在一个商业架构里面在拍一个电影,总是现实主义的电影。现实主义电影我觉得不在于你拍得多真多像,我觉得那是起码的能力问题。现实主义的电影是在于你拍得多真多像,背后你对现实的关照有多少。为什么这个人物里面,当然我们这个戏比如它的荒诞,黑色的色彩和调性上是我们更着力去做的。并不是说想开掘多少社会批判和多少深刻的东西,你是不可避免地一定要触及到这些,否则就不是你想拍的现实主义的电影了。

就每个人物背后的前史,就这里面的故事任何一个,包括宋老二,包括张译这个角色,包括王友全这个角色,都会有一些过去这个人的历史。这个人的历史其实某种意义上就和我们刚才谈的问题是一致的,就是你和中国的现实,你和这个环境,你和这个土壤之间的关联性。而现实主义的电影我觉得一定要产生这样的关联性,否则你其实就是一个简单商业片,就每个人物就没必要让他有这样的承载,你就可以简单化。

商业电影最明显的一个标志是,它的概念化和类型化。你们要是个亡命徒,是个杀手,可能你不需要给出亡命徒和杀手的原因、理由以及社会属性,以及他的问题。杀手就是杀手,或者说亡命徒就是亡命徒,他的任务就是在这个电影里去杀人。至于他为什么要杀人是不管的。然后任何一个人物其实在简单商业片里都是这样,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善良的人,你一定没有负面的东西,没有那么多价值取向上的混乱或者说模糊。他一定好人就好到底,一定坏人就坏到底。就是简单商业片需要的类型归属的明确化。

界面娱乐:您刚才说肯定不是简单的商业片,那您给它定义成一个什么片子呢?

曹保平:它就是我一再说过的剧情片。剧情片是有社会属性的,剧情片你也可以拍得简单化,就是我们说的往简单商业化的方向去拍,它也属于剧情片的一种。当然还有更简单的那种无脑电影,那可能就是纯粹的,这个不只是国内,国外好莱坞也有很多,就是纯粹的无脑电影,他就是比如呈现动作场面,视觉场面,就是非常简单的一个故事架构,那个故事架构恨不得在电影里面,你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然后他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东西,剩下就是打打杀杀,或者做得高级的可能会在视觉呈现上,比如说那个片子的追车段落这次拍出了一个高度,那个片子有一段打斗拍得很不俗、很牛。但是他在故事承载上、剧情上没有更深入的东西。

但是有一种复杂一点的商业片,比如说像诺兰的片子就很多,《蝙蝠侠》它也是商业片,但是就会做到是一部复杂商业片,甚至不只是剧情的复杂,是人性的复杂。其实要再复杂一点,就可以做出更多的形而上的态度在里面。剧情片,我觉得是有这个方向的。所以我其实一直很明确的定义为,我拍的所有的都是剧情片。是因为剧情片它都是叙事的,强烈的叙事和人物关系,而你们通常所说的文艺片其实有时候这个概念就特别混乱。我们通常所说的文艺片有很多他其实是不叙事的。所以他和剧情片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有很多就没有叙事逻辑关系,也没有需求。

界面娱乐:张译这个角色跟他之前的形象颠覆挺大的,为什么选他来演小凤?

曹保平:这还是一个基本认知的问题,我觉得作为导演选择很重要,而张译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好演员,他具备一个好演员的基础。因为你看过很多东西,只是在找一个合适的项目。这项目里,我当然是让他选,他可以在王友全和董小凤之间选一个。然后他也很犹豫,最后是我鼓励他你最好演董小凤,因为我特别想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以前没有演过的。而他自己也有这个欲望。所以我就选了他,首先的条件是,他作为一个演员,你认为他有能力完成。其次是,你才可能做改变。如果他是一个,比如在表演上本身就能力上很差,然后你还想做一个颠覆性的改变,那这个就自己给自己下绊了。所以在可能的前提下,我都希望能够倒过来用。其实刘烨按之前的那种角色,他也未必能演一个边陲小镇上的修车人,一个粗粗拉拉的人,但是他也可以做到啊。就是演员,我觉得他还是有一个基本的能力问题。如果他要是有这个能力,老天能够赏这碗饭吃,剩下就是你(导演)和他(演员)之间的问题了。

界面娱乐:如果投资方希望在作品的安插一点小鲜肉,你会排斥吗?

曹保平:确实是没有人跟我提这要求。因为我觉得这样,如果一个投资方想让你,当然我觉得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你也不能保证杜绝一切事儿。但是比如说你无关痛痒的事儿,我觉得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你都可以考虑。但是关到痛痒的事儿,要是有这样的投资人,你让他滚蛋就完了嘛。

小鲜肉你也无法说小鲜肉全都是笨蛋,全都没演技,这个东西是不负责任的,我觉得你肯定是要接触,要聊,因为他们也和我表达过愿望。只是我们在找一个是不是能够合适的项目。如果要有合适的项目,你大可以跟他们聊,跟他们谈,也许人家有这个能力呢,如果要是没有这个能力的话,你就可以不用,他也可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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