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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以生态演化(ecosystem evolution)来解释人的数字交往、数字社会连接、人类数字生存的发展。生态演化可解释为:一种生态结构朝着更复杂、功能更强大的方向变化。以我之见,生态演化规律将与数字文明的崛起高度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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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交往的媒介趋势,是莫比乌斯带(mobius band)式的:一种媒介越是不限于传达信息、越是混同于数字社会行为,就越具有“新媒体性”;而一种媒介应用越具有“新媒体性”,就越近于数字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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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交往人”。我将主体与介体混合的“交往人”定义为交流-行动的人,更准确的表达是:与交流-行动相调谐的人。社会实践处在变化之中,交流-行动亦因之而不断寻求调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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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化对社会的“洗心革面”之能,其实没有那么非线性,也没有那么戏剧性;它不是那种一时的、机械的撤换,而是一种长期的、有机的过程。媒介化的本质,是它在媒介-社会整体演化的系统中产生了“迭代效应”——形象地说:它像“忒休斯之船”那样,持续地迭代了原先的社会器官水平和社会神经反应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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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02年所提出的传播人假说——“媒介成为人,而人成为信息的一部分”,是以人作为媒介的延伸,将数字社会理解为媒介中的生存集合。
媒介与社会各自充当主体的时代已经逐渐结束了,数字时代升维般的技术发展,带来了一种显著的文明变迁:人类的社会活动,开始从属于一个混合主体——一个媒介与社会不可分割、实在与虚拟交相渗透的数字主体;在此情形下,经典传播学以媒介之学为本的范式,逐渐显得不合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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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在数字时代,通过社交媒体、虚拟现实、社会计算的催化,才可能组织起实践意义上的“媒介-社会”同一体。由扩展现实(XR)、物联网(IoT)、去中心化自组织(DAO)、去中心化金融(DeFi)等加持,由虚拟沉浸、分身认知、加密经济召唤的“元宇宙”时代,今天仍然处于其觉醒的初期;不过,作为媒介-社会的演进,人类的虚拟-实在的混合生存,大概率是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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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字交往所建构的即时实践的、虚实混合的交流系统中,不仅有社会的媒介化,还有媒介的社会化(socialization)。
迄至当下,“媒介-社会”这一整体化过程可以分别为“无机”与“有机”时期,而在未来演化的意义上,则会走向“同一”时期;当我们基于整体论哲学来分析时,数字社会的本质、过程和前景,就必然是系统性的“演化”,而非止单向度的“媒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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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全新的媒介生态已经出现了:(1)处在双向融合中的媒介不再被看作是独立的了,也因此,它不再自居仲裁者或权威的象征;(2)处在双向融合中的社会不再被看作是自在的了,也因此,它成为被媒介所结构化的人类关系;(3)数字文明的发展路径,是“共同演化”(co-evolution)——像我曾提及的那样:在一个实在与虚拟、人与自然、有机与无机共存的广义社会生态里,存在着共同演化的过程;这种“共同演化”,必然是媒介与人、传播与社会的共同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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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在过去二十年的某一节点上,新旧媒体之间由互利共生(mutualism)转向偏利共生(commensalism,一方获益而另一方不受影响),直至转为了偏害共生(amensalism);新媒体演化成功,而旧媒体阵营渐趋颓败——说明其中的大部分已走向了演化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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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波澜壮阔的变革,是媒介哲学意义上的:社会实践表现为数字交流的“弥漫”——如我在《弥漫的传播》中所阐释的那样:人类所面临的媒介将是无所不包的、像空气一样充分弥漫的超级媒介,“更广意义上是无网不容的泛网络”;而数字交流,则表现为数字技术对社会实践的“提纯”(在化学上,提纯是指以物理、化学方法,将混合物中的杂质分离出去,以此提高物质的纯度),在DAT的逻辑中,数字技术如同提纯信号的反应皿,使社会实践成为可表达、可传通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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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着这一推论:在人类交往情境被数字化表征的背后,始终藏有自我、身体、物质、社会身份的幽灵——包括人的真身、具身(embodiment)、化身(avatar)和无限可能的分身(sepa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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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将人类交流-行动视为一个“交往”的整体,那么,数字“交流”本身,则应被视为一种提纯观看的特例,亦即:交往是生动、有机的常态,而交流是作为画像、标本的例外。数字交往,既要展现交流之所有(例如通信、对话、连通),亦要实现交流自身之所无(例如物质的变化、行动的完成、体系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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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往论的社会认知是ANT式的,即“交往”有可能指代:(1)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行动;(2)人与机器、芯片及拟人(机器人、数字人、虚拟人、赛博格)之间的交流-行动;(3)人与“超体系”及“交往律”之间的交流-行动;(4)人与环境及数字社会外部性之间的交流-行动;(5)人与自我之间的交流-行动;(6)以上各项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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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社会建构的整体化过程,是从“无机”到“有机”再走向“同一”的过程;媒介与社会处在“共同演化”之中,数字社会的本质、路径和前景,都是共同演化,而非媒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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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交往性,是“万类交往、互利共生”;共同演化应遵循自由平等、相互调谐的生态原则,避免技术驱动、资本垄断、价值缺失所带来的“偏害共生”,以建立理想的数字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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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在《丧钟为谁而鸣》的《序》里,引用过英国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的诗句:“没有谁是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但愿在数字交往的未来,万类交往、互利共生能成为一种成体系的现实,成为一种兼具复杂科学性和普世精神的意识形态,数字人类或将藉此实现自由平等、相互调谐的交往性,并建立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数字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