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莫言余华互怼,已经成了当代年轻人的精神娱乐。
两位当代文坛知名作家,作品写尽人间苦难,生活里却是相爱相杀的“冤种兄弟”。
接受采访,一言不合就开启(互相)嘲讽模式。
余华:“他(莫言)是我有工作以来遇到的一个最昏庸的领导。”
莫言:“余华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从来没有对我形成威胁。”
余华:“莫言就是我的yyds。”
莫言(直接忽视):“于和伟是我的yyds。”
前几天,莫言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发年终总结视频,果然没说几句,就又提到了余华:
“我参观了莎士比亚旧居,当着余华和苏童的面发誓,用我的余生成为一个剧作家。他们报以笑容,当然我说他们是冷笑。”
然而这并不是什么“文人相轻”,互怼互损的背后,是长达30多年文学道路上的志同道合、惺惺相惜。
余华有次提到他当年读完莫言的作品《透明的红萝卜》之后的感受:“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在一个不同的地方,竟然有和你心灵相通的朋友。这种感觉真的是很美好。”
友谊的最高境界,大概如此。
在“靠近年轻人”这方面,两个人也有惊人默契:
互联网上,余华早已因为风趣幽默、接地气的发言,成为文学界梗王、“年轻人嘴替”。
而莫言的公众号里,叫他“莫爷爷”的年轻人占了多数。莫言本人很享受这个称呼,说每次看到有人叫他爷爷“心里就像化了蜂蜜一样,又甜又温暖”。
大家爱看莫言和余华,因为他们鲜活真实,作品扎实,却不以“文学家”自居,愿意共情普通人。
而这两位“文学喜剧人”背后,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也藏着一些超越时代的、关于生活的真谛。
如今因为幽默松弛被年轻人喜欢的莫言余华,都曾在作品里坦言,自己曾经是“胆小”的人。
1955年,莫言出生在山东高密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他关于生活的最初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梨树下用洗衣棒槌捶打野菜,“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紧缩。”
与饥饿相伴的常是恐惧,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中,莫言讲了童年记忆中的一件事:
年幼的莫言提着家里唯一一把热水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打碎了热水瓶,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
傍晚,他听到母亲呼唤自己的乳名,从草垛里钻了出来,母亲没有如想象中打骂他,只是抚摸着他的头,发出长长的叹息。
小学还没毕业就辍学的莫言,开始了每天去荒草滩上放牛羊的日子。小小的莫言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口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闹,那一刻,他感觉到了悲凉和孤独。
十几岁时,莫言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本就艰难的一家人陷入了更深的困境。那时的莫言,会因为回家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应,放声大哭,担心母亲随时都会寻短见。
而就是在这样的生活里,莫言开始对故事着迷。
村里来了说书人,莫言会忘记母亲交给自己的活儿,跑去听书,回家再绘声绘色地复述给家人听。
村中老人讲述的鬼神故事、历史传奇,也都钻进了莫言的脑袋里。没有机会去上学的莫言,在田埂地头、牛棚马厩,接受了属于自己的“故事教育”。
而莫言作品中肆意瑰奇的想象,最初来源于荒草地间放牛的经历:放牛娃莫言没有同伴,一个人躺在草地上看着白云,一些光怪陆离的幻象便涌现在脑海。后来,他把当年的很多幻想都写进了小说里。
相比莫言,1960年出生在杭州、父母都是医生的余华,有着更加丰足、活跃的童年。回忆在浙江海盐的童年时光时,他写道:
“在那块有着很多池塘、春天开放着油菜花、夏天里满是蛙声的土地上,干了很多神秘的已经让我想不起来的坏事,偶尔也做过一些好事。”
但少年时的余华也有紧张局促的时刻,这些时刻很多都跟口吃有关。
现在的“段子手”余华,在少年时有比较严重的口吃,尤其跟不太熟的人说话紧张,口吃就会加重。他形容那种被卡住的感觉,“如同一座高山挡住了我的去路,怎么也翻越不过去。”
有一次,余华的父亲让余华去给他的一个同事传句话,余华因为担心口吃不愿意去,又碍于父亲的权威不得不去。在路上,他反反复复默念那句话,紧张担心了一路。
改变莫言和余华的,是他们共同热爱的文学。
曾经在夜里不敢出门的莫言,开始写作之后,会因为灵感的召唤,在半夜一个人走向静寂无人的田野,而余华也在大大小小的演讲和采访中,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口吃。
但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经历过的那些困顿时刻,和那些孤独、怯懦、无力、挣扎的感觉。
余华曾经坦言,长时间的写作会加重一个人的软弱、胆小和犹豫不决。
而正是这些在现实生活中需要克服的“弱点”,让他们拥有了一个重要的能力——共情他人、尤其是共情弱者的能力。这也许是身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能力。
就像余华在一篇散文里写的:
“我们的少年里不会缺少逃跑,不会缺少心惊胆战,而且逃跑和心惊胆战如影随形,追随我们一生。”
1988年,北京鲁迅文学院,33岁的莫言和28岁的余华相遇了。
当时的莫言,已经因为《红高粱》的影响力为更多人所知,而余华刚在文坛崭露头角。两人共同参加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创作研究生班 ,机缘巧合,被分配到了同一个宿舍。
电影《红高粱》改编自莫言小说,莫言在影片中担任编剧
一段跨越三十多年的友谊,自此开始。
那时,莫言在写《酒国》,余华在写《细雨中呼喊》,两人中间隔着两个柜子,写作时能清楚听到彼此的气息,和对方笔尖摩擦稿纸的沙沙声。
回忆起那段经历,余华充满“嫌弃”:
“有时候写累了,我们俩往椅背上一靠,扭头的时候会从两个柜子中间的缝里看到对方,经常会互相看一眼,感觉很别扭。”
有时候莫言去当时的单位取东西,余华总盼望莫言去了就住单位宿舍别回来,可是莫言每次都会回来,让他很失望。
而莫言提到室友余华也经常语带调侃:
“据说他曾当过五年牙医,我不敢想象病人在这个狂生的铁钳下将遭受什么样的酷刑。”
后来莫言从外面找了本旧挂历,挂在柜子中间,挡住了那条缝,两个人就这样互不干扰地把小说写完。
互怼日常背后,是两位作家对彼此发自内心的欣赏。
莫言说余华不会顺人情说好话,不崇拜“名流”,可以不在意外界反应,自由表现自己的本性,而他欣赏的,恰恰就是余华身上这些让人“不愉快”的东西。
而余华在某次活动中谈到莫言的作品,直言自己当年看完第一反应是嫉妒,但之后又无比诚恳地说,这是一部伟大的小说。
这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友情。因为对彼此最独特珍贵的部分有深入的了解,所以不用在意表面的客套,玩笑也可以开得肆无忌惮。
余华不仅在莫言面前“肆无忌惮”,在史铁生面前也是一样。
1951年出生的史铁生,是莫言、余华的文学前辈,在很多人不看好他们时,就很欣赏他们的作品。
莫言当时在史铁生面前总有些敬畏拘谨,生怕说话不小心冒犯到他,但他发现,“口无遮拦的余华经常当着史铁生的面说出此类话题,而史铁生只是傻呵呵地笑着,全无丝毫的不悦。”
莫言、余华都曾在文章里提到一段跟史铁生踢球的往事。当时莫言、余华、史铁生一起去辽宁文学院参加活动,有次跟学员踢球,眼看失球太多,几人就让史铁生当守门员。
余华当时跟一起踢球的学员说:“史铁生是一位伟大的身有残疾的作家,你们看着办吧。”
学员们一听,都不再敢往他们的球门踢,后面被逼急眼了,居然开始对着自己的球门踢。史铁生就坐在那里傻笑。
史铁生曾在文章中写过一句话:“我没死,全靠了友谊。”
如今,斯人已去,友谊却在朋友的心中长存。
2023年3月,余华在澳门城市大学签书,当时签书者众多,他凭肌肉记忆在扉页签上“余华”两字,突然发现这是史铁生的书。
停顿几秒后,余华在余下的空白处认真地写下“铁生”两个字,又将自己的名字划去。
后来,在一档文学节目中,余华跟几位故友聊天,常常念起史铁生当年的事。有次跟大家一起合照,他突然眼神失落地喃喃念道:
铁生不在了。铁生都已经不在了。
30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当年在宿舍里奋笔疾书、互相“嫌弃”的莫言和余华也许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年轻人眼里的“摸鱼CP”,互联网时代的文学圈“网红”。
相比于那些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专家”,余华和莫言更像是两位充满阅历和智慧,但又愿意平视你、理解你的老男孩。
某次活动上,一个大学生问莫言:“对于现在的社会状态,您觉得卷、躺平、摆烂,哪种状态更适合年轻人?”
莫言的回答是:“不被大风吹倒。”
2022年,67岁的莫言给年轻人写了一封信:《不被大风吹倒》,分享自己如何面对人生中的艰难时刻。
在这封信里,他写了童年一段难忘的经历:莫言小时候跟爷爷去割草,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龙卷风,他在狂风中看见爷爷紧紧攥着拉草的车,脊背绷得像一张弓,就这样等到大风过去。
后来他开始思考成功和失败的定义,爷爷与他在大风中,没有前进,但也没有倒退。在莫言看来,这就是一种胜利。
那场大风和爷爷在大风中稳稳伫立的姿势,后来成为莫言生活中一个强有力的隐喻。人活着总会遇到大风袭来的时刻,而他要做的,就是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被大风吹倒”,耐心等待大风过去。
旁人只看到作家成名后的风光无限,但真实的作家生活,除了日复一日孤独的劳作,还意味着必须面对外界的拒绝和批评。
莫言跟余华早年都经历过一段被接二连三拒稿的日子。莫言说当时投完稿,对村里送信的摩托车声音既期待又害怕。
余华跟他有相似的经历,余华父亲当时每次听到院子里“啪嗒”一声,就会跟余华说:“又有退稿了。”
2012年,57岁的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获得该奖项的中国籍作家。盛名之下,误解和恶意也随之而来。莫言当时给自己写下佛经里的8个字:心若巨石,八风不动。这种稳定的内在核心,帮他度过文学创作中很多艰难的时刻。
而面对外界的批评,余华的态度更简单:不去看。
《兄弟》出版之后,以为会收获很多好评的余华,遇到了他写作以来最猛烈的一次批评。面对出乎意料的负面评价,他当时觉得有点“糊涂”,接受了很多采访,想通过解释改变批评者的想法。
但后来他发现,解释其实是没用的。外界的评价无法掌控,但自己可以选择不去管那些声音,转而在批评中找到对创作有价值的部分。
现在已经60多岁的余华,对自己极度坦诚、通透。
他坦言自己再也创作不出像《活着》那样受欢迎的作品,也承认自己的创作感觉不如当年那般强烈。
写作之初,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像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伟大的作家。而现在的他经常在采访中说,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
但写作仍然是不会停止的。在一次采访中,他说当下对自己的态度:“允许自己下滑一下,但不要下滑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