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1日,“理想国”在国家大剧院举办白先勇80岁生日庆祝会,主持人沈星提到一个巧合。
前一天,她在北大百年讲堂看完白先勇策划的新昆曲《白罗衫》,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昆曲很好看。母亲没说话,第二天早晨6点钟,母亲突然发来了很多照片。她一看,愣住了。
3月10日,昆曲新版《白罗衫》在北大开演。
其中一张是来自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的“阵亡通知书”,死者是沈星的外公。仔细辨认后,沈星发现,“阵亡通知书”上,盖的就是白先勇的父亲——白崇禧的印章。
“原来我的外公是白崇禧先生的部下,真是太神奇的一件事。”沈星难掩惊讶,她出生于1978年,对这段历史了解不多,母亲也从没提及,“这样的历史巧合,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自己就会显现”。
对于白先勇来说,那件“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自己就会显现”的事并非巧合,而是命运——今年就要80岁的白先勇,越发意识到父亲在他人生选择中留下的印记。
故乡
白先勇的回忆文章里写道——父亲白崇禧在18岁时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武昌起义后,父亲参加陆军小学同学组织的广西北伐学生敢死队,共120人,随军北伐。家中祖母知道消息,便命父亲的两位哥哥到桂林城北门去守候,预备拦截父亲,强制回家。谁知父亲暗暗将武器装备托付同学,自已却轻装从西门溜了出去,翻山越岭与大队会合。那年父亲18岁。踏出桂林西门那一步,他便走出了广西,投身滚滚洪流的中华民国历史长河中。”
那是1911年,26年后的1937年,白先勇出生。当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发生,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为了抗日,身为桂系大将的白崇禧同决裂多年的蒋介石“重修旧好”,到南京就任副参谋总长。此举被日本报纸形容为:战神莅临南京。一年后,白崇禧与李宗仁一道指挥台儿庄战役,取得了抗日以来中国军队的最大胜利,令桂系名声大振。
李宗仁、蒋介石与白崇禧。
但白先勇对这种“壮烈”几乎没什么印象。出生后,他一直生活在“桂庐”——如今位于桂林市榕湖饭店内,是一幢风格中西合壁的二层小楼。在此之前的7年,白崇禧同李宗仁、黄绍竑一道,以广西为轴心,一度控制4省,建立了一个“国中之国”。
因为父亲的缘故,家世显赫、上层生活是白先勇的童年印象。他常被母亲马佩璋抱在怀里看桂剧,听父亲白崇禧讲带桂林土音的普通话。“蚂捞车”、“鸡猫鬼叫”,这些桂林方言后来被身处台北的他写进了小说里。
“他(白崇禧)是严父,生怕我们变纨绔子弟。他的车子不准我们坐,家里的佣人也不准打骂。我大姐说,后来几十岁时还做恶梦,因为父亲会突然让她背九九表乘法,真的是随堂考。”但白先勇算是例外,因为他小时候得过一次肺结核,几乎致命,“他对我算是蛮宽容的”。
至于父亲的形象,是模糊又固定的:一直在打仗,间断回家看一看,是穿着军服、骑着马——英雄的样子。
“小时候我也骑过马,有一张我6岁时的照片,骑在马上,有马夫拉着,不是他(白崇禧)的马,他的马什么人也骑不住,只有他一个人能降得住。”
白先勇在桂庐住了7年,那时他还没念几年书,喜欢幻想和听故事。家中有个整天看隋唐演义、三侠五义的厨子,又会说故事,程咬金、李世民、樊梨花,野史传说,十分精通。“他做完饭,我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那儿,问昨天讲到哪一回,磨着他、缠着他继续讲。”
安稳舒适的童年于7岁那年结束。1944年,湘桂大撤退,7岁的白先勇被迫离开桂庐,跟随母亲率领的白家、马家80余人,一起逃出桂林,辗转前往重庆,与父亲白崇禧汇合。
“我们逃难非常辛苦。大家都不敢下车,怕下车了上不去。火车后面日本人天天追。有些时候有消息说日本人追上来了,但没看到,气氛很紧张。有次,火车停后,我姨婆(外婆的妹妹)和她孙子下去买东西吃。突然日本人追上来了,火车开了,他们两人来不及上去。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这种战乱的印象,贯穿了白先勇的少年时代。他与家人先后到过重庆、上海和南京,后来又于1948年迁居香港。1949年12月28日,率残部逃至越南的白崇禧飞往台北,3年后,白先勇随家人正式移居台湾。
如今再谈起家乡,白先勇常常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作家章诒和说:“白先勇从小对世界就有一种无常感,觉得世上一切东西,有一天都会凋零。”
回望
“台北不是他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它不是什么具体的地方,其实就是一份好深的记忆和怀念。”白先勇的好友、台湾编舞家林怀民说。
这份好深的记忆与怀念,有时是一种味觉记忆。
今年2月,白先勇从台北去桂林,特意去了桂庐,抬脚轻踩过老木板,也会发出咯吱声,像是历史的回音。
曾经的桂庐,如今的白崇禧故居。
故居正在重修,之后会成为白崇禧与白先勇这对父子的陈列馆。当天中午,就在桂庐附近,80岁的白先勇兴致很高,一口气吃了3碗桂林米粉,还嫌不够,嚷着要添,被随行人压了下来。
白先勇想起小时候,父亲打仗回来,第一件事一定是喊隔壁的婶娘过来熬卤水,做桂林米粉吃。
除了味觉记忆,这些记忆与怀念更多地被白先勇用来完成一种“回望”。“回望”有二,一是复兴昆曲,二是撰写父亲白崇禧的传记。
在白先勇的印象里,父亲白崇禧正是带着他完成这场“回望”的第一人。
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赶上梅兰芳战后复出,10月和俞振飞在上海合演昆曲《游园惊梦》,万人空巷,一票难求,黑市的票涨到一根金条的价格,还是有人抢。一天晚上,有人到白公馆——也就是上海现在著名的和平官邸——送票给白崇禧。
据白先勇说,那几张票决定了他对昆曲一生的因缘:“正是那个晚上,正是《牡丹亭》的《游园惊梦》,跟了我一辈子。”
当时白先勇还是个8岁的孩子,在他的印象里,母亲马佩璋爱看京戏,父亲白崇禧却并不太感冒,在广西也只是偶尔看看桂戏,但身为孝子,替母亲做寿时,免不了也搭台唱戏,唱桂戏的几位名角都上了台。白先勇看戏,就是从这里开始。
诸多机缘巧合,他有幸跟随父亲去看了这场梅兰芳与俞振飞合演的昆曲,虽不能领会其中奥义,但也能懂得“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的乐曲好听得很,深深入脑,穿到了灵魂。再后来,才慢慢捡起来《牡丹亭》的文本看。
曹可凡跟白先勇结识在2004年的隆冬。他到苏州采访白先勇,对方正裹着一件褪色的绿色军大衣,在苏州一个四面透风的烂尾楼里,和昆曲名家张继青、汪世瑜,带着一帮水灵的年轻人排练青春版《牡丹亭》。
排了一整年,从2004年在台湾首演之后,10年来陆续在大陆、香港、新加坡、欧美各地巡演,场场爆满。 去大学巡演,都是在巨无霸一样的大礼堂里连演3天,有人坐着看,有人爬窗看,有人站在走廊上看。
白先勇
即便是后来《牡丹亭》的热潮褪去,白先勇在北大的昆曲课依然深受学生欢迎,你提前两小时到大教室,进门后会发现,占座的书本已经排得密密麻麻,早就没有空位了。
汪世瑜当时看了年轻人因为昆曲而狂热的景象,只得感慨:“演昆曲可以演成这个样子,我唱了一辈子昆曲都没有想到。”
章诒和倒一点不吃惊。白先勇曾跟她聊到父亲白崇禧的一句训诫:要做一件事情,就要做到底。“到了先勇这儿,就成为他的一个作风和信条。所以你看他言必行、行必果,几乎没有一件事情他不做到底的。”
对此,余秋雨、马兰夫妇也深有同感,刚做青春版《牡丹亭》时,白先勇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制作人,曾多次向他们请教问题,“他做啊做,做的过程当中,我突然发觉,虽然他是一生搞文化艺术的人,但心底,确实有他父亲骑在马背上的智慧”。
另一场“回望”,白先勇也同样做到了底——5年前,他编撰《白崇禧将军身影集》在大陆出版,全书分《父亲与民国》与《台湾岁月》两部,收录500余珍贵照片,记录从1927年至1949年白崇禧前半生的军政活动,以及1949年后在台湾17年的暮年生活。
“回报时代,回报父母,为父母那个时代谱一曲挽歌。”白先勇说,“我用图片讲父亲,是想把一些概念化的、片面的标签撕掉,让读者看看真正的白崇禧将军,让读者产生另外一种思考。”
最后一面
这些年,总有人问白先勇,你认为跟父亲最像的是哪一点?他回答,都挺像。愈到晚年,发现自己跟父亲越来越像——他们的相貌都被时间打磨得越来越柔和,“还有做事锲而不舍,不做成不罢休,很少说半途而废”。
对于曾多次反蒋的白崇禧为何要追随蒋介石前往台湾,学界与民间说法多样。对此,白先勇的解释是:“我想,他到台湾去,是对民国有个交待。18岁,那么年轻,他就参加了敢死队,打过那么多战争,武昌起义、北伐,打到最后一兵一卒。所以,民国对他来说,等于是信仰、生命和一切。”
但白崇禧前往台湾后,暮年生活并不愉快。白先勇回忆说,表面上,父亲还是国民党一级陆军上将,但其实暗中被特务跟踪和监控。
从统领百万雄兵到终日仔细打量眼前的30盆素心兰,孩子成了白崇禧晚年重要的生活构成,只是这时,白先勇已经长大,有了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与认知。
白先勇对军事从没兴趣,念大学之前,倒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在地理书上看见三峡水坝起来后,中国会强起来,于是立志读水利系。第二年,觉得读了水利系的自己不灵光,只当得了一个二流工程师,又转头重考台大外文系,他没敢告诉父亲,也不敢回台北的家,独自一人在台南报考。19岁那年,又考取了。
白先勇回台北见了白崇禧,说了各种重考的理由,希望能够被理解。但当时的白崇禧仍然表达了震怒。
这种父子间剑拔弩张的情绪对立,被白先勇藏进了小说《孽子》里。但《孽子》更决绝,以同性恋来激化父子矛盾,一开始就凸显出关系决裂。
白先勇写《孽子》是1976年,发表是1982年,虽然是同性恋的主题,其实更大的主题是写父子关系,写整个社会。他在序言里写:这本书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归依的孩子们。
曾有人问白先勇,父亲白崇禧是否了解他的性取向。他回答说:“我和父亲没有谈过这方面的事情,但是我想以父子之间的了解,他心里或许明白。如果他问,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否认的。只是我们没有说过。”
但回到当时,面对震怒的白崇禧,19岁的白先勇最终还是花费力气说服了父亲:“人各有志。后来父亲没再勉强我,说那你学文好了。”
很多年后,再回忆起这一段经历时,白先勇觉得父亲能理解的关窍,恰恰在于年轻时也有一段反叛经历:“他自己小时候就是如此,18岁时去革命,不顾家里人的反对,溜出去了。他觉得如果小孩的意志很强,那就应该坚定地追求一些东西。”
白先勇一直保存着两张旧照片。
一张是1946年,南京雍园1号的原白崇禧公馆,大家庭手足10人,唯一一次凑齐拍下全家福。父亲白崇禧身着戎装,正当壮年,英武非常。
另一张是1963年1月,台北松山机场,白先勇即将启程前往美国,临行前父子二人最后一次见面。父亲白崇禧已悄然老去,此时的白先勇,恰似年轻时的他。
白先勇和父亲白崇禧在台北松山机场最后一次相聚。
1962年12月,白崇禧的妻子马佩璋去世,白崇禧在40天内,每日必躬率子女准时亲往墓场念经(回教之规),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白先勇则在此时离开台北,前往美国求学。“去美国那年,25岁,母亲刚过世,我第一次对死亡这样的事有了切身感受。父亲的精神也大不如前,他穿双排扣棉衣,头戴毛线帽,去松山送我。”当日,冷雨凄厉,寒风凌厉,69岁的白崇禧站在舷梯下,老泪纵横。
这是白先勇与父亲白崇禧的最后一次相见。4年后,白崇禧病逝,白先勇未能及时赶回见父亲最后一面,“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