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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书评 | 峰峦叠嶂间的精神游牧——陈春成《山石》对徐霞客的想象性重构(梁贝)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5-02-08 20:21

正文

陈春成

1990年生,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人,2020年出版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



峰峦叠嶂间的精神游牧

——论陈春成《山石》对徐霞客的想象性重构

梁贝

阅读伊始,我并未察觉到陈春成《山石》(载《收获》2025年第1期)所呈现的,竟然是关于中国古代杰出旅行家、探险家徐霞客的一种想象性书写。直至看到作者特意为第二段中“那双如今已无知觉的脚”所作的注释条文:“徐霞客西行至云南时,‘两足俱废’,病因不明”时,才恍然间意识到徐霞客才是《山石》真正的主人公。

既如此,激起我强烈兴趣的,就是陈春成缘何对徐霞客产生了书写的欲望?据他自称,是几年前偶读《徐霞客游记》的结果:“偶读《徐霞客游记》,是几年前在武夷山,忽然好奇徐霞客当年是如何游武夷的,就搜了书来读。书常为其名所掩,《徐霞客游记》是一例,从小听这书名听得熟了,没看过也当看过了,从未动念想翻。一看觉得很不一样。”①

陈春成的此番夫子自道,固然是他一己的阅读体验,却也不期然间暗合了我的阅读感受。《徐霞客游记》之于我,也约略等同于“从小听这书名听得熟了,没看过也当看过了,从未动念想翻”这样的情形。而陈春成之所以会有“一看觉得很不一样”之感,主要因了它那“不剪裁,不经营,如长镜头到底”②的特别写法。由此而进一步牵引出的,便是历史上围绕《徐霞客游记》所发生的褒贬争议。贬之者以晚清李慈铭为突出代表,褒之者的代表人物,则是明代诗人钱谦益。正是在以上种种因素的影响下,陈春成对徐霞客尤其是他的晚期生活境况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尤其留意的是徐霞客的最后半年。他在云南双足残废,被丽江土司派人送回江阴,约半年后去世。其间他以怎样的心境卧床等死?想到丁尼生的《尤利西斯》,垂暮的英雄困于岛国,听海的喧响,体味着‘我已变成一个名字’,他呼唤同伴们再度乘船远游,‘虽然我们已无摇天撼地的伟力’。”③或许,正是在丁尼生诗作《尤利西斯》的影响下,作者得以穿越层层迷雾的障碍,将自己的笔触穿越回遥远的明代,展开了关于晚境中的徐霞客生命与精神状态的艺术想象与书写。

生活中经常会有十分吊诡却又难以用理性话语阐释的一面存在。徐霞客的经历便是这方面一个很好的例证。他的日常生活,以旅行和探险为第一要义。而旅行和探险理想的实现,最不可或缺的必然是一对健壮的双脚。可他却偏偏在行至云南之时,双足莫名其妙地残废。残废之因,有人说是感染瘴疠,也有人说是受到了山中邪祟的惩罚。试想一下,一位热衷于大地行走的旅行者、探险家,命运却偏偏剥夺了其双脚行走的能力,这是何等的残忍与吊诡啊。或许正是这一生命的吊诡,激发了陈春成对徐霞客晚期生活的遐想与神思。更进一步说,陈春成所要集中讲述的,乃是一个关于一位一生都在行走的旅人,是如何面对静坐/躺的生命,如何迎接慢慢逼近的死亡的故事。因此,在作者笔下,徐霞客虽然侥幸生还,但被迫在家里躺了数月的他却强烈感觉到:“还没尝到死亡的滋味,却觉得是死亡在慢慢品尝他。”作者此处将徐霞客被迫无奈等候死亡的过程,表述为“觉得是死亡在慢慢品尝他”,颇具诗意。首先是从“人面对死亡”到“死亡品尝人”的主客体倒置叙事,赋予死亡以主动性,暗含作者对死亡并非终点,而是生命意义构成性力量的哲学思考。其次是“品尝”一词语义场的错位表达。在汉语词语表达中,“品尝”通常所关联的是一种愉悦体验,此处却嫁接死亡语境,特意制造认知冲突,迫使读者重新审视死亡的本质。最后是进行时态感知动词“觉得”的巧妙运用,将死亡过程悬置为一种正在进行中的状态,徐霞客既是被品尝的客体,同时又是清醒感知该过程的主体,营造出一种“自我他者化”的艺术效果。以上分析所充分彰显的,正是作者突出的语言表达能力。而陈春成对徐霞客英雄垂暮时光的想象性书写,则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

其一,是他对旅行中从各地带回家中的山石的把玩。对徐霞客晚期生命图景的文学书写,虽充满乐趣,但也不无挑战。一生游历名山大川的徐霞客,“山石”既是他作为一名地理学家分析山形地貌、地质构造的物质见证,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的精神符码,凝结着他生命的拓扑轨迹。所以,将“山石”作为小说叙事线索,既合乎情理,又颇具创意。不过这一创意的前提是史料功夫的扎实,所以在对徐霞客工作生活等相关资料进行一番研读之后,作者便将目光聚焦在了他生前从各地带回家里的石头上,并以“山石”而做文章。其中,红褐色的,来自武夷山,体轻而多孔的,来自雁荡山,如同笏板一般的,来自华山,满身皆皱的,来自衡山。还有一块“不成形的,浓黑如铁,想不起来自哪里”“这些石头都不大,也非什么奇石,是他每次游历带回来的。”然而对热衷于游历而无法在家久居的徐霞客来说,这些石头的命运大多是,“回来往屋角箧中一扔,便不再看。”但正是这些被徐霞客有意或无意带回来而又被冷落的石头,成了他生命晚期最温情的慰藉。当他的肉身因病囿于斗室时,是这些山石如时空信使般,在其瘫痪的躯体与不羁的灵魂之间架起一道精神桥梁,带他完成了最后的精神游牧。

其二,是他对自己数十年游历与探险生涯,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所陆续撰写完成的一系列游记,也即《徐霞客游记》成书过程的深切追忆。首先是游历和探险的过程:“他沉湎于追忆。追忆也不能让他再来一次。在那些时刻,他感到自己变轻,变淡,趋于透明,整个肉身连同肌肉的酸痛、破皮处的火辣、胸腔内的鼓荡都消散了,剩一双眼悬在空中,悬在千山的静默中,随即眼睛也消失,只剩下‘看’。每当这时,同行的静闻、顾行就在不远处坐下,打坐或想心思,等他一点一点返回他自己。”陈春成以及其简洁的文字所描述传达出的,一方面是徐霞客旅行、探险过程的艰难程度(“肌肉的酸痛、破皮处的火辣”),另一方面则是他抵达目的地之后那种先是忘情,至而忘我的专注与投入程度。唯其专注与投入到了灵魂出窍的程度,才会有后来的“一点一点返回自己”。我们不妨来看一段有关他们的行旅状况:“他们由南直隶入浙,经江右、楚、粤西、黔而至滇。在湘江遇上盗匪,静闻伤重难愈,死在了粤西。他和顾行也屡次病倒。”紧接着,无法继续忍受游历之苦的顾行,也偷了行李中的银钱逃走。提到“游记”,我们总会认为它是旅行的附属品,而将其判定为一件轻松而愉悦的事情。《徐霞客游记》虽然是一部充满艰辛的地理考察,但因了“游记”之名,其中甘苦也难免会被一“游”以蔽之。陈春成之所以要在这场虚构之旅中突出游中之艰、险、难,或许也有澄清世人这一误解的私心吧。我想,那日在武夷山游荡的陈春成,当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徐霞客游记》时,读出来的绝不是游玩的乐趣和闲适,而是一个把心交给山川湖海的自然之子的血泪史。他应该有敬佩、有担忧、有兴奋,也有泪水。或许也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想穿越时空,做一名徐霞客的游伴。其次,则是对他耗费无数心血,后被他人整理成书的《徐霞客游记》创作过程的想象性书写:“书稿已交好友季梦良编订。他不打算修改,事实上很少再看。旅途中他总是当日即写,从不事后追述,也无意斟酌文辞,振笔疾书,畅达即可。文字已是事实的影子,再打磨影子几近篡改。”这段描写毫无疑问是对徐霞客“不剪裁,不经营,如长镜头到底”的书写范式的有力注脚。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场跨越四百余年的文本对话,似乎在告诫我们:真正的游记从不在笔墨间游弋,而在用骨骼丈量大地的苦行中完成对永恒的注解。

其三,则是陈春成对徐霞客躺在病床上写一篇“杜撰的游记”的想象性设定与构思。在这篇杜撰的游记中,他让主角江阴徐生利用秘术缩身若微尘:“术成,每日缩为微尘飘游房内,于木隙砖缝、衣纹被褶、一洼一隆之中,探幽揽胜,睹开辟以来人所未睹之奇观。每有人至,先闻跫音如雷震,复归原形,僵卧床中。”“接下来他细写徐生的游踪。一日床底游,一日衣橱内游,瓶花残梗上游,椅背雕花间游,梁上何所见,隙中何所闻,笔法清畅一如他写游记,只是所见所闻全凭臆造。”作者以徐霞客特有的游记笔法,细致描摹徐生在微观世界的奇幻之旅:床底迷宫、衣橱秘境、残花游廊、雕花椅背,乃至梁上玄机、隙中异响,虚实相生的笔触将想象演绎得栩栩如生。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当这篇《虚室游记》被设定为是徐霞客的临终臆造时,那真正完成这场双重虚构的魔术师,正是年轻的作家陈春成本人。更耐人寻味的则是创作心理的微妙转变。一开始,因为考虑到这篇虚妄的游记会动摇他“另外数十万字的坚实”,他曾经一度企图将其变成“独享的藏品”。但到后来,出于某种幽默或者戏谑的心理,他竟然在把“江阴徐生”改为“江右王生”(因为他母亲姓王)后,化名为“廖淳知”(聊存之),派遣小厮将其送给专喜收听各种奇闻异事的江阴怪人顾万亭。在送出之前,他还添加了这样一段其实是自嘲性的文字:“那青书中记载,此秘术会折人寿算,不可多用。徐生不理会,如此畅游了数月,游兴已尽,一笑而逝。”联系他不久后就将辞别人世的事实,陈春成所臆造出的徐霞客的这段文字,却又不妨看作是他自我人生的一种谶语。这种对生命终局的预言式书写,恰与作者即将迎来的人生谢幕形成微妙互文,使虚构文本成了穿透现实的精神镜像。

小说的最后一段以徐霞客的一个梦境,尤其是梦境中的乱石作结:“恍惚中觉得床托着他升起,升向房梁上那条细缝,他越来越小,缝隙越张越阔,如一道深渊朝他罩来。其中有乱石如浪涌起,凝成他熟悉的峰、峦、岭、嶂、岳,越聚越密,向他围拢。”由乱石所凝成的那些“峰、峦、岭、嶂、岳”,毫无疑问可以被看作是一生都在游历名山大川的徐霞客的功业之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说,热衷于旅行和探险的徐霞客在这些“峰、峦、岭、嶂、岳”上所得到的,其实是一种带有哲理感悟性质的人生真趣。而在一次次爬山越岭,与山石互动的过程中,他最终完成的,是一种“给岁月以文明”的人类崇高使命。这也许正是作者以《山石》为小说命名的深意。

对历史名人的虚构性写作,本质上是一种文化记忆的再生产,关键要处理好历史真实性与艺术虚构性之间的动态平衡。沉溺于史籍考据容易使作品丧失美学维度,放任想象又难免会招致“魔改”的诟病。作者需要在忠于史实的基础,以诗性智慧激活沉睡的时空,在历史留白处植入符合时代精神的审美创造,在文献裂隙间构筑具有现代意识的叙事空间。这种在历史确定性中探寻艺术可能性的创作实践,无异乎“戴着镣铐跳舞”,既要遵循史实的重力法则,又要展现艺术想象力的引力跃迁,最终在真实与虚构的张力中,淬炼出兼具历史纵深感与当代审美价值的叙事晶体。小说《山石》,正是这一文学理想的创新性实践。陈春成借助文学考古学的方式,将那些被历史叙事遗落的矿物碎片重新编码,既饱含真诚,又不无创意。让徐霞客临终前紧握岩石标本的双手,在当代文明疲态中叩响存在之真:当GPS 导航消解了探索的神秘性,徐霞客用血肉之躯丈量山河的原始激情,恰恰构成了对数字囚徒的精神救赎。

注释:

①②③陈春成:《〈山石〉创作谈:天下畸人癖爱山》,《收获》杂志公众号2025年1月18日。

2025年2月1日(正月初四)

晚23时50分完成于太原

本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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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贝

文艺学博士,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曾在《当代文坛》《小说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论丛》《天津师范大学学报》《励耘学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1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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