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加尔各答
午夜,飞机降临在加尔各答国际机场。
在昆明转了一次机,倒不觉得 5 小时飞行漫长,只是没有一丝风的湿热空气,让人感到似乎并未离开广州。
2013 年第一次去印度,第一站是德里,一下飞机就开始打喷嚏,嗅觉敏锐地提醒着我,嘿,这真的是另一个国家。就像藏族人散发着好闻的酥油味,印度人总的来说是 masala 香料味。
这一次却是,毫无反应。纵然已经接近凌晨两点,机场大厅内的货币兑换柜台依然开着,成排的黄色的士停靠在门外,到达口对面的茶店也开着,便捷得甚至有一点过于熟练的冷漠。这景象更加不像在印度了。应当是,黑色的夜里,飘荡着乌鸦凄厉的叫声……早到的旅人闻声胆怯,脑中浮现出暴力、犯罪、强奸等一系列新闻,乖乖退回大厅,在板凳上合衣凑合到天亮。
想得太糟糕实际上也是一种猎奇心态。我在 Airbnb 上找到的房东已经答应,不论多晚到,她都会让佣人帮我们留门。于是在预付出租车窗口付了钱,一辆的士把我和 Shirl 带进了加尔各答的凌晨。快点把车开动起来吧,我把车窗全部摇低,期待能有一阵风。然而并没有好风,吹进来的只是黏糊糊的热气。昏黄的路灯把车影拉过一排又一排的楼房,没有高楼大厦,市中心还是郊区,失去了判断的界限。
从未想到,第三次到印度会是在五月末。盛夏已至,雨季尚未来临,应当是到印度最坏的季节。距上一次到印度,已过去两年零两个月。在这片南亚次大陆上,一直徘徊于从中央邦的克久拉霍至喜马偕尔邦的北印区域,南印度便成了这次到访不得不去的地方。
但我和自己的约定,在更早的时候就已开始。希望有一段不过多顾忌的生活经历,像吃饱了饭般踏踏实实的满足,旅行成为我最恰当的选择。切换到另一个环境,无法预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无需再为预计而耗费心神,来了什么,就面对什么。
五月,在决定辞职后的一分钟,我订好了从广州到加尔各答的机票。我想在抵达印度时我有些呆滞的原因是,上一周还在为工作的业务寻求突破,焦虑与抑郁齐发,下一周,这一切都倏然消失,生活的某种盲目忙碌如梵天一梦般醒来。我还在起床,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需要发泄的。
Shirl 会和我度过旅行最初的十天,但我仍然像是一个人,在结伴同行的紧密之外,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我穿着一套衣服,带着一套换洗,想到印度再添置别的,因为那里能找到品质不错的全棉品牌。电子签证有 30 天的停留期,还带了一根有伸缩性的晾衣绳和一个折叠脸盆,像要去过另一种平常日子。这一次,我对印度并不兴奋,对可能会遇到的大海、古迹、寺庙、森林,统统有些麻木,忘记了作为一个女人在印度会有什么样的麻烦。如果说有一点期待的话,是在这个酒精税高昂的国家喝到一杯精酿啤酒。
为什么那么喜欢印度?每当有人得知我一而再地去往印度旅行,总会问起这个问题。第一次去印度之前,朋友让我帮忙说服他尚在念大三的侄女一起同去,我说,去印度是人生的硬通货。大概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目标:去找寻一点不寻常的人生经历。第二次去,为了替朋友考察一条旅行线路,并没有对印度有过多的探寻。这是第三次了,我想我是为了替自己「不顾忌过多」的愿望,找到一个第一时间跳入脑海的目的地。南印就此展开,而我未曾料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走进来,走出去
加尔各答以闷热迎来新的一天。头一天夜里挂在晾衣绳上的衣服,从清晨开始被阳光暴晒,却依然是潮湿的。大街上沉闷得没有一丝风,我像跌进了水里,头发、鼻尖、后背渗出汗水,衣服贴在皮肤上,遮阳的帽子同时也笼络住散不去的暑气。路过一片树荫,我和 Shirl 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意识到这样走下去行不通。
我把自己从忙得停不下来,带到了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境地。尽管身处加尔各答,异国他乡,处处是黝黑的皮肤,妇女们穿着纱丽,露出腰间丰满的赘肉,沿街的店招用上了鲜艳的配色,酷热却扼杀着新鲜感和好奇心。我们在路边一处小商店停下来,买了两支 thumb up 和 moutain dew,冰洌的汽水顺着喉咙,一口气灌下去半瓶。
当地人除了喜欢喝汽水,也会喝一种加入牛奶和冰块的鲜榨果汁。正好是石榴和芒果成熟的季节,石榴在搅拌机中打碎,形成血浆般的暗红液体。但搅拌机似乎不怎么清洗,没有自来水龙头,小店老板从一个反复使用而磨损的矿泉水瓶里倒了一些水,涮一涮,这就算清洗完毕了。于是我们只喝汽水,走路,直到自己再也走不下去。
加尔各答大学路是书店一条街,说是书店,大部分都是临街搭建的报刊亭,主要卖各类教辅,让人难以停下来仔细翻看 。就在这条街上,藏着一个被写进旅行指南的咖啡店,叫 Indian Coffee House。它实际上是一个遍布印度大小城市的连锁咖啡品牌,但大学路上的这家以泰戈尔和苏巴斯·钱德拉·鲍斯的常来之地,吸引人们前来。自 1942 年开店以来,除了在 1958 年经历过一次短暂的停业,这座咖啡馆营业至今。
招牌十分陈旧,蓝底白字写着店名,黑漆漆的门洞让我看了又看,疑心是走错了。随着旋转楼梯登上二楼,一个穿白色制服,戴着三角帽的服务员匆匆走过,突然打开了洞天。任何一个看过《布达佩斯大酒店》的人,都能想像出这里呈现出完美对称的奇妙感。有一位伦敦摄影师 Staurt Freedman 曾拍了一组遍布印度各地的 Indian Coffee House 系列照片,可以看出,这些咖啡馆尽管店内的装饰各有不同,有的使用小方桌,配上刷成明黄色的墙面;有的是红色塑料椅,配蓝色墙面;也有使用皮质双人沙发的,但无一例外的古旧,充斥着老人、知识分子和年轻学生。
无论怎样,上一秒在充斥着教辅和应试教育刻板气息的大学路上,闷热难耐,下一秒就钻进了 Wes Anderson 的电影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在加尔各答的大街上,女人抽烟似乎是一种放弃主权的罪过,然而在这间咖啡馆里,烟、咖啡和密集的交谈才是最正常的组合,无论男女,尽管墙上就挂着「禁止吸烟」的标识。或许是因为这里没有空调,不算全密闭空间。
据说咖啡馆有一个传统,咖啡装在一个小杯里,牛奶在另一个杯子中,两个人可以合用一杯咖啡,一个用咖啡杯,一个用牛奶杯。但或许根本无所谓,因为放下菜单后,服务员就离开了,并不在乎你是否点餐,就算坐在那里一个下午,也仅仅是淹没在不停坐下又离开的人群中,淹没在回荡着的高谈阔论中。
与我们分享同一张桌子的是两个中年男人,他们以极其稀松的频率交流,隔上好一会儿才互相发出几个音节,很难判断他们到底是相约来此,还是碰巧坐了同一张桌子。又一个男人坐过来,再一个男人坐过来,他们移了移别人的杯子,给自己腾出一小块放咖啡的地方。
3 块钱一杯的咖啡被称为洗碗水咖啡,味道确实糟糕,却是又一件人们不太在乎的事情。陈旧的吊扇转动下,诗人、艺术家、律师、记者、政客、社会活动家、学生,从上世纪 40 年代开始不断代地走进这里,泰戈尔或许是长袍里灌着风走进来的,阿玛蒂·森或许戴着眼镜,表情严肃地讨论着问题,七八个学生喜欢挤进同一张桌子,轮流分享一根香烟。
我想被这家咖啡馆启发灵感的,肯定不只一位摄影师。在我喝咖啡时,Shirl端着单反楼上楼下,拍了不少照片。确实,有一些就犹如电影剧照。男人和女人相对而坐,由于认真投入地谈论着什么,他们确切地看着彼此的眼睛。两位负责结账的店员坐在柜台后,一左一右,一个在低头计算,另一个却放空地看向某处。度过了午间阳光最猛烈的几个小时,我们重新回到大街上,但要不了一个小时,我们又将进入另一间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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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升孟加拉湾,日落阿拉伯海
陈举
豆瓣评分 8.6
印度的吸引力,既来自历史,也来自宗教,既来自建筑,也来自艺术,既是给朝圣者的,也是给漫游者的。计划频频被打乱,不知道下一个遇见的人会是谁,让我从僵硬的日常生活中跳脱出来,发现旅行是载体,自己才是主体。于是有了这本带着强烈个人印迹、深入印度当地生活的非虚构游记。一些本以为已经遗忘的场景,组成了旅行本来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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