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待时间有两种思维。
一种是直线思维,“光阴似箭”、“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都是这种时间观的体现。在这种时间观中,现在与过去无关,过去也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未来。这是一种前进、外放的时间观。
另一种是环形思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在这种时间观中,人总是重复地回到同一个场景,被过去的自己唤醒、拉扯。人生的功课是疗愈,若不能让过去安宁,则未来也无多大意义。这是一种静观、内省的时间观。
这两种思维落实到年终总结上,就产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直线思维的人会更关注这一年中新发生的事件,并把它们作为进步的依据,通过计算这条年度直线的终点和起点之间的距离或落差来评估自己的成长。而环形思维的人会更多地从事件追溯到过去,探索事件的因缘和模式,反思、咀嚼,并生发出新的意义来。
有意思的是,年轻时我更喜欢用直线思维来总结过去一年,而年岁渐长,倒渐渐更多转换到环形思维了。
那么,今年呢?
一月份,在陪护重病的妈妈的同时,我开始安静地读书和思考。诗人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让我感受到寂寞的美好:
哪有寂寞,不是广大的呢;我们只有“一个”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负担,并且几乎人人都有这危险的时刻,他们情心愿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种庸俗无聊的社交,和与任何一个不相配的人勉强谐和的假像去交换……但也许正是这些时候,寂寞在生长;它在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你不要为此而迷惑。我们最需要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长时期不遇一人——这我们必须能够做到。
又如:
不能计算时间,年月都无效,就是十年有时也等于虚无。艺术家是:不算,不数;像树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
另外一个震撼我的词,是“诚实”,来自另一位诗人顾城的《顾城哲思录》:
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棵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这让我追问自己:当我渴望、焦虑、又或者害怕时,我所作出的选择是诚实的吗?
毫不奇怪,这时候的选择大多是不诚实的。
面对母亲即将离世的事实,我也在思考给自己的未来来一个转向,最终,在医院的紫荆花树下,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要做的,是我个人能够完全决定的事。
是那些即使没有钱、没有其他人、没有掌声,你也能去做、要去做、并且能做好的事情。
这个决定,奠定了我这一年的基调。可以说,它是这一年的结果,后面的,只是实践和展现这个决定而已。
二月份,母亲去世。我决定退出我当时参与的所有项目,包括一公斤盒子的运营以及WeSchool的实验。我尝试做一个自由人,专心读书,不时出行,等待自己下一个作品的出现。
三月份,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行动者而非思考着,是一个产品人而非布道者。我需要作出产品,但我决定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做:不是用理想来吸引人,而是先找到对的人,再共同创造一个理想。于是,我发布了学徒招募,并开始和几位准学徒进行线上的共同学习。同时,我也在小密圈建立了一个收费社群“颠覆型学习者”,体验一下知识付费的感觉。
四月到六月,开始频繁地旅行。继续读书、思考、沉淀。
六月下旬,邀请两名学徒来广州讨论,主题是:
如何设计一个我们愿意终身栖身其中的学习空间?
四天的讨论结束后,决定开始线下共同工作。
七月中旬,两名学徒来到广州,我租下了市区一处民居,开始了终身大学的设计。八月测试,九月招生,十月创始班开学。我们一边设计一边测试,一个终身大学的模样也慢慢成形。
十二月份,我们迎来了慢学校,一个在线的终身大学,一个我们愿意终身栖身其中的空间。
回顾这一年,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我想是:
我所做的,是我个人能够完全决定的事,并且做得还不错。
我又想到十年前写过的一句话,这句话至今仍在我的博客封面上,它很适合作为上面一句话的注脚:
这是我的生命。它不是为了获得自由而必须进行的艰辛劳作,它就是自由本身。
这一年思想上的大主题是对学习的思考和实践,散见在多篇文章当中。挑几个重要的说:
在三月份招募学徒的时候,我提出了“学习是一个颠覆自己认知的过程”:
我们的学习总是关注外在的东西,知识和学习方法等等,鲜有关注学习者的内在,如动机、认知和知识结构等等。然而,学习并非搬运,它不是把衣物收纳进衣橱的过程,而是一个重新调整衣橱结构,以便收纳新衣物的过程。如果你考察那些“重大”的学习,例如失恋、创业失败、或者亲人的离去,你就会看到这种心智的颠覆和更新。所有的学习都伴随着这样的颠覆和更新,学习本质是一个颠覆自己认知的过程。然而,我们的教育忽略了这种内在的颠覆性,并且,也缺少相应的工具去探寻、展示和管理这种颠覆的过程。
在“探寻、展示和管理这种颠覆的过程”这件事情上,我们慢慢发展处一套工具,它的关键是看见自己的心智:
描绘心智:创造一个知识收纳系统,任何进来的知识,你都可以把它收纳到恰当的位置和恰当的层级,并与其它知识建立恰当的联系。这使得你不再害怕碎片化学习,也让你不再那么焦虑。并且,到了这时候,你的学习会发生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你的注意力将从外部转向内部,你关注的不再是如何获取外部知识,而是如何构建内在心智——你已准备好更主动地发展自己的心智了。
在和学徒及社群成员共同学习和实践的过程,我开始更加注重群体学习的力量:
佛教所实践的佛法僧就是一个最小的学习社群。
在社群中的学习应以解决问题或创造为目标(而不是获取知识)。在解决问题或创造的过程中会产生大量的实践和对话,由此新手得以验证自己的所学,发现自己知识的盲点,并开始理解有经验者的思考和信念。这些思考和信念属于高阶思维,无法在单纯的阅读(或听讲)中获得,只能在实践和对话中碰撞完成,由此可知实践学习和社群学习是心智成长的必须。
学习不是个人孤独的行动而是群体快乐的协作,学习不是围绕某本书进行解释而是探索有意义的问题,学习不是获得外在的知识,而是和自己的生命进行更深刻的联结。
最终,我把这些思考都整合到了慢学校当中。在这个全世界最慢的学校里,我们希望聚集一群不那么焦虑的人,共同进行一些不那么匆忙的学习,去追求那些更根本、更长远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