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十句,小城青年,北大男生,前媒体人,现归隐京城某处,关心时事,略通文史,热爱思考,欢迎朋友们批判性转载,鼓励性关注】
敬请关注,点击上方蓝色“真评十句”,长按文末二维码,及搜索公号“真评十句”或“TrueTen”
今天是2017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七十二周年纪念日。
这个日子不应当被遗忘。尽管有外援因素,抗日战争的胜利,仍然是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国运触底的中国,第一次将侵略者彻底赶出国土。
这是民族重兴的开始。
而胜利背后的惨痛代价也不应该忘却。
中国军民伤亡3500万人,9500万人成为难民,受战争损害者超过2亿人。半壁河山成为焦土。
在受到战争荼毒的中国人中,有一个群体尤其不应当被遗忘,却一直被有意遗忘。
她们从当时一直延续至今的遭遇,凝结了侵略之残忍,政客之无耻,人性之卑怯。
她们有20万人。而在这第七个胜利纪念日,仍然没有等来应有公正的她们,仅存八人。
她们背负着一个十字架一般沉重的标签,慰安妇。
▼▼▼
8月12日,就在胜利纪念日三天前,大陆最后一个曾参与起诉日本政府的“慰安妇”,90岁的黄有良老人,在海南陵水乙堆村的家中病逝。
1941年农历十月,她14岁,在帮父亲种田时,被日军强暴。
第二年,她被日本兵抓走,关在藤桥慰安所,白天做杂工,每个夜晚都要遭受折磨,整个身子像散了架。
她目睹自己的同伴,不听日本兵的话,被打成大出血,悲惨死去。另一个无法忍耐的同伴,咬断舌头而死。
她开始听天由命,不再想办法逃跑,也不再去想以前的生活。
地狱一般的日子,持续了两年。
表兄冒死来报信,说父亲死去需要安葬,她苦苦哀求日军,方才逃出生天。全家连夜逃难而走,靠讨饭为生,直到日军投降。
黄有良回到了村子,一辈子怯懦而沉默的生活于此。
直到2000年,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到海南调查慰安所情况,遇到了她。她从那时候下定决心,要当着日本人的面控诉他们。
从2001年向东京地方法院起诉日本政府,要求公开道歉,给予相应赔偿;到2010年三审结束,皆败诉。
黄有良老人气愤,不甘,她说,我腰弯了,路也走不动了,但只要能动,还要去日本打官司。打不赢,死了也闭不上眼。
她终究没有等到这一天。
▼▼▼
8月14日,这个纪念日前一天,一部叫做《二十二》的纪录片,在全国正式公映。
无论是面对战狼“犯我中华虽远必诛”的热血爆棚,还是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俊男美女,这部在平静中讲述一群老人的片子,都是沉默无声的。
但是,这部片子值得感谢。
它尽其所能,为我们留下了像黄有良一样,在一个个小村里衰老、死去的慰安妇的故事。
《二十二》之前,其实还有一部《三十二》,同一个团队,同样的口述史,寻访那段屈辱历史的亲历者。
而看似令人费解的片名,其实含义再简单不过。这是数字。
2012年,拍摄《三十二》时,大陆登记在册的慰安妇幸存者,有32人。
到拍摄《二十二》时,仅存22人。
《三十二》里的韦绍兰老人,生活在广西桂林桂东村,时年92岁。
1944年10月,离抗战最后胜利不远。但日军打到了桂林。24岁的韦绍兰出门打猪草,被日军拖上了军车,没日没夜的强奸,折磨。
三个月后,她翻山越岭,逃出了地狱。
但她随后的一生,始终没有摆脱“慰安妇”这个身份的折磨。
丈夫说她,到外面学坏。
她想到自杀,喝了药,被邻居搭救才活过来。
她在逃出时,已有身孕,丈夫骂骂咧咧,但还是同意她生下来。孩子出生,是在日本投降那一年,取名罗善学。
罗善学从小被同学孤立,被指着鼻梁说,日本人,日本人。
他一辈子讨不到老婆,说,谈了六个妹仔,个个妹仔都讲,什么不好嫁,为啥要嫁个日本人?
“日本人”,这三个字,他背了一辈子,正如母亲把“慰安妇”三个字背了一辈子。
他一辈子放牛为生,到老孤身一人,和老母亲相依为命。
刚刚去世的黄有良老人,其实也是一样,一辈子在污名和阴影之下生活。
抗战胜利后回到村里,村里人嫌弃她“被糟蹋过”,她只能找了个得过麻风病的男人当丈夫。
丈夫也看不起他,见到他,不是打,就是骂。
村里乡亲,特别是小一辈的,常常在背后议论,骂她是“给日本人睡觉的”。
她有五个孩子,而孩子入团入党,都受到了牵连。被污名所累的孩子,有时候甚至会辱骂母亲。
慰安妇在战争结束之后的生活现实,是以前我们谈起这个话题时,在咬牙切齿痛恨日本侵略者之外,未曾真正面对的问题。
来自侵略者的,强奸,侮辱,折磨,是几个月,几年。
来自我们自己的,鄙夷,嘲讽,歧视,放逐,是十几年,几十年,一辈子。
身陷慰安所,或许还有机会逃出生天。
而身陷一群冷眼毒舌的同胞之中,你又往哪里逃?
面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女性同胞,非但没有抚慰和疗救,而是嫌弃其肮脏,不清白,视其为耻辱,这是在用这样弱者践踏更弱者的色厉内荏,掩盖大家曾无法抵抗侵略者的事实,仿佛可以用这些不幸的女性承受所有的失败,用霸凌这些女性来掩盖大家共同的失败。
背后还有着延续千年的陈腐贞节观念,腥臭难闻。
这是民族性中最怯弱、最卑劣、最肮脏的角落之一。
甚至在文艺作品里,我们都没有给她们留下,在身心得到治愈之后,像平常人一样生活下去的选项。
抗日影视剧中那些被日军玷污的中国女性,似乎也只有满怀仇恨杀敌报仇的选项,如果要能成为烈士,那更好。
2000年,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在海南,了解到慰安妇承受的巨大心理压力,说,民风尚未开化。
今日,我们“开化”了吗?
2014年,韩国拍摄慰安妇主题电影《鬼乡》,成为全国热点,还上了中国的热搜。演员零片酬出演,大多数技术人员无偿工作。
2016年公映时,蝉联了半个多月的单日票房冠军。
而中国自己的《三十二》,几乎未能进入院线,无人关注。
到《三十二》变成了《二十二》,排片仍然只有百分之一。
这个话题,仍然沉重的让我们无法正视,不愿意正视。
也许,潜意识里,我们也是希望忘掉这段历史的,遗忘,或是用抗日神剧的嬉笑怪诞、鸡血自嗨来掩盖。
她们在起诉日本政府时,要求道歉,要求赔偿,要求还她们以清白。
几十年过去了,难道我们还给不了她们“清白”?
这是她们的耻辱,还是我们所有人的耻辱?
▼▼▼
《三十二》在描述韦绍兰老人的生活现状时,细节耐人寻味。
老人佝偻着,一言不发的走过石桥,走出村子,走上公路,走到镇里,去领一笔低保金,一共90元,
是三个月的,每个月30元。
她需要用这笔钱维持生活。她没有太多怨言,说:
我买一次菜要用5块钱,买什么呢?买白菜啊,白菜便宜。钱够用就行了,多就多用点,少就少用点。
老人的平静如水,听来却教人不是滋味。
国家对于革命军人的补助与关怀,一直很成体系,而且在不断完善。前些年有些政策延伸到抗战国军军人群体,更显胸怀。
但对于慰安妇这个特殊的、同样承载历史的群体,却始终没有特殊的关照。虽然时不时会成为话题,但这些受害者本人,大多数依旧过着贫穷艰难的生活,直到一个个相继死去。
▼▼▼
如果说,这方面对国家的要求,还多少有点苛责的话,那另外一个方面,则不能不说有些遗憾了。
2001年,黄有良、陈亚扁等8人,以个人身份向东京地方法院起诉日本政府,2010年,案件经过三审,以败诉告终。
法院的说辞是什么?
——日本法律规定个人不能起诉政府,诉讼时效已过,等等等等。
这些苍老瘦弱的老人,怎么可能和日本政府对抗呢?
我们的政府呢?我们的国家呢?
不能说中国不提“慰安妇”问题。但是,从政府层面看,中国的态度,是有些“工具化”的。
政府层面很少主动采取行动向日本直接施压,甚至几乎不会在正式的政府间层面提出这个议题,更不用说敦促磋商,寻求解决方案了。
所以,中国在慰安妇问题上的努力,具有比较明显的民间色彩,有的时候甚至是民间组织和受害者个人势单力薄的单打独斗。
只有在中日关系出现波折时,这个话题才会被提及,而常见的辞令是要求日本“切实正视和反省侵略历史,以负责任的态度处理有关问题”。
这更像是时不时用来敲打日本的一个外交工具。
反观受害者众多的另一个国家,韩国。
虽然国人常常贬损韩国,但在慰安妇的问题上,韩国的做法,是值得研究的。
韩国政府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在政府层面关注慰安妇问题,并向日本提出了查明真相及采取合适措施的要求。
但是,国民认为政府不够积极。而2011年8月30日,韩国宪法法院直接裁定,韩日两国围绕慰安妇的赔偿请求权问题存在纠纷的情况下,韩国政府未努力解决这一问题,侵犯了受害者的基本权利,属违宪行为。
受此压力,2012年12月,时任总统李明博就慰安妇问题,与日本首相强硬辩论。2014年7月,韩国国会下属委员会通过决议,谴责日本企图歪曲历史的“河野谈话”。
2015年12月,韩日政府就“慰安妇问题”达成协议,安倍以内阁总理大臣的名义向韩国慰安妇受害人表示诚挚道歉和反省。即便如此,韩国国民仍不满意,认为道歉的主体和措辞都没有达到期望,并不真诚,对于日方向援助基金提供的10亿日元出资更是嗤之以鼻。
因此,时至今日,韩国国民还在就慰安妇问题向政府施压,政府也没有放弃对于这个问题的关注。
令日本政府头疼的慰安妇少女像,仍然树立在日本驻韩大使馆前。2017年1月,韩国甚至在日本驻釜山总领事馆门前,又树立了一尊新的雕像,引得日本召回驻韩大使,以表抗议。
而就在昨天,首尔市在5辆公交车上安装了慰安妇少女坐像,将一直运行到9月30日,路线包括日本驻韩大使馆。
▼▼▼
2015年12月29日,在韩日达成协议后,记者向中国外交部发言人陆慷提问:中方今后是否将就“慰安妇”问题与日方磋商并推动这一问题最终解决?
陆慷的回答是: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给中国和亚洲其他受害国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我们一贯要求日方正确认识和对待那段侵略历史,汲取历史教训,以实际行动取信于亚洲邻国和国际社会。
关于“慰安妇”问题,昨天我已阐述中方立场。我们再次敦促日方切实正视和反省侵略历史,以负责任的态度处理有关问题。这一立场是一贯的,没有变化。
记者追问:台湾方面表示,将就台湾“慰安妇”问题与日方进行磋商。中国政府是否会向日方提出交涉?
陆慷回答:二战期间,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各地强征“慰安妇”,犯下了严重的反人道罪行。我们敦促日方切实负起责任,尊重受害者的关切,一定要切实妥善处理好有关问题。
2017年1月6日的记者会上,记者向发言人耿爽提问:日本召回了驻韩大使,抗议韩国在日本驻釜山总领馆门前树立慰安妇雕像。中方是否打算在华修建类似雕像?
耿爽回答:我们注意到有关报道。强征慰安妇是日本军国主义在二战期间犯下的反人类罪行。我们一直敦促日方正视历史,深刻反省,希望日方正视亚洲邻国和国际社会关切,以负责任的态度妥善处理有关问题。
……
诚然,国际关系是很复杂的。各国的情况不同。
韩国敢于施压,韩日达成协议,有两国同属美国为首亚太阵营的大背景,美国甚至在其中起了直接作用。
中国的地缘政治环境更复杂一些,中国要考虑中日关系,乃至于整个中国对外关系的大盘子,顾虑更多。
但是,即便有这样那样的理性考量,看过这些之后,再去凝望,受害老人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历史尘埃深处的佝偻背影,还是会让人胸中郁结。
这种从未被正视的消隐,是何等冰冷残酷的遗忘。
▼▼▼
从三十二,到二十二,再到《二十二》在影院悄无声息上映的今日,在世的“慰安妇”老人,仅剩八人。
她们即将全部死去,岁月消磨,或许她们最后的面容也会是平静安详的。
如同慰安所里,不再渴望逃离之后的平静。
如同村庄深处,日复一日在乡里乡亲的冷眼唾沫中沉默度日的平静。
日本人等着她们死去,我们等着将她们遗忘,终将得逞。
但,罪孽从来不会因为受害者的默默死去而得到救赎。日本人和我们,都是一样的。
日本政府打着如意算盘,受害者全部离世,诉讼主体全部消失,当初的灭绝人性,不再会被人提起,这一页终将翻去。
但他们不曾想到,他们将永远失去在司法层面寻求谅解、修补裂痕的机会。
他们连跪求受害者原谅的机会,都永远失去了。
裂痕只会扩大不会消失。
在太平洋东岸,在中日国运相争的未来历史中,当年的罪,需要十倍百倍以还,也不奇怪。
那我们自己的罪呢,该如何求一个拯救?
唯有正视,不存偏见。
铭记,不再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