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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阎连科:来香港教书是一种逃避

别处World  · 公众号  ·  · 2018-10-08 21:00

正文

▲  阎连科被称作“荒诞现实主义大师”,是华人世界首位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曾三次提名国际布克奖长名单,也被视为下一位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摄影:张华东


三点差一刻,助教还没到。讲台上一块老旧的石英钟扯着缓慢的步子,鹅黄色的灯光打下来,落在围着讲台的扇形阶梯座位上。老人推门进来,提了一个不锈钢茶杯,手拿老花眼镜,目光巡视四周后,落座第一排——我的旁边。教室里三三两两坐着人,无人注意到他。


“这是那个创意写作班的教室吧?”他打破沉默,听上去更像一位来旁听的人了。但我已无数次看过他的照片。他比从前胖了一些,背也更驼。不说话的时候,偶露出一种锐利的眼神,一只手习惯性合拢,轻轻搭在下巴边——这在他的照片中十分常见,仿佛审视着世间一切,又好像坠入了某种思考中。一旦开口,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配合一口淳朴的河南乡音,显示出十足的亲和力,是阎连科没错了。为了保持矜持,我冷静地回答:“是的。”


阎连科被称作“荒诞现实主义大师”,是华人世界首位卡夫卡文学奖获得者,颁奖词称他是“中国的赫拉巴尔”,“拥有面对现实的勇气”。他曾三次提名国际布克奖长名单,也被视为下一位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近年来,这位作家拥有了一个新身份——中国人民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的教授,跨越“京港时差”,开启了双城教书记。


阎连科却说,近年最大的感受是——“写作无意义”。迈入生命的第60年,如同踏进了一片粘稠的沼泽:文学早已坐上时代的冷板凳,写作环境不断恶化,发现自己“也没有那么大才华”的同时,担心死亡会比“最想写的那本书”先到……但站在讲台之上,这位深陷“写作无意义”困境的作家,仍在努力勾勒“写作的意义”。

文学课


“每次你们上课有人走掉,我就特别害怕,是我讲得不太行是吧?”


这门课刚开始时,还是香港的回南天。


科大临海,清水湾在那几天大雾弥漫,看不见西贡海里的帆船、岛屿和绿水。户外的地板瓷砖上落了薄薄的水汽,人一走过,留下清晰的脚印。


同学柳柳那时在路上遇见过阎连科,他戴白色护脖,遇见熟人,远远地抬起手来打招呼。


阎连科是个老派人,上课只用手写的讲稿,两面用蓝黑墨水写满了字。这学期讲十九世纪文学,从最基本的人物、故事、细节、语言开始,一点点教,他老说:“就像画家学素描一样,我们一定要从写实学起,从基本功练起。”他记性极好,偶尔卡壳时,会把金边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辨认草稿纸上的字。

近年,阎连科在香港科技大学担任驻校作家,课名叫《中文创意写作》,班上有60个学生,大多是理工科出身。也有不少人因仰慕阎连科而来。摄影:张华东


这门课名叫《中文创意写作》,今年是第三年开了。这些年,余华、迟子建、舒婷、韩少功、苏童等,都曾来此担任驻校作家,秋天台湾作家骆以军也会来。西贡的清水湾,俨然是香港的一个文学重镇。


班上有60个学生,大多是理工科出身。也有不少人因仰慕阎连科而来,我是从香港中文大学过来的旁听生,编剧邢本宁从台湾远道而来,拍摄《美丽上海》的导演彭小莲则经常戴着墨镜坐在后排。还有一位七十岁的老婆婆,据说亲历过共和国史,想将故事写下来。也有一个同学表示,上这门课是为了写言情小说。


站在讲台上,阎连科最爱拿自己的作品开刀,理由是:“说我自己最不容易得罪人”,讲多了又会说,“我老讲自己,这样显得有点无耻”,然后挠一挠脑袋。


作为一位以喷薄的想像力闻名的作家,他的课堂常会沉浸在一团团电光闪现的灵感乌云中。一次,他讲起《年月日》,是去西安看病,路过一大片玉米地,漫山遍野的叶子在风浪中荡漾,忽然,便想到了一个老人、一只狗、一棵玉米的故事,“你阎连科能够在一瞬间想到《年月日》这个故事,是因为你熟悉每一棵玉米苗的生长。”又说起《炸裂志》,是有一回从香港去深圳,在罗湖口岸过关的一瞬间,这个小说成型了。同学们课下在一块儿长吁短叹。我们也无数次从罗湖过关,每次都只会抱怨人多。


阎连科将自己的创作风格命名为“神实主义”。在课上,他解释这个词来自《四书》中的一个情节:一位右派作家渴望回到书桌前写作,为了种出亩产万吨的小麦,为了让花生长得像玉米一样大,他就把手指割破了,每次用鲜血灌溉土壤。


“你会发现这里超越了生活,进入了想像。”


“静脉的血流干了,作家就想了一个什么办法呢?他在狂风大雨的一天,割破了动脉血管,让喷射在空中的血液顺着雨水浇灌下来!”讲到这里,他的语气很兴奋,甚至抬起手来,示范了一个割喉的动作,教室里发出了轻微的赞叹声,我抬起头,好像血水会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一样。


那堂课专门讲“细节”,这常是他写作激情的来源,他说细节最重要的功能,是完成文学精神。阎连科拿陈凯歌的电影举例。文革中,批斗会上要给人戴铁的、木头的手铐,如果将这个细节换作纸手铐呢?“我给你一个纸做的手铐,你把纸弄破了,我就可以开枪了。这样一个细节,就完全写出了人对人最大的困境,你无法吃饭,无法动。你如果觉得这个纸硬,磨破了手,那好,我给你倒上水,那就更可怕。稍微转换,小说的意义就彻底不一样了。”


那是阎连科讲得最有神采的一堂课,他很激动,语速越来越快,这时,有几个旁听生要赶去其他教室上课,起身打开了门。他忽然停下,抓了下头,有些委屈地说:“每次你们上课有人走掉,我就特别害怕,是我讲得不太行是吧?”


每周他会布置大家读一篇小说,到下周上课再请学生复述情节。有一天,要读哈代的《三怪客》,无人响应。他干脆停课一小时,让大家读书,自己坐在讲台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后来他告诉我:“其实我上课的目的,完全不是为了培养大家以后变成一个作家,能写出小说来,我只是希望让无论是学文科的学生,还是学理工科的学生,感到文学没有那么神秘,让他们喜欢读小说。”


每堂课的最后一小时,学生要来构想小说,阎连科当场为其发展小说情节,这是一个由60人当场见证想像力的时刻,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原本这一课时可以由助教来上。同学柳柳感叹:“这简直是当代十日谈。”我掐指一算,也确实上了十次课。


这一次站在教室中间的,是一位戴眼镜、身材细瘦的男生。


“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长大以后,我妈告诉我,在我小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北方农村的那种平房里,有一天夜里,一个孩子趴在窗户上盯着我,我妈年轻时流过产,这就是那个孩子”,男生讲得激动,说话有些结巴,“她是来复仇的,她…..她要杀了我。我妈就把她叫进屋里,然后拿起剪刀,第二次杀死了她,从此以后,我的病就好了。”


一个明清小说式的奇谈故事,我在心里想着,眼前的作家则微微皱眉。


“难就难在,怎么写母亲第二次杀死孩子的心理活动。”——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第二次即便是在梦中,即便知道你已经死了,母亲要下手杀死孩子前,也会经历钻心的痛苦和挣扎。可能是想像到了那个画面,有人深吸了一口气,作家接着说,“失去一个孩子,对母亲这一生,写出这种痛苦,比写奇谈怪说有意义。”


“阎老师把你的小说上升到了心灵的高度”,台下的文学批评家刘剑梅教授点评道,大家一下笑起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作家脸微微泛红,目光澄澈,讲到激动时会伸出一只拿着笔的手,在空中划动,这一块怎么写,那一块怎么写,像是画家在勾勒轮廓,在他手臂的每一次挥动中,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这篇精彩的小说。

香港


“三年前决定来香港教书,是一种逃离。”

黑色的皮质沙发上,阎连科正拿着手机看NBA,还开了弹幕。


2018年5月6日早上十点,阎连科香港家中。摄像师正在调试灯光,记者在最后复习采访提纲。这是日本NHK电视台在拍摄纪录片,他们要拍摄一个系列短片,对象是各个行业最顶尖的大师,阎连科同意我在一旁观看。他是现在日本最负盛名的中国作家,2015年,凭《受活》获得日本读者评选的Twitter文学奖,这是象征人气的大奖,也是亚洲作家首次获得,有日本媒体称,“一个阎连科的时代”已经到来。

阎连科身旁是木质的写字桌,上面呈60度角斜放了一块木板。他有严重的颈椎病,不能长时间埋首,这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摄影:张华东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次步,又回到沙发上,“那我先坐一会儿,NBA赛事正紧张呢。”阎连科喜欢看NBA,聊起来眼睛会发光。他喜欢勇士队,最喜欢的球星是库里(港译:史堤芬居里)和杜兰特,不喜欢詹姆斯,照他的话讲是“身体素质太好,太无所不能了”。在体育游戏中,他迷恋先天一般却突破重围的美感,很像是海明威所说的——grace under pressure,也让我想起他笔下那些一开始就被设置在绝境的司马蓝、先爷、尤四婆们。


阎连科身旁是木质的写字桌,上面呈60度角斜放了一块木板。他有严重的颈椎病,不能长时间埋首。这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他那时“一天写一万字”的传说。曾有过更痛苦的岁月,《日光流年》是趴在床上写完的。


他平时在这张木板上,用钢笔和草稿纸写作,有点像在画板上绘画。木板上夹着一篇短篇小说,名叫《中国笼鸟》,上面有许多涂改液和铅笔修改的痕迹——这和他年轻时不一样,那会儿他很少会回看自己的文章。


桌上只有两本书,一本《新华字典》,一本《阿赫玛托娃诗集》。看我好奇地拿起了后者,他介绍说,“第一本没有后面两本写得好,她写得比那些得了奖的好得多。”阿赫玛托娃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代表性诗人,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苏联政府嘴里的“荡妇兼修女”,在十月革命后历尽迫害。


我和阎连科的第一次对话,发生于一次课后。


我本科在西南一所大学读新闻专业,隔壁就是中文系。大约是偏隅蜀地,这所学校有一群不疾不徐的年轻人,在一块儿办独立杂志、开读书会。阎连科是我毕业前读的最后一位作家。一个夏日午后,十多位少年围坐茶室内,讨论《耙耧天歌》。


之前,我和主讲人一起读这本书,亲眼见到她在合上书页那一刻,长叹了一口气,感慨:“这奔涌的才华啊”,而后久久失语的样子。阎连科是一个拥有自留地的作家,而一个有意从事写作的年轻人却可能为缺少叙事资源沮丧。那次读书会后,我和主讲人在树林子里垂头丧气,回顾乏善可陈的人生,我们一致的感受是——“非常挫败”。


大概是“非常挫败”四个字说得太过真诚,当我告诉阎连科这件事时,他愣了一下,显得有些动容,“你们在学校里一路读上来,这样的人生也是我没有经历过的。”


在《阎连科的文学讲堂》一书中,他曾写道:三年前决定来香港教书,是一种逃离。他那时刚拿卡夫卡奖不久,却好像正经历着一场心灵危机。后来我问他,他说:“想找个地方躲一躲雾霾,北京的生活也非常混乱,每天吃饭见人,在饭局上走来走去。”


他住在科大半山的一套海景公寓里,至今保持着部队出身的秩序感,每天早上写作两个小时,雷打不动。偶尔会看书,最近钟爱舒尔茨,因为“他是真正的天才,语言像油画一样。”平时老下面条,笑说因为饥饿的经历,什么都觉得好吃。傍晚时分,会去海边的操场锻炼,或是后山的亭子里乘凉。夜里十点,也就安然睡去了。


午后,摄像师提议外出取景,我们下山到了海边。年轻的女记者忍不住捡起了贝壳,他看了一眼,嫌弃地说,太小。这位富有经验的爷爷经常带小孙女来玩,海水退潮后,现出一条小径,连着另一块更广阔的沙滩,那里有一个农场,可以摘菜,可以喂羊。


采访的最后,记者请阎连科在一张纸上题词,这是这个系列短片的保留环节。他想了一下,拿笔写下了一句让记者惊慌失措的话,这和之前几位受访者的基调太不一样。

河南


他这样定义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一个懦弱的人和拳击运动员。”


今年60岁的阎连科回顾人生,常常会用到“命运”、“选定”等词。


1958年8月24日,他出生在河南嵩县田湖镇。


少年时代,“权力”和“饥饿”,是被装订进命运的两个词。他的记忆里没有在革命的浪潮中手拿红宝书的激情,只有生存。太饿了。他记得村支书的女儿拿着一个馒头小口嚼着——“并不是吃,是小口地嚼着,像展示出她美好的生活一样,展示出她手里的馒头”,也记得十几岁时第一次骑车去洛阳,黄昏时分,洛阳城华灯初上,城市的灯火像雨水一样浸湿了他的心。


“逃离土地”是前半生的主题,少年行走于世间,身上背的武器是纸笔。刚出道的阎连科根正苗红,在课堂上,他经常讲短篇处女作《天麻的故事》,戏称为“新时期文学正能量的鼻祖”。

2005年3月,北京,阎连科接受媒体专访。摄:Imagine China


1979年的中越战争,阎连科差点儿就上了战场。军旅文学中,当红作家在书写士兵不能上战场的痛苦,而士兵阎连科亲眼见到的痛苦,是战友们对战争的恐惧。像是一个巨大的破绽,现实让他看见的是人性的真相,而不是英雄身后的金光,他第一次感知到了文学的真实性。


“我本来是一个胆小的人。”有一次想方设法从部队回家,母亲一见到他,手里的盆掉在了地上。老屋里挤了三十多口人,全部围着收音机,在听前线的消息。他已经两个月不能往家里去信了,家里人都以为他上了战场。父亲有哮喘,每夜失眠,围着老屋的院子转。“等我回家时才看到,院子里原本一片荒芜的草地,已经走出了一个圆。”——这是《我与父辈》里写过的情节,但NHK采访那天,讲到这一段时,他依然数度哽咽,我坐在一旁,清晰地看见他流下了眼泪。


阎连科从此专注于书写“人”,这时最多的主角是“逃兵”,这之后,则是中国大地上的底层农民。


第一次危机是在1994年来的。两山战役一直持续到1990年,中越两国领导人在1991年正式握手言和,像是亲密的兄弟。阎连科的《夏日落》中,主人公却追忆着浴血奋战,为之牺牲的兄弟。这是他第一次受到海外关注,被称为“第三次军事文学回潮”。《夏日落》在1994年被禁,阎连科写了大半年检查。


体制内作家阎连科从此不再触碰军旅题材,却意外收获了文学的礼物。


他那时有严重的腰病,躺在病床上,无事翻书,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这些“以前从来看不进去”的20世纪文学,突然在阎连科的世界里腾空爆炸——他再也不能接受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了。王德威说:“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阎连科仿佛开了窍”,无穷的想像力喷薄而出:先爷、尤四婆、受活村的绝术团、司马蓝的喉堵村、《坚硬如水》中的红色语言,在他笔下那片“神实”的耙耧山脉竞相出现,构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奇观。


新千年以后,麻烦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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