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课名叫《中文创意写作》,今年是第三年开了。这些年,余华、迟子建、舒婷、韩少功、苏童等,都曾来此担任驻校作家,秋天台湾作家骆以军也会来。西贡的清水湾,俨然是香港的一个文学重镇。
班上有60个学生,大多是理工科出身。也有不少人因仰慕阎连科而来,我是从香港中文大学过来的旁听生,编剧邢本宁从台湾远道而来,拍摄《美丽上海》的导演彭小莲则经常戴着墨镜坐在后排。还有一位七十岁的老婆婆,据说亲历过共和国史,想将故事写下来。也有一个同学表示,上这门课是为了写言情小说。
站在讲台上,阎连科最爱拿自己的作品开刀,理由是:“说我自己最不容易得罪人”,讲多了又会说,“我老讲自己,这样显得有点无耻”,然后挠一挠脑袋。
作为一位以喷薄的想像力闻名的作家,他的课堂常会沉浸在一团团电光闪现的灵感乌云中。一次,他讲起《年月日》,是去西安看病,路过一大片玉米地,漫山遍野的叶子在风浪中荡漾,忽然,便想到了一个老人、一只狗、一棵玉米的故事,“你阎连科能够在一瞬间想到《年月日》这个故事,是因为你熟悉每一棵玉米苗的生长。”又说起《炸裂志》,是有一回从香港去深圳,在罗湖口岸过关的一瞬间,这个小说成型了。同学们课下在一块儿长吁短叹。我们也无数次从罗湖过关,每次都只会抱怨人多。
阎连科将自己的创作风格命名为“神实主义”。在课上,他解释这个词来自《四书》中的一个情节:一位右派作家渴望回到书桌前写作,为了种出亩产万吨的小麦,为了让花生长得像玉米一样大,他就把手指割破了,每次用鲜血灌溉土壤。
“你会发现这里超越了生活,进入了想像。”
“静脉的血流干了,作家就想了一个什么办法呢?他在狂风大雨的一天,割破了动脉血管,让喷射在空中的血液顺着雨水浇灌下来!”讲到这里,他的语气很兴奋,甚至抬起手来,示范了一个割喉的动作,教室里发出了轻微的赞叹声,我抬起头,好像血水会从天花板上落下来一样。
那堂课专门讲“细节”,这常是他写作激情的来源,他说细节最重要的功能,是完成文学精神。阎连科拿陈凯歌的电影举例。文革中,批斗会上要给人戴铁的、木头的手铐,如果将这个细节换作纸手铐呢?“我给你一个纸做的手铐,你把纸弄破了,我就可以开枪了。这样一个细节,就完全写出了人对人最大的困境,你无法吃饭,无法动。你如果觉得这个纸硬,磨破了手,那好,我给你倒上水,那就更可怕。稍微转换,小说的意义就彻底不一样了。”
那是阎连科讲得最有神采的一堂课,他很激动,语速越来越快,这时,有几个旁听生要赶去其他教室上课,起身打开了门。他忽然停下,抓了下头,有些委屈地说:“每次你们上课有人走掉,我就特别害怕,是我讲得不太行是吧?”
每周他会布置大家读一篇小说,到下周上课再请学生复述情节。有一天,要读哈代的《三怪客》,无人响应。他干脆停课一小时,让大家读书,自己坐在讲台上,闷闷不乐的样子。后来他告诉我:“其实我上课的目的,完全不是为了培养大家以后变成一个作家,能写出小说来,我只是希望让无论是学文科的学生,还是学理工科的学生,感到文学没有那么神秘,让他们喜欢读小说。”
每堂课的最后一小时,学生要来构想小说,阎连科当场为其发展小说情节,这是一个由60人当场见证想像力的时刻,也是他自己设计的,原本这一课时可以由助教来上。同学柳柳感叹:“这简直是当代十日谈。”我掐指一算,也确实上了十次课。
这一次站在教室中间的,是一位戴眼镜、身材细瘦的男生。
“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长大以后,我妈告诉我,在我小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北方农村的那种平房里,有一天夜里,一个孩子趴在窗户上盯着我,我妈年轻时流过产,这就是那个孩子”,男生讲得激动,说话有些结巴,“她是来复仇的,她…..她要杀了我。我妈就把她叫进屋里,然后拿起剪刀,第二次杀死了她,从此以后,我的病就好了。”
一个明清小说式的奇谈故事,我在心里想着,眼前的作家则微微皱眉。
“难就难在,怎么写母亲第二次杀死孩子的心理活动。”——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第二次即便是在梦中,即便知道你已经死了,母亲要下手杀死孩子前,也会经历钻心的痛苦和挣扎。可能是想像到了那个画面,有人深吸了一口气,作家接着说,“失去一个孩子,对母亲这一生,写出这种痛苦,比写奇谈怪说有意义。”
“阎老师把你的小说上升到了心灵的高度”,台下的文学批评家刘剑梅教授点评道,大家一下笑起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作家脸微微泛红,目光澄澈,讲到激动时会伸出一只拿着笔的手,在空中划动,这一块怎么写,那一块怎么写,像是画家在勾勒轮廓,在他手臂的每一次挥动中,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这篇精彩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