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演讲者没有名字,主持人介绍他的时候,也只说他是“一个朋克”。他也确实是一副标准朋克的打扮:长头发、皮夹克、牛仔裤和皮靴。他的演讲并没有故事,只是一些细碎的经验,他一直平静地讲述,语言也没有太多的抑扬顿挫,以至于听到一半,很多人都开始走神玩手机了。但我离开鸡血大会的时候,我却总是在想他的故事。
他上台的第一句话是:“刚刚我老婆发消息,提醒我一定要说,如果不是她,我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因为她这句话,我准备重新组织我的演讲。”
接着他说:“在我人生的前38年,
我的人生很顺遂,顺遂到有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只要我努努力,我都可以得到。直到最近之前,我都以为我的人生一直会这样。
但我不想讲这些光明面了,我只想跟大家分享我最近遭遇的黑暗面。
我一直以为,
我前面的人生这么顺利,是因为我有一个稳定的自我认同。我是一个朋克。这让我屏蔽了很多无用的社交,我不买房,也不买车,我有自己的乐队,一直跟世俗保持着距离。
直到最近。”
最近的事,是他忽然得病了,都不知道是什么病,却很危险。他在医院病房里住了10天,旁边的人都是插管的。当他知道自己也可能有危险时,他说:
“我做了几件事:第一件事:我照了镜子,照了足足5分钟,我想确认,我现在外表看上去,是否还是个正常人。我想去看看我父母。
第二件事,我跟公司打了一个电话,我跟公司确认,如果我忽然死了,能否把我未兑现的期权给别人。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我把它给了我老婆。
第三件事,我把所有的音箱、乐器,大概有个100万,都挂上了咸鱼。这些钱我要留给我自己。只留了一把吉他给我儿子,当作一个父亲的纪念。
最后我想了想,我还能为家人做些什么。我写了一份离婚协议书,想跟我老婆离婚。这是她最生我气的地方。因为我当时想,如果我能为我老婆选择一个身份,我希望她是一个离婚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寡妇。离婚现在没什么,甚至有些流行。寡妇却还是奇怪的,我不希望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她。”
做完了这些事,他就准备回家呆着了。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去医院看过医生。也许是出自朋克的骄傲,他不想自己像住院旁边那个插管的病友一样。但后来有一个朋友来,看他快不行了,跟他说,你还是要做点什么的。
“我想想他是对的。毕竟我的床头还贴着一面旗帜:“
朋克永远不死
”。于是我就去医院了。”
接下来,他就讲了他最让我震撼的经验。
“我被推进了一个手术台。被护士推着,通过了重重黑暗的大门,到了一个特别光明的地方。医生都穿着蓝色的衣服。在医生口中,这是一个小手术。这确实也是一个小手术。是大手术之前需要做的清创的工作。他们问我半麻还是全麻,我说半麻。医生给我的眼睛贴了两个布条,防止灯光灼烧我的眼睛。但其实透过白纱布,你什么都能够看到。接下来的经历,就开始变得离奇了。
我在手术中睁开了眼睛。因为没有参照物,我不知道时间。我能够透过纱布看到无影灯,接着又透过无影灯的反射,看到所有的一切。
然后,我的灵魂开始出窍了,上升,然后吸附到了无影灯上。我从无影灯的位置,看着医生和手术中的自己。我用第三人称的视角看完了整个手术。
那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不是恐惧,是怜悯。
我先是感觉到对自己的怜悯,我看到病床上的我。他不像我自己,只是一坨肉。
然后,在这种巨大的怜悯中,我想要祈祷。我想要祈祷这些事赶快过去。
接下来,我意识到,
我不知道该向谁祈祷。我没有我信的神
。
然后我就开始发笑了。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就像我喜欢的法国存在主义作家萨特。我一直以为我是自由的,我也承担了自由的代价。
但是现在我看着自己躺在那里,像一坨肉被任由处置。没有人跟你有相同的经历,没有人跟你有相同的故事,也没有上帝来拯救你,你甚至没有可以祈祷的对象。那一刻,我开始发笑。我笑我自己。
我原以为,我是一个朋克,我是一个存在主义者,是一个丈夫,是一个父亲,我的自我是坚实的。但是那一刻,当我看着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像一坨肉,我觉得我的这些自我,没有任何意义。
我开始不知道我是谁了。”
接下来的故事,他去做了手术,又在医院里躺了十几天。哪怕到现在,也没有渡过危险期。而关于我是谁这个问题,他当然更没有找到答案。
“为什么我愿意聊这些事,是因为我的记忆在这两年里完全毁了,包括我现在说的话,我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大脑的恐惧带来的一些假象。
最近我又重新开始思考我的身份,我来这个大会之前,把所有我的白头发都拔掉了,大概两三百根吧,我尝试着让自己看着像一个健康的人,
我是谁呢,我还是会当一个朋克吧,我想跟我的乐队朋友,一起去做音乐,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我已经40岁了,换一个身份也许并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那天特别好笑,最近我的一个好朋友,问我现在还在上班吗?我说上。他很奇怪,问我为什么还上班,我说:“
你不知道,一个被疾病隔离了一年多的人,有多渴望跟人去交流。
”
我非常遗憾,经过了这一次,我还是依然不知道生活是什么东西,但是我会继续往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