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许阿瞿画像石题记是镇墓文，而非墓志铭。两者混淆的背后，是过分强调墓志铭弥补史乘不载的狭隘史料观。通过对照解读题记和画像石，可知其内容主要描述墓主在阴间的境况，文本性质为镇墓文无疑。镇墓文与墓志铭文本性质不同，两者差异很大：前者反映死者的身后归宿，是精神追求和宗教信仰，后者记述死者的生前事迹，属于现实写真；前者为安抚死者亡魂，后者为死者留名不朽；前者留给阴间鬼神，后者留给阳间后人；前者包含民间和道教的冥世信仰，后者则包含儒家的忠孝观念；前者多是巫师道士捉刀，后者常有名人学士手笔。镇墓文作为一种宗教性随葬文书，所具备的宗教史、民俗史价值也同样值得珍视。因此还原此类文书的镇墓文身份，并不会降低它们的文献价值，反而有助于深化相关研究。
关键词：
许阿瞿画像石题记；镇墓文；墓志铭
作者简介：
黄景春，男，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文系主任兼党支部书记（上海 200444），主要从事民间信仰、民间文学和古代小说研究。
许阿瞿画像石题记从发掘简报开始就被称作墓志，后来又被一些研究者拔高为“最早的墓志铭”。虽然已有学者指出它并非墓志，但此类不同意见未受重视。其间不仅有学识高下和对文物定位依据的差异，也有文物研究中学术理念的不同。本文试图在释读并分析这篇题记的基础上，还原其文本性质，揭示它被故意误读背后的学术理念问题。
一、许阿瞿画像石
1973年
3
月在南阳市东郊李相公社的一座魏晋砖室墓中，出土了一块长
112
、宽
70
、厚
11
厘米的石板，东汉建宁三年（
170
年）的许阿瞿画像石题记就镌刻于其上（见图
1
）。该石板是作为墓顶石来使用的。同墓还出土另外两块画像石：一块上刻铺首衔环，应为门扉残石；另一块上刻执笏门吏，应为门框石。从图像内容看，带有铭文的画像石应该镶嵌在墓室墙壁上，发现时已被用作墓顶石，显然是原来的汉墓被毁，石板被后人移来另建他墓了。许阿瞿画像石虽有三块，但引起大家关注和讨论的一般就是带有铭文的那一块。该石现存南阳汉画馆，由于画像内容独特，题记又被人称作“最早的墓志铭”，南阳汉画馆将其视作“镇馆之宝”。
值得注意的是，该画像石的年代早于砖室墓建造的年代大约60年至
95
年。时间虽不算太长，但许阿瞿画像石上的画像、题记与此砖石墓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能拿墓中出土器物与画像石联系起来解读①。至于有人称此墓为许阿瞿墓，甚至牵强附会说此墓是对夭殇者许阿瞿的二次葬，这只是一种臆想，无法找到任何可靠证据支持此说［
1
］。
许阿瞿画像石在出土时就被判定为“东汉许阿瞿墓志画像石”，随后学者们对它的介绍也都突出题记的墓志性质，如汤淑君②、华人德③、牛天伟④都是如此。
2003
年
4
月
9
日的《中国文物报》在介绍它时，标题用的就是《最早的墓志铭》。笔者认为以上诸种看法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故而撰写短文《“许阿瞿墓志铭”实为一篇镇墓文》，试图辨明该题记的性质［
2
］。南阳汉画像石的文物价值是毋庸置疑的，包括这件画像石也都独具特色，无需把这篇题记说成墓志来提高它的价值。反倒是坚持宣称它是“最早的墓志”，对它的文本性质、历史地位作出错误的描述，无助于对这件珍贵文物的研究。要澄清相关问题，就需要深入解读该画像石及题记，这是对其定性、赋予其历史地位的立足点。
二、画像石上的图画和题记
东汉带有题记的画像石，画像与题记都是相互联系的。譬如山东苍山元嘉元年（151年）画像石，题记是“对画像内容的具体说明”⑤，许阿瞿画像石也是如此。许阿瞿画像石分为左右两部分，右为画像，左为题记。右侧画像部分又分上下两格，上格榻上跽坐一幼童，旁边铭刻“许阿瞿”三字。许阿瞿身后一人执扇，身略前倾，作服侍之状。从此人发型衣饰和面部肩部特征看，应是女子。许阿瞿面前有三幼童，一人托木鸟，鸟下系有绳索；一人牵引木鸠车，车下有轮；一人执木鞭，作奔走赶鸟状。原发掘简报认为：“这幅画像显然是家僮作游戏供小主人取乐的形象。”［
3
］笔者认为，这幅家僮游戏图是对许阿瞿在阴间生活的描绘。下格是五个乐舞百戏场面，最左一人似在击鼓；左二男子赤膊裸腹，跳弄四丸二剑；左三为头梳双髻之女伎，挥动长袖，跨步前倾，作踏盘舞状；左四男子戴高帽，正在鼓瑟；左五男子似在吹排箫。这幅画同样也不是记录或展示许阿瞿生前的生活景象，而是设想他下葬后在阴间观赏百戏的景象。上下两格许阿瞿以外的九人，一人在侍奉许阿瞿，三人在陪他玩，五人在为他表演。
再看左侧的题记：铭文六竖行，共136个隶体文字，其中
17
个字迹漫漶。笔者在前人基础上释文如下：
惟汉建宁，号政三年，三月戊午。甲寅中旬，痛哉可哀，许阿瞿身，年甫五岁，去离世荣。遂就长夜，不见日星，神灵独处，下归窈冥。永与家绝，岂复望颜。谒见先祖，念子营营，三增仗火，皆往吊亲。瞿不识之，啼泣东西，久乃随逐，当时复迁。父之与母，感□□□，□□五月，不□晚甘。羸劣瘦□，投财连篇，冀子长哉，□□□□。□□□此，□□土尘，立起□妇，以快往人。⑥
这段文字的前四句介绍了许阿瞿亡故和下葬的时间。建宁三年的三月为丁酉朔，戊午是二十二日，应是下葬时间；甲寅是该月十八日，应是许阿瞿亡故的时间。接下来“痛哉可哀”等四句叙述家属的心情，表达对许阿瞿年仅五岁就辞别人世的哀痛。“遂就长夜”等四句说许阿瞿死后独自归于幽冥之地。“永与家绝，岂复望颜”两句，是东汉镇墓文中常见的分别死生之语，是说许阿瞿死后，与阳间的家庭永远断绝关系，不期望看到他再返回阳间。“谒见先祖”等四句，是设想许阿瞿独自一人来到阴间，惶惶然拜见列祖列宗，而阳间的亲人多次增加“仗火”，凭吊逝去的亲人。这里“仗火”当指祭奠死者的焚化之物，犹今之“纸扎”之类。“瞿不识之”等四句，是进一步设想许阿瞿在阴间，因不认识列祖列宗而啼泣不止，来往奔走，过了很久才跟随在先人身后，当时上升为神灵。此句中的“迁”，绝不是迁葬的意思⑦，而当释作“上升”，即死者亡灵升到天上。接下来四句，残缺六字，语句难以通读，推测语意大概是父母悲伤，夜不能寐。“羸劣瘦□”等四句，也残缺五字，其中第四句全残，前三句的意思大致可知：许阿瞿身体瘦弱，父母为安葬和祭奠他，花费很多财物，希望他在阴间继续成长，长大成人。最后四句残缺六字，其中前两句残缺五字，语意已不可知，其中第三句“立起□妇”一句，应是为许阿瞿举办了冥婚，给他配了新妇；最后一句“往人”就是死者，也就是许阿瞿，“以快往人”是说举办冥婚是为了让死者得到快乐。汉魏时期流行冥婚，以前曾发现过为夭殇者举办冥婚内容的文字。这里许阿瞿也是夭殇者，他去世以后父母的哀痛之情，在题记中多次表露出来，“立起□妇”虽残去一字，为许阿瞿配冥妇之意甚明。将画像石上的图画、题记对照起来，笔者认为许阿瞿身后作执扇服侍状的女子，或许就是他的冥妇。整个图画体现了题记中“以快往人”的用意。
原发掘报告称：“志文记述了‘年甫五岁’的许阿瞿死亡情况及其家人对死者的悼词。虽然未写明墓志，实际上是一方墓铭。”［
3
］但从以上释文可以看出，此题记虽有纪年，却并没有墓主的籍贯、生平等内容，称它为墓志是很牵强的。许阿瞿五岁夭折，属于非正常死亡，按照习俗需要镇墓，以保护家人平安；举行冥婚也是父母为夭殇子女要操办之事，其实也是为了安慰死者亡魂。树立墓碑、刊刻墓志则都是为了让死者永垂不朽、流芳百世。对于一个五岁夭折的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功德、经历需要铭记呢？在后世众多墓志铭中，为夭折小孩而写的很少发现，也旁证了这篇题记不是墓志铭。“墓志是记载了志主的姓名、生平和卒葬等信息，埋设于墓中，且具有一定形制的志石或志砖”［
4
］。判断一份随葬文书是不是墓志，要看它的书写格式是否以叙述墓主生平为主，是否具有“标志墓主身份”的作用。该画像石题记中没有许阿瞿的籍贯，没有他的生平事迹，也没有他的家世谱系，显然并不能标志许阿瞿的身份。而且，题记通篇为四字句韵文，也不类似于后世墓志的文体格式。
三、画像石题记实为镇墓文
对于原发掘报告把许阿瞿画像石题记定为墓志，多位研究者早就提出异议。马子云、施安昌认为：“定许阿瞿墓志画像石，需待商榷……应称其为《汉许阿瞿画像题字》。”［
5
］
57
黄展岳在《早期墓志的一些问题》一文中，也专门讨论过许阿瞿画像石题记，他说：“许阿瞿题记发现于三国时墓中，被移作砖室墓顶盖石，通篇题记为整齐的四字句韵文，与山东嘉祥宋山安国石祠题记、苍山元嘉元年石祠题记，以及微山两城等地出土的石祠题记，风格相同，故可认定许阿瞿画像石题记应是许阿瞿石祠题记。”［
6
］
441
黄氏认为许阿瞿画像石题记是“石祠题记”，否认它是墓志，肯定它是宗教性文本。
东汉是墓志的滥觞期，我们当然不会拿南北朝以后已成熟的墓志作为标本来全面要求这一时期的墓志。此时墓葬中出现的记载墓主籍贯、死亡时间乃至于生平的石刻、砖瓦铭文比较多样，如洛阳汉代故城南郊刑徒墓出土的砖志，完整的铭文一般都记有死者的姓名、刑名、郡县名、死亡日期等，简化的只刻姓名、郡县名。当然，比洛阳刑徒墓砖志更早的还有秦始皇陵西侧劳役者墓坑出土的瓦志。研究者一般都把这些称作刑徒砖铭或砖（瓦）志，而不称为墓志。对于形成期的墓志，以前研究者审视的标准比较严格，近年标准有所放松。关于这个问题，黄展岳有一段讨论，兹引述如下：
在什么叫
“墓志”这个问题上，定得谨严或定得宽松，关系似乎并不大，因为任何事物都有一个由发生、发展到成熟的过程，应该允许有不同的理解，如果要避免纠葛，我倒是倾向于客观叙述，照原刻标题称谓之，原无标题的，则泛称石刻、砖刻，不予定性。如果为了对墓志起源作出比较符合实际的结论，我赞成赵超的看法，即“应该将墓志这一器物与墓志这一风气区分开来”。正式的墓志应具有固定的形制；有惯用的文体或行文格式；埋设在墓中，起到标志墓主身份及家世的作用。早期墓志的要求标准，比定型的正式墓志可以适当放宽，但不能没有这些方面的含义。［
6
］
439
黄氏明确提出了正式墓志的三个标准，即“固定的形制；有惯用的文体或行文格式；埋设在墓中，起到标志墓主身份及家世的作用”。早期墓志的标准可以放宽，但也要有这些含义。他以此为准，在剔除非墓志的题字之后，认为可以算得上东汉墓志的题刻只有四方：延平元年（
106
年）马姜墓石，元嘉元年缪宇墓题记，延熹八年（
165
年）缪纡夫妇合葬墓题记，建宁二年（
169
年）肥致碑［
6
］
441-442
。他所确认的这四方墓志，不仅在书写格式上符合标准，在时间上也都比许阿瞿画像石题记要早。所以，把许阿瞿画像石题记称作墓志站不住脚，称作“最早的墓志”更是无从说起。
许阿瞿画像石题记并不是墓志，它是一篇带有鲜明的冥世信仰色彩的镇墓文。所谓镇墓文，是东汉出现的宗教性随葬文书，主要内容是安抚墓主，禁锢其亡魂返回阳间祟扰亲人，并告诫阴间鬼神护佑墓主。镇墓文的制作有用铅、铁、陶、砖、石、玉、木等多种材料。许阿瞿的这篇镇墓文刻于画像石上，其中有纪年、记名，也有对阳间亲人哀悼之情及墓主阴间生活的描写，这都是镇墓文常见的内容。文中“永与家绝，岂复望颜”是镇墓文中的分别死生用语，而分别死生是镇墓的主要诉求之一。文中有对许阿瞿在阴间不识先祖、哭泣不安的描绘，也有为死者配置冥妇的介绍，这些都不是对许阿瞿生平的叙述，而是对他死后境遇的描述。注重描述死后情况，对亡魂提出若干要求，这是镇墓文的行文特点。
四、镇墓文与墓志铭的区别
通过以上辨析，镇墓文与墓志铭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反映死者的身后归宿，是精神追求和宗教信仰，后者记述死者的生前事迹，属于现实写真；前者为安抚死者亡魂，后者为死者留名不朽；前者留给阴间鬼神，后者留给阳间后人；前者包含民间的和道教的冥世信仰，后者则包含儒家的忠孝观念；前者多是巫师道士捉刀，后者常有名人学士手笔。两者差别，可谓大矣。
考古界过去存在重视墓志铭而轻视镇墓文的倾向，原因就是人们普遍认为镇墓文内容迷信，写法雷同，陈陈相因，没有多大史料价值。反映到文物研究和考古实践中，就出现了为强调一件文物的文献价值而故意把镇墓文当作墓志的情况。有时为了进一步突出某件文物的文献价值，一些考古工作者不加考证、不作认真研究就急切地宣布它是“最早的墓志”。这种事情已发生多次⑧。除了这件许阿瞿画像石题记，
1990
年出土于河南省偃师县汉墓中的永平十六年（
73
年）姚孝经买地券，也被发掘者宣布为“最早的墓志”［
7
］。这种把宗教性随葬文书强说为非宗教的墓志的情况一再发生，其中有发掘者学识局限的原因，也跟中国学界内长期流行的狭隘史料观有关，当然也跟近现代以来批判宗教迷信的文化思潮有关。这种罔顾史料客观面貌、罔顾历史事实的作法是不可取的，也是一定要纠正的。
镇墓文确实很少能提供对应某一著名历史人物或印证某一重大历史事件的史料，也正因如此，以前研究者认为它们“无多大史料价值”，又因把压镇鬼神的文字当作迷信，其价值也被等而下之，从而在考古实践、文物收藏和学术研究中遭到轻视。然而，只要转变学术思路，扩大研究视野，就可以发现这些宗教性随葬文书同样也是一种珍贵的史料，它们的价值主要体现在宗教史、民俗史和制度史等方面。所以，研究者完全没有必要轻视镇墓文，更没有必要为了提高它们的史料价值而将其强说成墓志铭。因为此类材料于传世文献记载更少，更加难得，也更值得珍视。
注释
①许阿瞿画像石墓之所以不到百年就被毁且画像石被移作他用，背景是东汉末年中原地区剧烈的社会动荡，军阀乱兵盗掘帝陵及诸公卿墓，其他大墓也难以幸免。南阳许阿瞿墓大约也是在东汉末年被掘毁，墓石暴露，曹魏时期社会重归太平，附近有人建墓时，将许阿瞿墓石移来构建圹室。②参见汤淑君：《许阿瞿画像石墓志》，《中原文物》
1991
年第
2
期。该文还把题记中“当时复迁”的“迁”字解读为迁葬、二次葬，这大概就是后来者认为此墓是许阿瞿二次葬墓的直接依据。③参见华人德：《魏晋南北朝墓志概论》，荣宝斋出版社
1995
年版，第
4
页。④参见河南博物院研究员牛天伟在该院网站所撰写的“许阿瞿画像石”文字介绍。他也把题记称作“墓志”，并认为：“题记内容涉及墓主的姓名、年龄、死葬时间及家人的悼词等，初步具备了墓志的性质，可以看作魏晋以后出现的标准墓志的鼻祖。”网址：
http://www.chnmus.net/dcjp/node_12461.htm
。⑤参见方鹏钧，张勋燎：《山东苍山元嘉元年画像（此处原文为“象”）石题记的时代和有关问题的讨论》，《考古》
198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