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文化:你说写诗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整体,每一句都不平,但是整体起伏、变化、转换不大却是不好的。不过,我们处于一个十分喜欢金句的时代,读诗的时候总是会把某个句子摘抄下来。你怎么看待这种情况?
韩东:
你写的是诗,不是格言,况且格言也不就是“金句”。金句的说法和流行在今天是某种商业化的结果。就社会层面而言,从诗歌和文章中摘抄金句也未见得就是一件坏事,甚至是好事情,值得欢迎。至少,这也是诗歌普及和作用于生活的一种方式。但就专业而言,埋头于金句却是本末倒置了。把诗歌理解成好句子,把写诗理解成写出金句,或者用金句组装以达成一首杰作,不仅外行这么看——外行这么看并无害处,关键是不少诗人也是这么认为、这么干的。于是便浮华成风、造作成风、炫耀成分,从整体上扭曲了诗歌之为语言艺术这件大事。诗歌里有“金句”那是顺流而下的结果,是过程中的风景闪现,并非是目的。为了金句而牺牲诗歌作为艺术作品的整体性观感和魅力那就太不值当了。因小失大,就像因为追星我们无所谓是否是看了一部烂剧。
界面文化:你谈到现在一些年轻人的诗,写得很不错,很有新鲜感,但是他们写作有一个习惯和定势,“一个小灵感、一个小感觉,抓起来就写,瞬间完成”,你更希望作者去写一些比较深入的东西。“小”指的是什么?怎么才叫深入的主题?
韩东:
即兴是诗歌的常见方式,我不反对,但总是这样就形成了某种习惯。再者,我说的“小”并不是指篇幅、规模。一首诗可以很短小,但可以容纳更多的内容。以少为多,这是诗歌的本意,我反对的是以少为少,或者以小为小。形式外观可以是短小的,但可以写得深入、崎岖,有变化。
从写作的角度说,你可以写得慢一点、迟钝一点,多修改几遍,给自己更多完成的时间,让更多的东西进入,或者让更多深层的东西透露出来。即兴不能成为浮光掠影。满怀兴奋地开始,但需要锻造的过程,诸如此类。言不在多,但最好经得起推敲,扬起来然后收住,这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有一个下潜、沉淀乃至挖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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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文化:最近有一部电视剧《微暗之火》,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情感是用诗串起来的,一开始主人公觉得讲述身体欲望的诗是“黄诗”,你则提到沈浩波的“下半身”是“第三代”之后当代汉语诗歌写作最重要的流派。诗的主题有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写得好不好和诗人选取的题材有没有关系?
韩东:
原则上诗歌主题没有高下之分。或许有,但你不写成一首具体的诗就无从谈起。也就是说,写什么并决定不了诗歌的高下。用“屎尿屁”概括一类诗歌,是侮辱或者污蔑性的,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屎尿屁”的或者专写这些不涉及其他的诗歌,倘若如此为什么要写成诗呢?直接写成散文或者你说的“黄文”不就得了?
当然,诗人有叛逆的天性、冒犯的天性,的确会将社会意义上的低贱需要掩饰的东西加以抬升,作为武器刺激美学上的平庸、俗套和伪善。这也几乎是每一代有抱负的诗人必须经历的一课,但一旦成为“行活”也就成了概念,成了了无新意的俗套。所以,有时候他们并撼动不了所谓诗歌正朔的因袭痼疾,冒犯到的只是大众而已。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界面文化:你在批改学生的诗时谈到,“不反对你用词、弯曲句子,不反对做作,只是要警惕毫无意义的文艺腔,反对习惯性的‘文艺’”。“太文艺”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文艺腔是不好的?你还说“美得不新鲜,没什么意思”,什么叫做美得不新鲜呢?
韩东:
文艺腔是一种形容吧,你读了一些东西看了一些东西,毫无新意地加以模仿。简单地说,文艺腔就是没有创造性,就是对文艺或者文艺作品的一种“消费”。当然,消费并没有什么不好,但作为一个写作者我们需要的是“创新”,是贡献出一己自我的发现,贡献“特别”,“太文艺了”就是似曾相识,就是老生常谈(文艺的老生常谈),就是消费者、模仿者所理解的那层“文艺”,比如说“金句”之类。
我做过一个运动员和球迷的比方。哪一个球迷对足球运动不是津津乐道的?不是了如指掌的?反倒是球员看上去不那么“在行”。球迷没什么不好,但你让他下场踢一把看看。他的本质就是消费者、收集者、模仿者和玩家,而一位真正的球员与球迷对足球的理解显然是不一样的。我们需要“文艺”,但一个写作者真的不能那么“文艺”。美得不新鲜,就是没有创造性,就是对以原创为要务的写作活动的以讹传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