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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遇到我丈夫的 | 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3-01 06:22

正文



我是怎样遇到我丈夫的


by 爱丽丝·门罗


导读


小说的前半部分很像青春偶像剧中常会出现的情节:清纯少女爱上了酷男,可他已有了一个未婚妻。未婚妻在各方面(特别是经济上)实力都比清纯女强,可酷男对后者更动心。


按那些通俗剧的路数,清纯女在受了未婚妻的打压、侮辱,又经过种种误会、曲折后,最终与酷男结成美满姻缘。门罗的小说则有出人意外的结局。与那些满足浮浅幻想的通俗剧不同,门罗笔下的女主人公在短时间内迅速成长成熟的过程,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中午时分,收音机里正在播新闻,我们听见飞机轰隆隆地飞过。我们以为它肯定要撞在房子上,便全跑进了院子。只见那飞机掠过树枝树梢,银灰色的机身和红道全看得清清楚楚,这么真切地看飞机我还是头一次。皮布尔斯太太尖叫—声。


“是强行着陆,”皮布尔斯家的小男孩说。他的名字叫乔伊。


“不要紧,”皮布尔斯医生说,“飞行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皮布尔斯医生虽说只是位兽医,但说起话来和每个医生一样,能镇定人心。


当时我是初次找到份工作——为皮布尔斯夫妇干家务活。他们在第五大道买下了一座旧房,离镇大约五英里。那时候周围兴起城里人到乡下买房的风气,他们把旧农庄连房带地一起买下,却不耕种经营,只用来居住。


我们望着飞机冲过大路停在对面。那里曾经是个赛马场,旧跑道还在,地势极为平整,果真是个飞机降落的好地方。再说,马房和展马棚全拆了,拆下的碎木料也被人拿走了。所以飞机降落途中没遇上任何狙碍。就连那个旧看台也早被孩子们烧了。


“现在没事了,”皮布尔斯太太说道。她紧张劲儿一过,总是轻松快活。“咱们进屋吧,别像一伙乡下佬似的站这儿发呆。”


她这样说话并不是要伤我的感情。她从来不用言语伤人。


我刚要把饭后的甜点水果摆好,突然洛雷塔·伯德气喘吁吁地来到纱窗门边。


“我还以为飞机要撞进家来把你们全砸死。”


她就住在附近,皮布尔斯夫妇以为她是个乡下女人,其实他们不知底细。她和她丈夫不干农活,她丈夫在筑路队上干,还有个酗酒的坏名声。他们有七个孩子,不能在“大道食品店”里赊帐购物。正如我说的那样,皮布尔斯夫妇不了解情况,便对她表示欢迎,请她品尝甜点。


甜点在他们家里毫无精彩之处。或是一盘果子冻,或是切成薄片的香蕉,或是罐头水果。我母亲常说“有家没好吃,到死不如人”。不过皮布尔斯太太行事另有一套。


洛雷塔·伯德看见我要拿起那瓶桃子罐头。


“哦,别费心,”她说道,“我的胃不好,不敢吃这些罐子里倒出来的东西。我只能吃自家装的水果罐头。”


我真想打她个耳光。我敢断言,她一辈子都没有贮存过水果。


“我知道他在这儿降落要干什么,”她说道,“他已获准使用这个赛马场;让大家坐他的飞机上天转转,每次一块钱。也是这家伙,上星期在帕默斯顿一带干,再往前还在大湖边这么干。我不坐他的飞机,你替我付钱我也不坐。”


“我巴不得有这么个机会哩,”皮布尔斯医生说道,“我真想从天上看看这一带。”


皮布尔斯太太说她倒乐意从地上看,乔伊说他想上天看,希瑟也一样。乔伊九岁,希瑟七岁。


“那你呢,伊迪?”希瑟说。


我说我不知道,我怕坐飞机上天,但我没承认是害怕,特别是当着两个由我照看的孩子的面,就更不能承认了。


“这么一来大家都驱车往这儿跑,弄得尘土飞扬,还会践踏你家的土地。我要是你的话,定会发牢骚,”洛雷塔说。她伸腿倒勾在椅子横档上,我便明白我们这位客人要坐着不走了。皮布尔斯先生重新去了他的诊所,要么是又出诊了,皮布尔斯太太也睡午觉去了。我要去洗盘子,她却老缠着我不放。她要在皮布尔斯的家里说人家的坏话。


“她要是跟我一样有七个孩子,就不会有大白天躺下睡觉的时间了。”


她问我他们夫妇是否打架,梳妆台的抽屉里放没放避孕物品。她说他们要是避孕的话,那可是罪恶。我假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那时我十五岁,头一次走出家门。我父母也曾尽心尽力,送我上高中,读了一年。但我不爱念书,我怕见生人,功课也重,老师上课上得不好,讲解起来也不是如今的办法。一年到头后,每个学生的平均分数张榜公布,我垫了底,百分制三十七分。我父亲说就此拉倒吧,我也没怪他。反正我最不想干的事儿就是继续上学,之后再当老师教书。就在张榜公布了我的耻辱的当天,适逢皮布尔斯医生为我家的一头母牛接生,产下两只小牛犊,我们留下他吃正餐。他说我看上去聪明伶俐,他妻子也正想找个姑娘做帮手,他说她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城市来到乡下,觉得太累。我母亲出于礼貌,说恐怕是太累,但我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她不理解,只带两个孩子,不干农活,还要抱怨累,这究竞算是怎么回事?


我每次回家都要对家里人描述一番我干的活,逗得他们哈哈大笑。皮布尔斯太太有台带甩干的自动洗衣机,那是我头一次见这东西。如今我自个儿家里有这东西为时已久,我都记不得当时它在我心目中多么神奇了。有了它,洗衣服再不必使劲儿拧,不必晾晒,不必又甩又扯地折腾,更不用说省去了烧热水的麻烦。那时候几乎不烤制食品。皮布尔斯太太说她不会做馅饼皮,我听过女人供认不讳的事情中要数这一件最令人惊奇。我当然会做松脆饼干,会做奶油蛋糕和巧克力蛋糕;可他们哪一样也不要。她说他们一家个个注意体型。老实说,我在他们家干活,只有一件事我不喜欢,那就是我经常吃不饱。我经常从我家带来一盒甜甜圈,藏在我的床底下。两个孩子发现了,我索性和他们分着吃,但我还是叫他们保守秘密。


飞机降落的第二天,皮布尔斯太太开车带上两个孩子去了切斯利镇,给他们理发。那时候切斯利镇上有位太太做得一手好头发,皮布尔斯太太的头发也在同一个地方做,这就是说他们去一趟得好长时间。她只好选一个皮布尔斯医生不到乡下出诊的日子出门,因为她自己没有车。那时候已是战后,但小汽车仍供不应求。


我喜欢一个人留在家里,无拘无束地干活儿。厨房里亮着荧光灯,四壁白里透黄,亮亮堂堂。后来不知怎么想的,他们把家里收拾成五颜六色,碗柜都漆成深颜色,像老式木头家具一般,照明也用上了暗灯。我喜欢亮堂,喜欢双排洗涤槽。任何一个曾借着煤油灯的光在小浅桶里洗过盘子的人都会喜欢电灯和洗涤槽。我家那只洗盘子的浅桶放在油布遮面的饭桌上,桶底还破个洞,用破布塞着。这里的样样东西我都擦得闪闪发亮。


我也喜欢浴室。我每星期洗一次澡。如果洗得再勤些,他们也不会在乎的。不过那样的话就好像我不知足了,还有可能有洗得勤反而觉不出美妙之处。洗脸盆、浴盆和便盆都是粉红色的。浴盆边有两扇玻璃门,拉上就跟别处隔开了,上面有火烈鸟。浴灯投下玫瑰色的光。脚下的垫子像雪一样柔软,却又不像雪那样冰脚。镜子是三向的,蒙满了蒸汽,浴室里也雾气腾腾,充满芳香。我用过我可以用的浴液等东西后,出来站在浴盆边,对着镜子从三个方向欣赏自己的裸体。有时候我想想我们家的生活,又想想在这里的生活,不由得感叹人眼下过一种生活就很难想象出另一种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我觉得过我们家的生活,想这里的事情,倒不难,那画在玻璃门上的火烈鸟,浴室里的温暖,柔软的垫子,历历在目。但谁要只了解这里的生活,叫他想象一下我家的生活,可就难得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活一阵儿就干完了。做晚饭的菜也摘好,泡在了冷水里。然后我进了皮布尔斯太太的卧室。这间屋里我进了好多次,既打扫卫生,也经常往她的壁橱里看,仔细看她挂在里面的衣服。她的衣服要是挂在橱柜里,我就不会看的,但壁橱却是人人可以用的。其实我这么说不是实话。就算是个橱柜我也会打开看的,只不过那样做我会又难过又害怕,怕到什么程度她不会知道。


壁橱里有些衣服是她常穿的,我很熟悉。另有一些她从来不穿,便推到壁橱靠里一头去了。我很失望,没看见有结婚礼服。不过有一件长裙礼服,我只能看见裙子部分,便很想把其他部分也看看。我记下了它挂在里面,这一次便把它提了出来。这是件缎子礼服,搭在胳膊上很好看,有分量,淡淡的碧绿色,几乎银白一般。腰部是按穿衣人的实际尺寸做的,突出形体线条,裙摆又长又阔,露肩的边折子盖住了小泡袖。


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了。我脱下我的衣服,穿上这件礼服。我十五岁时有多苗条,现在认识我的人根本不会相信。穿上一看,果真合身漂亮。穿这种露肩礼服必须戴无背带的胸罩,我却没有,就只好把戴着的胸罩的背带滑到胳膊上,遮在衣料底下。接着我动手用发卡别头发,这样更有亭亭玉立之态。这里一收拾,引得别处也要收拾。我从皮布尔斯太太的梳妆台里拿出胭脂、口红和眉笔。天气热,缎子衣料沉,加上心情兴奋,弄得我口干舌燥。这样我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是去了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一杯姜麦酒,加进几块冰。皮布尔斯夫妇一天到晚都喝姜麦酒,或者喝果汁饮料,像喝白开水一般。我来后也喝起饮料了。加冰块不受限制,我又特别喜欢加冰块,所以连喝牛奶时我也放冰。


我把盛冰的托盘放回去,一转身,看见一个男人正从纱窗门里望着我。我吓了一大跳,没有当场把姜麦酒溅满一身真是万幸。


“我不是有意吓你。我敲了门,可你正在取冰块,没听见。”


我看不清他长得什么样,只见是个黑影,就像有人紧贴在纱窗门上,背后是一片亮光时的情形一样。我只知道他不是这一带的人。


“我从停在那边的飞机上来,我的名字叫克里斯·沃特斯。我刚才想问问能不能用那个泵打些水?”


院子里有口泵压井。从井里打水是过去用的老法子。他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他拎着一只桶。


“你打吧,”我说道,“我可以从水龙头上给你接水,你就不必打了。”我想我是要他明白我们有自来水,不用泵打水。


“没关系,打水运动运动好。”他说完没动弹,终于又说一句:“你这是要参加舞会去吗?”


刚才一见陌生人。我把自个儿打扮一番的事全忘了。


“要么就是这一带的女士们一到下午一般都要梳妆打扮。”


那时候我还不懂用玩笑话回敬他。我窘得不知所措。


“你住在这儿吗?你是这家的主妇吗?”


“我是雇来干活的。”


有些人一听这情况就会变个样子,看你的神情、同你说话的态度,都会完全变个样,可是他什么也没变。


“好哇,我刚才只想吿诉你,你模样儿很漂亮。我从门里一看,看见你时我都惊呆了。因为你模样儿那么俊,长得那么美。”


我当时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所以不明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么说话是多么不同寻常的事。一个男人把一个小姑娘当成年女人对待,对她这么说话,还说出“长得美”这么个词儿。我没听出名堂,也没回敬一句话,老实说,我只盼他赶快走。并不是我不喜欢他,而是当时的情景叫我很尴尬;他望着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他肯定理解了我的为难。他道声再见,谢了我,走过去开始从水泵中往他的桶里打水。我站在餐厅的威尼斯式软百叶窗后面,望着他。他走了后,我回到皮布尔斯太太的卧室,脱下那身礼服,放回原处。我换上自己的衣服,放下别起来的头发,洗了脸,用面巾纸擦干,然后把纸扔进垃圾筐。


皮布尔斯夫妇问我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年轻还是中年?高个子还是矮个子?我答不上。


“长得帅吧?”皮布尔斯医生逗我。


我只担心一件事:他还会再来打水,会和皮布尔斯医生或者皮布尔斯太太说话,交朋友,那样他就会说起那个他初来乍到的下午见我盛装打扮起来的情形。凭什么不说?他会觉得那情形很好玩。他哪里知道他一说我的处境就麻烦了。


晚饭后皮布尔斯夫妇开车去镇上看电影。她新做了头发,便想去个地方抖一抖。我坐在灯光明亮的厨房里,心想该怎么办,知道今晚睡不着。皮布尔斯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解雇我的,不过这将使他对我产生完全不同的看法。这是我出门干活的第一个地方,但我已经懂得了你为别人干活,别人对你怎么想,他们希望你没有好奇心。这并不是说只是希望你老实本分,光老实本分还不够,他们希望你什么事也不管,希望你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只关心他们爱吃什么,衣服怎么烫等等事情。我不是说他们待我不好,他们待我很不错。他们让我和他们同桌进餐(老实说,那时候我以为就该同桌吃,我还不知道有些家庭是不和佣人同桌吃的),有时候还带我一同坐车出去玩。不过佣人毕竟是佣人。


我上楼去看了看两个孩子睡得怎么样。然后到外面去走走。我非得出去走走不可。我穿过马路,进了那个旧赛马场的大门。飞机停在这么个地方,披着月光,看上去不伦不类的。再过去便是赛马场遥远的另一边,在和灌木林相接的地方我看见了他的帐篷。


他正坐在帐篷外面吸烟,突然见我走过来。


“喂,你是想坐一趟飞机吗?我明天才开始搭人。”他又望我一眼,说:“噢,原来是你。你没穿那身长礼服我倒认不出来了。”


我的心怦怦乱跳,舌头也干得转不动。我非得说几句不可,却又说不出来,我的喉咙堵住了。我就像个聋哑人一般。


“你想坐一趟飞机吧?坐下,抽支烟。”


我甚至僵得没能摇头表示不抽。他一看我没摇头,便递给我一支。


“把烟叼在嘴上吧,不然我没法点燃它。说来不错,我习惯和怕羞的女孩子相处。”


我叼上了烟。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抽烟。在家时我有个女朋友,叫穆里尔·洛厄,常从她哥哥那儿偷来烟卷。


“瞧你这手抖的。你只想聊聊天吗?还是有什么事?”


我突然迸出话来:“我希望你别说那件礼服的事。”


“什么礼服?噢,是那件长礼服。”


“那是皮布尔斯太太的礼服。”


“谁的?噢,是你干活的那家女主人吧?我说得对吗?她不在家,你就梳妆打扮穿上了她的衣服,对吧?你打扮起来演女王,我不怪你。你这样抽烟不妥当。不要光往外吐烟。往里吸。没人给你示范过,教你怎么吸烟?你怕我吿发你吗?是不是这样?”


我不得不跑来求他把见了的事当成没见,真是羞愧难当。我只管望着他,他明白我的意思。


“那我不说就是了。我决不提起这事,决不叫你为难。我言而有信。”


他见我没能对他表示感谢,便换了一个话题,免得我难堪。


“你觉得这个广告牌怎么样?”


果然我脚下平放着一个木板牌子。上面写着:


上天看世界。成人一块钱,儿童五十分。合格飞行员。


“我原来的招牌眼看破烂不堪了,我就想做个新的。今天一整天我就在做这个新招牌。”


我觉得招牌上的字写得不怎么好看。我半个钟头就可以写个更好看的。


“我不是个做广告招牌的专家。”


“做得很好,”我说。


“我用不着拿它做宣传,大家一传开就行了。我今晚打发走了足有两汽车的人。我喜欢慢慢来,不着急。我没告诉他们女士们可以随便来访。”


这时我想起了那两个孩子,又害怕起来,万一有一个醒过来喊我,我却不在。


“你非得这么快就走吗?”


我猛想起对人要有礼貌,便说;“谢谢你的烟卷。”


“别忘了,我言而有信。”


我急忙跑过赛马场,生怕看见从镇上开过来回家的小汽车。我的时间概念混乱了,不知道出来已有多久。不过还算好。没有太晚。两个孩子仍然睡著。我上了床,躺下后心想这一天总算结束了,值得庆幸的是抓住我穿礼服那个把柄的幸亏不是伯德太太。


院子和田边的园地并没有受到践踏,踩了一点也不到践踏的程度。其实房前屋后几乎和公共地带差不多,无所谓踩得踩不得。那块招牌挂在赛马场的大门上。人们基本上都是晚饭后才坐飞机,但也有不少人下午就来了。伯德家的孩子们全来了,凑在一起也没有五十分钱,便在门口溜达。我们已经习惯了飞机起飞降落时带给我们的刺激,所以也不再觉得兴奋。我就那天晚上去了一次,再没去过,但他来打水时还是老见面。只要有可能我就出来在台阶上干些可以坐着干的活,像摘菜之类。


“你为什么不来?我带你坐飞机。”


“我在攒钱,”我说道,因为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为什么攒钱?准备结婚吗?”


我摇摇头。


“找个人不多的时间过来,我免费带你飞。我原以为你会再来抽一支烟的。”


我做了个鬼脸,示意他别说了,因为你根本说不上两个孩子什么时候会溜到门口来玩,皮布尔斯太太也说不定就在屋里听。有时候她出来和他交谈几句。他跟她说的事从来不对我说,但当时我也没想到问问他都说了什么。他告诉她说他参加过世界大战。正是在战争中学会了开飞机,如今不能安安定定地过普通生活,老喜欢开飞机带人玩。她说想不到竟有人喜欢干这祥的亊情。不过有时候她说她现在无聊得很。几乎啥事都不想干,她生来就不适应在乡下享清福。搬到乡下来全是她丈夫的主意,这对我来说还是新闻。


“也许你应该收学生教教飞行课,”她说。


“你来学好吗?”


她只是哈哈一笑。


星期天是一个飞行的大忙日子,尽管两处教堂的布道会上都指责它违反了安息日教义。我们都坐在门外观看。乔伊和希瑟坐在那边的围栏上,和伯德家的孩子们在一起。皮布尔斯太太整整一个星期都说孩子不能去,一个星期后才由皮布尔斯医生发话,说孩子可以去。


一辆小汽车顺大路驶来,经过停好的小汽车,就在私人车道的正中央停住。出来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伯德太太。不可一世的样子。方向盘这一边也出来一个女人,比伯德太太稳重,戴着太阳镜。


“这位女士要找那个开飞机的人,”洛雷塔·伯德说道,“我正在旅馆的咖啡厅里喝可乐,听见她询问这事儿,就带她来了。”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这位女士说道,“我是艾丽丝·凯琳,沃特斯先生的未婚妻。”


这位艾丽丝·凯琳穿一条棕白相间的花格宽松裤,一件黄上衣。她的胸脯在我看来既不丰满也不平整。她长着一张愁眉苦相的脸。她的头发是烫过的,但发型已散,便戴着一个黄色的发箍以防头发遮住脸。她身上没有一点动人之处,连个年轻的样子也没有。不过从她的言谈中你就知道她不是城市人就是受过教育的人,要么两者兼而有之。


皮布尔斯医生站起来,自我介绍,又介绍妻子和我,然后请她就座。


“他这会儿正在天上飞,但我们欢迎你坐下等他。他打水就在这儿打,今天到现在还没来打。他大概五点左右就不飞了。”


“那就是他了?”艾丽丝·凯琳说道,皱着眉头使劲儿往天上看。


“他不是惯于搞不辞而别吧?常打着不同幌子离开你?”皮布尔斯医生笑看说。这一次是他,而不是他妻子,提议上冰镇茶。皮布尔斯太太也戴着太阳镜,微微一笑,便打发我去厨房准备。


“他从没提起过未婚妻,”皮布尔斯太太说道。


我调制冰镇茶时爱放上很多冰块和柠檬片,盛在高脚玻璃杯中。我应该早说,皮布尔斯医生不喝酒,至少在家里不喝,否则的话就不会叫我去备茶代酒了。我还得给洛雷塔·伯德也调制一杯,虽说给她上茶我心里有气。我端茶出来时她已经占了我平常坐的那把草坪椅,我就只有台阶可坐了。


“我在那家咖啡馆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个护士。”


“你怎么知道?”


“我看人靠第六感觉,你是护理他时和他好上的,对不对?”


“克里斯吗?哦,对。对,是那么回事。”


“噢,你们当时在国外吗?”


“不是,当时他还没有出国。他们部队驻扎在桑特拉利尔,他患了阑尾炎,我护理他。我们订婚后他才出了国。我的天,长途开车后喝一口这饮料真凉爽啊。”


“他见到你会很高兴的,”皮布尔斯医生说道,“这样东跑西颠的,日子不安定,对不对?在一个地方呆不久就走,交不下可靠的朋友。”


“你们订婚时间很长了吧,”洛雷塔·伯德说。


艾丽丝·凯琳没理睬她这句话。“我刚才在旅馆里准备订个房间,可是我刚听说克里斯在这就直接来了。你觉得我可以打电话订房间吗?”


“不必订房间了,”皮布尔斯医生说,“你要是住旅馆,离他就有五英里远。这里离他近,只隔着一条马路。就住在我们家吧,我们家房间多的是,你瞧瞧这么大一幢房呢。”


像他这样请客留宿自然是乡村风俗,现在对他来说似乎习以为常了,但皮布尔斯太太还不习惯。她说:“哦,对,我们家房间是不少。”从她的口气中听出她不习惯。艾丽丝·凯琳也不习惯,她一个劲地推辞,但经不住一再劝说,就同意了。我觉得对她来说,住得离未婚夫这么近是求之不得的事呢。我使劲儿想看看她的戒指。她染着红指甲,手指上有雀斑,有皱纹,那是个小宝石戒指。穆里尔·洛厄的表姐有一枚比她戴的大两倍。


不出皮布尔斯医生所料,克里斯果然来打水了。他肯定已经认出了停在外面的小汽车。他进来时满面笑容。


“我追到这儿看看你在干什么,”艾丽丝·凯琳叫道。她站起身,走过去迎接他,他俩便当着我们大家的面接吻。其实只轻轻碰了碰唇而已。


“你这么跑要花多少钱买汽油,”克里斯说。


皮布尔斯医生请克里斯留下来共进晚餐,理由是他已经挂起了“下午七点以后再飞”的牌子。皮布尔斯太太想把晚餐摆到院子里吃,也不管院子里有臭虫。这种院子里吃饭的事是乡村一怪,凡到乡下来过的人都这么认为。我早就做好了土豆沙拉,皮布尔斯太太又做了盘果冻色拉。她只会做这么个菜。就这么两个莱端出去实在不丰盛,于是又切了些熟肉片和黄瓜片,配上带叶的鲜莴苣。洛雷塔·伯德说要走却赖着不走,磨了好一阵儿。“好吧,我看我还是回家照看那些吵吵闹闹的小家伙去。”又说:“坐在这儿可真好,我都懒得起来了。”然而没人请她留下。她不得不走了,我终于可以放宽心。


那天晚上飞了几趟后,艾丽丝·凯琳和克里斯驾车出去了。我睡不着,直到他们回来还醒着。我看见车灯扫过我的天花板,便起来透过百叶窗的板条缝往下观望。我不知道我希望看见什么。以前,穆里尔·洛厄和我老睡在她家正门阳台上,看她姐姐和男朋友互道晚安,看完后我们就无法入睡,渴望有人亲吻我们,拥抱我们。我们常谈论假如你和一个男孩同驾一只小船出去玩,他可能不送你回岸上来,除非你和他亲热亲热。再假如有人把你骗进仓房,该怎么办?你非得答应他,可不是吗?那不是你的错,穆里尔说过,她的两个表姐就常用卫生纸卷儿把其中一个扮成男孩玩。我和穆里尔从不那么做,我俩只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这里的事情却这么简单。克里斯从小汽车的一边出来,她从另一边出来,然后各走各的路。他朝赛马场走去,她朝房子走来。我又上了床,心想和他一块儿回家时假如是我,就不是这样分手了。


第二天上午艾丽丝·凯琳起得晚,我用学来的法子给她调制了一杯葡萄汁饮料,皮布尔斯太太坐下来陪她,多喝了一杯咖啡。皮布尔斯太太有了个伴儿,似乎很开心。艾丽丝·凯琳说她以为她还是更习惯于整天去看克里斯驾着飞机上天落地,皮布尔斯太太则说她有个建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艾丽丝·凯琳自己有车才想到这个建议的。她的意思是大湖只在二十五英里以外,不如去湖边野餐痛痛快快玩一天呢。


艾丽丝·凯琳赞同这个意见。十一点不到她们就上了小汽车,带着乔伊和希瑟,还带着我做好的三明治午餐。只是克里斯还在天上飞,她想跟他说一声她们要到哪里去。


“伊迪过去给他说吧,”皮布尔斯太太说道,“没问题的。”


艾丽丝·凯琳皱皱眉,同意了。


“一定告诉他我们不到五点就回来!”


我不能保证让他马上得知此事。我想他这会儿一个人在那边不知吃什么,可能还在他的野炊炉上正做吧。于是我开始干活,做了个糖酥软蛋糕,上炉烤制,中间又干了些我非干不可的其他活儿。等蛋糕凉了些后,我用一块擦盘布把它包起来。我自己也没收拾打扮,只解下围裙,梳了梳头发。我也想化化妆,却又怕叫他想起头一次见我时的情形,那样我会再丢一次脸的。


他已经下来了,大门上又换了一块牌子,写着“今天下午不飞,对不起。”我担心他身体不舒服。帐篷外面没有他的人影,帐篷的门帘放了下来。我敲敲帐篷的支柱。


“进来,”他说道,听那冷淡的口气倒像是说“外面呆着”—般。


我揭起门帘。


“哦,原来是你。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来的是你。”


他正坐在床边抽烟。为什么不坐到外面空气新鲜的地方抽?


“我带来一个蛋糕,希望你没有生病,”我说。


“我为什么要生病?噢,是那个招牌吧。没事的,我只是懒得跟人说话。我不是说懒得跟你说,坐吧。”他搭起帐篷的门帘。“透点新鲜空气吧。”


我坐在床边上,再没地方可坐。这是那种简易折叠床,坐下后我记起了他的未婚妻捎的口信,就告诉了他。


他吃了几口蛋糕。“好吃。”


“把剩下的存起來,等会儿饿了再吃。”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这一带呆不了多久了。”


“你要结婚码?”


“哈哈。你刚才说她们几点回来?”


“五点。”


“得,到那时候这地方就看不见我了。飞机比汽车跑得远。”他又打开包起来的蛋糕,再吃了一块,恍惚出神一般。


“现在你要渴了。”


“桶里有水。”


“桶里的水不凉爽。我可以打些新水来,还可以从冰箱里拿些冰。”


“别去了,”他说道,“我不想叫你走。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儿。好好道个别。”


他把蛋糕仔细地收拾好,然后坐在我身边,开始轻轻地吻我。那么轻柔,我永远都不敢让自己回想那些轻柔的吻。他的脸那么亲切,那么甜蜜的吻,吻遍了我的眼睑、脖子和耳朵。我也尽情地吻他(我以前只鼓起勇气吻过一个男孩,还吻自已的胳膊做练习)。我们躺在折叠床上紧紧抱在一起,很温柔,他还做了些其他事,但不是坏事,也不是瞎胡闹。帐篷里真叫人愉快,青草芬芳,太阳晒在帐篷上,烤得篷布热腾腾的。他说:“我决不伤害你。”有一阵儿他一骨碌压在我身上,我俩一起在小床上晃动,他就轻轻说:“噢,不行。”说罢便放开我,跳下地,拿起水桶。他往脖子和脸上洒了一些水,又把剩下的一点儿洒在躺着的我身上。


“这样我们就会冷静下来。小姐。”


我们吿别时我一点儿不伤心,他捧着我的脸说我会给你写封信来。我会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也许你还能来看我。这样你喜欢吗?那么好了,你等着吧。”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真的是高高兴兴离开他的,这正像是他在我面前堆满了礼物,我要等到独自一人欣赏时才能享其乐趣。


飞机不见了,起初没人惊慌。大家以为他带谁上天转去了,我没有给他们点明真相。皮布尔斯医生打来电话,说他要到乡下出诊,于是就我们几个吃晚饭。这时洛雷塔·伯徳从门中探进头来,说道:“我看见他飞走了。”


“什么?”艾丽丝·凯琳说,把椅子朝后一推。


“我家那几个小鬼今天下午回来告诉我说他正在拆帐篷。莫不是他认为他在这一带的生意做完了?难道他没有通知你就飞走了?”


“他会给我个消息的,”艾丽丝·凯琳说道,“他可能今晚来电话的,他自打完仗后就一直不安分。”


“伊迪,你过去送口信时他没对你说起要走的事吗?”皮布尔斯太太说道。


“说了,”我说道。实话实说。


“那你为什么没有说?”大家都着着我,“他说去什么地方了吗?”


“他说可能去贝菲尔德试试,”我说。什么原因叫我撒了这么个谎?我本来没打算撒谎。


“贝菲尔德?离这儿多远?”艾丽丝·凯琳问道。


皮布尔斯太太说:“三十或三十五英里。”


“那不算远。噢,对了,真的一点儿不算远。在湖区,对吗?”


我把她引上了歧途。你会以为我因此而愧疚。我这样做是为了给他多贏得些时间,不论他用这些时间干什么。我为他而撒谎,不过得承认,也为我自己而撒谎,女人们应该同心同德,不该做彼此拆台的事。如今我明白了这道理,但那时候还不明白。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和她有同样的遭遇,会碰上和她一样的麻烦事,从没想过。


她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目光。我觉得她疑心我在撒谎。


“他什么时候对你说要走的?”


“前半天吧,”


“就是你到飞机那边去的时候?”


“对。”


“你肯定留下说了一阵儿话,”她冲我笑笑,不是厚道的笑容:“你肯定留下做了一会儿客。”


“我带去了个蛋糕,”我说,心想说点实话可以免去交代其他。


“我们没有蛋糕的!”皮布尔斯太太厉声说道。


“我做了一个。”


艾丽丝·凯琳说:“那你真够朋友啊。”


“你这么做得到允许了吗?”洛雷塔·伯德说道,“你根本说不上这些女孩子再干下去会干出什么亊来,”她说,“倒不是她们故意干坏事,是不懂事。”


“别说蛋糕了,谈正事要紧。”皮布尔斯太太打断话头说,“伊迪,我还不知道你和克里斯这么熟。”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一点不惊讶,”艾丽丝·凯琳高声叫道:“我一见她,就知道她是什么货色。我们在医院随时都遇上这号人。”她狠狠地瞪我,强带着微笑。“来生孩子。我们只好把她们安顿到特别病房,因为她们有传染病。乡下的小贱货,十四五岁年纪,她们也应该见见她们生的孩子。”


“镇上有个坏女人,生了个孩子眼睛里往外流脓,”洛雷塔·伯德插话说。


“等等,”皮布尔斯太太说,“这是怎么说,伊迪?你和沃特斯先生怎么了?你和他亲热了吗?”


“是呀,”我说,我想起了我们躺在小床上亲吻的情形,难道不是亲热吗?我敢做敢当,不否认。


他们顿时沉默了,连洛雷塔·伯德也不吭声。


“好,”皮布尔斯太太说,“我惊坏了,我想抽支烟。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发现这样的倾向。”她这话是对着艾丽丝·凯琳说的,艾丽丝·凯琳却在盯着我。


“放荡的小娼妇,”眼泪顺着她的脸流下来,“放荡的小娼妇,你难道不是吗?我一见你就知道,男人看不起你这种丫头。他只不过占你便宜,完了走人。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的姑娘什么也不是。谁想玩你就随便叫人玩,只是肮脏的小烂货!”


“好啦,别说了,”皮布尔斯太太说。


“烂货!”艾丽丝·凯琳哽咽着说,“肮脏的小烂货!”


“别气坏了自己,”洛雷塔·伯德说,她能看上这么一场热闹戏,心里暗暗得意。“男人们都一个德行。”


“伊迪,我很惊讶,”皮布尔斯太太说,“我原以为你父母对你管教很严。你总不想生个孩子吧?”


接下来的事我至今还羞愧难当。我失去了控制,像个六岁的小孩一般吼叫起来,“只那么干是不会生孩子的!”


“你们看,这号人中有些竟这么无知,”洛雷塔·伯德说。


倒是皮布尔斯太太跳起身,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我。


“镇静。不要歇斯底里。镇静。别哭了。听我说,听着,我想知道你是否明白亲热是指什么。现在告诉我。你以为亲热指什么?”


“亲吻呀,”我叫道。


她松开手:“哦,伊迪。别哭了。别傻了。万事大吉。全是一场误会。说亲热指的事情比亲吻多得多。啊,我刚才就疑惑。”


“她想蒙混过关,”艾丽斯·凯琳说道,“对,她没有那么笨。她明白她自已遇上了麻烦。”


“我相信她,”皮布尔斯太太说:“真是一场闹剧。”


“好吧,有个法子可以査明真情。”艾丽丝·凯琳说道,站起身来,“我毕竟是个护士。”


皮布尔斯倒吸一口气,说,“别,别。回你的房间去,伊迪。不要再闹了。那么做叫人恶心。”


过了―阵儿我听见小汽车发动起来。我竭力止住哭,每一声刚要哭出来时我便使劲压回去。我终于止住了哭,躺在床上喘气。


皮布尔斯太太进来,站在门口。


“她走了,”她说道,“那个伯德也走了。当然,你知道你不该接近那个男人。这场风波全因你这件事而起。我头痛。你能行的话,就去用冷水洗把脸。把盘子收拾了,我们再不提今天这件事。”


我们果真再没提起那件事。一直到多年以后我才认识到,当时我免遭了多大的麻烦。皮布尔斯太太后来待我不是十分友好,却很公平。用“不十分友好”的话来说她的为人并不恰当。她从来就不怎么友好。仅仅是因为她和我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便不免有点别扭。


至于我,我把它全部抛之脑后,像一场恶梦一般,只集中精神等我的信。邮差除了星期日外每天都来,下午一点半到两点之间到。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时间,因为皮布尔斯太太总要睡午觉。我总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到信箱那儿去。坐在草地上等。我无比幸福地等待,全忘了艾丽丝·凯琳,忘了她的痛苦和可恶的话语,忘了皮布尔斯太太和她的冷漠神情,忘了她到底把我的事给皮布尔斯医生说了没有,也忘了洛雷塔·伯德的那张长脸,别人遇上麻烦,她就幸灾乐祸。邮差到时我总是笑脸相迎,即使他给了我邮件,我发现今天不是我的大喜日子后,我也仍然报他以微笑。邮差是个卡迈克尔人。我从他脸上能看出来,因为我家附近一直住着许多卡迈克尔人,他们中有那么多人长着朝前突出的上嘴唇。于是我问他的名字(他是个年轻人,生性腼腆,不过脾气很好,谁都可以问他任何事情),问完后我说:“我从你脸上看出你是个卡迈克尔人。”他听了很高兴,见了我总是乐呵呵的,也稍微少了些腼腆。“我等了一整天才见上你的微笑!”他总是从小汽车的窗子里冲我这么喊。


好长一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想到也许不会有信来。我相信一定会有信来。就像我相信早晨会升起太阳一样。我只是把希望一天天拖延下去,直到信箱周围开满了小黄花,孩子们开始了新学期,树叶变了颜色,我去等信时穿起了毛衣。有一天,我手里握着水费帐单往回走,就一个帐单,往路那边的赛马场一望,只望见长势茂盛的马利筋草和深碧色的细绒草,一派秋天的景象。我突然想到:压根儿就不会有信来。这是个我不可能接受的想法。不。不是全无可能。一想起克里斯说要给我写信时的那张脸,我就觉得不可能不来信。可是我如果忘了那张脸,只想起实实在在的锡皮信箱,空荡荡的,不会有信来的想法就真切明白。我仍然坚持每天去取信,但我的心现在像块铅一样沉重。我微笑只是因为邮差希望看见我的笑容。再说冬天快到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一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过来,到处都有这样拼上命苦苦等待的女人。她们在信箱边等了又等,盼望这封信,或者那封信。我想我也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走这趟路。我的头发开始花白。还以为我决不是被迫这么坚持等下去的。于是我不再去迎接邮差了。如果有一辈子都在等待的女人,也有没闲工夫所以不等待的女人,那么我明白我得做哪一种女人。即使第二种女人可能会错过些好事情,错过了也不自知,但还是做第二种女人好一些。


那个邮差有天傍晚在皮布尔斯家打电话找我,我大感意外。他说他想念我,他问我想不想去戈德里奇镇,那里正上映一部著名的电影。影片名我现在忘了。我说想去。于是和他约会交往了两年。他向我求婚。我们订婚又过了一年。这期间我把一切都准备停当,第二年正式完婚。如今他老给孩子们讲当年这个故事,说我怎样天天坐在信箱旁边追求他。我自然哈哈一笑,由他说去,因为我喜欢让大家想那些令人愉快的事情。



选自艾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责编:糖糖



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 ) 


加拿大著名女作家。以短篇小说闻名全球,入选美国《时代周刊》“世界100名最有影响力的人物”。 


门罗出生在渥太华,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安静的城市度过。她的小说写的也都是这个城市郊区小镇中上演的平民中的爱情、家庭日常生活,而涉及的却都是和生老病死相关的严肃主题。这个女作家的笔触简单朴素,但却细腻地刻画出生活平淡真实的面貌,给人带来很真挚深沉的情感,简单的文字带来丰厚的情感,这恰好显示了文学最本质的能量。很多人把她和写美国南方生活的福克纳和奥康纳相比,而美国犹太作家辛西娅·奥齐克甚至将门罗称为“当代契诃夫”,而在很多欧美媒体的评论中,都毫不吝啬地给了她“当代最伟大小说家”的称号。 


2013年10月10日,瑞典文学院宣布,82岁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获得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被称为“现当代短篇小说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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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