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大家下午好，2017年方所的年度主题是“中国的世界”，以中国的文化基因为思考原点，运用时间与空间的对照视角，探索中国与世界的相互关系。以广州为例，早在17—19世纪，广州的海运的交通网络已经具有世界性的重要的作用。且随着对外贸易的兴起，广州已经成为了举世瞩目的世界性的地方，在“中国的世界”这一年度的主题下，不妨让我们以广州为出发点，再次思考中国与世界的关系。
滨下武志：
大家好，我今天想说的是有关广州的认同和有关问题，我不是研究广州的专家，大家比我更深入理解广州，所以今天所说的是如何接近广州，或者我对广州的关注点跟研究。非常感谢有这么好的探索时间和机会来介绍，让我有一个学习的机会。
开始之前先介绍我关心广州的前提，特别是在全球视野下来讨论的一些前提：
第一，
围绕广州有很多的全球商品网络，还有商品连锁，这是现在世界或者国内外经济史研究里面有商品连锁的角度来讨论，这也是一个目前比较大的有关全球问题里面的一个研究课题。
然后是Alejandra Irigoin，他出生于墨西哥，在英国当老师，他一直研究白银的历史，从白银角度如何理解明清中国和明清广州。在明清时代，白银通过广州流入中国。但是通过什么样的路线、方式进来中国，或者通过如何的来往得以进来广州，这是很重要的一个课题，但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回答。有学者提到白银是由西班牙人从南北美洲运来的，但是到了亚洲、通过马尼拉后又是怎样的具体东南来路线到达广州国内？要通过怎样的来往才能进来中国呢？白银的问题一直是很大的问题，不管涉及的国内国外的财政问题、货币流动问题等，一直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我今天讨论广州的全球化的问题中一个课题的背景就是白银问题。
还有商品连锁的问题——胡椒。胡椒作为商品，一般是从东南亚或印度到西洋，为了取得胡椒，西洋人要前往印度或者东南亚，拿到胡椒后再回国卖。相对来说，运往东洋、东亚出售的胡椒的量也相当大，但是现有的历史研究对此未有足够重视及较好的研究，所以我有特别关注白银、胡椒的问题，但是还需要更细致的了解、讨论。
另外，
在美国，有不少名为“Canton”的城市。早期美国史时，基本每个州都有一个城市叫“Canton”。现在的50多个州里面，大概还有一半左右保留Canton的名字。所以，为什么他们把自己的城市叫“Canton”，这个也是我一直关心的。
特别是中美关系研究的学者，一定会考虑其中的历史背景。
“Canton”，这个名词就是广州，但canton先是一个普通名词，是自治州的意思。当我向朋友提及要做这一次报告的时候，朋友马上写信给我，他怀疑“canton”和这里的广州是不一样的。这是非常好的提问。一方面这个“canton”是瑞典人使用的，他们移民美国，建立移民城市，把自己的活动空间称为“canton”。但是同时期广州的“Canton”名称也出现。在美国的各个州里面的“Canton”城市，大概三分之一是“自治州”的意思；另外的三分之二，是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跟我们的广州是直接有关系的。这也许是语言转化的问题，又或者是历史想象的问题。
所以今天提到“canton”这个词，为什么在美国的历史上，有这么多城市认同并把自己的城市叫“Canton”，这也是理解全球化过程中需要了解的问题。
梁启超先生在1905年写了一篇名为《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的论文，最早发表在《新民丛报》第63号（现收入《梁启超全集》（第三册））。他写的这篇论文，介绍了以广东文化为中心的世界观，还描写了广东在中国以及在世界中的位置，相同或不相同的地方。所以看起来，梁启超先生写的，一个是中国的世界，一个是世界的世界。这中间提到有广州，广州的作用对南方很重要，在论文中，从商品网络、白银、空间认同等方面，梁启超先生提出广东的世界地位问题。历史上“广东”表示广州，不一定是广东省。因为“Canton”就是Canton贸易体系下面的，从国外来看，广州就是“Canton”，所以这个“广东”是广州的意思。我自己的一个很长期的研究题目“从朝贡到洋海关”，在这样的历史过程当中，广州的一种连续性作用是非常重要的。为了理解广州的历史作用，我来到广州，来到中山大学。目前我还没有充分好好学习，但是大家都关心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就是为了学习从朝贡到洋海关过程中，广州的历史变化以及历史位置的问题。所以今天的演讲就是从这样的背景出发的。
当然每个问题都是很大的，也已经有很多研究。所以今天会比较集中，一个是谈在美国，有那么多州的城市称自己为Canton的原因，第二是梁启超先生的提法。另外，在全球研究里面我们用什么办法来接近广州，我也会介绍史料的问题、一些方法的问题，还有历史脉络的问题等等。我再强调一下，我不是广州的专家，同学们才是广州的专家，所以这次是我很好的学习机会。
先问一下大家，世界史与全球史一样不一样？我们要理解世界，常常说“世界史”，我们还可以说“全球史”。那“世界史”与“全球史”是不是一样？也许是一样的，但其实全球史是改变以前世界史里面的区域关系，形成一种各个区域之间关系更网络性的世界，这是“全球”的一个动因。所以我简单介绍一下，我们以前的世界史空间是上下关系，这是比较固定的关系。先有最大的地球或者世界、海洋，世界是最大最高的，这是肯定的。然后是大区域，比如亚洲或者非洲等等，然后国家的空间，然后国家下面的区域，还有区域下面有地方。用这样空间大小比较固定的世界来讨论理解世界是“世界史”。所以如果把广州放在这样一个“世界史”里面的空间的上下关系来说，广州是最小的级别。梁启超先生提出了从广州出发的世界，我们也可以讨论广州跟世界之间的关系。以前的“世界史”，空间的上下关系比较固定。但是现在再看“全球史”研究的方法，这些已经上下关系比较固定的空间关系，已经被放在网络之中。
以前“世界史”中最小的“地方”，不一定可以直接面对、或者跟“世界”开展讨论，但是在“全球史”中，“地方”级别的广州可以直接跟大区域、世界发生联络，甚至跟地球、海洋也有关系。这些以前上下相对固定的大小关系，现在有了网络性的、一个一个区域性的特色。
所以虽然是空间比较小的“地方”，但是在历史过程当中还是可以提出大小的问题。
另外，“全球史”中海洋的问题也出来了。因为“世界史”主要还是以陆地为中心构建关系，但是“全球史”里面一定有海洋的问题。“全球史”中，把“世界史”里面比较固定的上下空间关系放在网络中，所以任何空间都可以跟其他空间联络，现在对一个“地方”也可以直接提出世界大区域问题，这个是全球史里面很有特色的内容。我今天讨论是从全球史的角度来讨论广州。
全球史研究的史料方面来说，以前是分开史料来做专门研究，但是现在为了讨论全球史，我们要把以前分开来做研究的史料，放在一起来比较、讨论。这些史料有：早期的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资料；17世纪到19世纪东印度公司资料（包括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法国东印度公司等等）；再到18世纪末至19世纪以国家为单位的外交机构成立后，出现外交文书，
另外我比较注意琉球的《历代宝案》，它是对琉球跟明清两朝朝贡关系的详细记载。记载开始于1482年，从明朝开始一直到清末，进行了长达444年朝贡来往的记载，这是一种连续性资料。
以前比较分散，没有集中的研究，但现在已经在整理、编辑《历代宝案》，就可以开始这样的集中研究。可以看到，在广东沿海的地方志中有记载的人名，在《历代宝案》中也有记载，这是非常有地方性的联系，也有在朝贡贸易中关系的表现。400多年的延续性资料，以前是没有的。从亚洲来看，记载着亚洲区域以外与西洋关系的、很强延续性的资料还比较少，所以现在可以比较集中地把它和福建、广东沿海一带的史料记载一起来研究。
然后是叶名琛的资料，这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候，两广总督叶名琛连同清代两广总督衙门档案一起被英国带到印度，几经辗转后存于英国国家档案馆。现在由中山大学历史系的刘志伟老师收集并整理，已于中华书局出版了。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宝贵的“叶名琛资料”，从19世纪开始到后半叶之间的资料，是很丰富的广州的资料。
还有这之后的海关资料也提到了广州一些很具体的信息。在广州海关，包括粤海关、拱北海关，还有九龙海关的资料中，都对广州及附近区域有详细的内容记载，所以现在非常注意海关资料。两年前，由复旦大学吴松弟老师整理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收藏的中国海关档案，交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一共三百册。现在就可以看到这些海关资料，基本都是英文内容，较后期的有中文。但是这些资料里面不一定都是贸易的资料，也有关社会的资料，还有气候、环境、商业、市场等等方面的资料，所以现在可以主要使用这些海关资料来研究19世纪中到20世纪的中国社会的变化。
还有方志，这个是大家都了解的。但是相对来说，方志是各个地方的历史，海关资料是按照比较标准的规划制定的，可以进行全国性的比较，所以海关资料和方志之间的配合使用也是非常重要的。中山大学图书馆藏有非常丰富的文献资料，所以为了理解清末的社会变化，我们要利用和使用海关资料很重要。
一般来说，研究全球化的首要内容或者说首要办法，是一种通讯革命，是推动全球化的问题，还有网络化和区域网络的问题，还有经济全球化的问题，还有全球海洋史的问题，再一个是全球研究的背景。要理解为什么美国这么多州出现“Canton”、这么多城市采用“Canton”作为城市名称的历史背景，就是要通过全球化的视角和全球化的方法才能够了解这个现象的历史原因。
在加拿大也有叫“Canton”的城市，但是今天是集中讨论美国的“Canton”城市。19世纪后，在广州发生了世界上很有特色的历史现象，即广东贸易兴起，并出现迁往美国的移民，新移民城市建设的过程当中，出现了保有“广州”名字的新城市。在美国，不管人口规模的大小，包括俄亥俄州、缅因州、加利福尼亚州、马萨诸塞州、伊里诺州等等在内，25个以上的州里面出现了保有“Canton”名字的新城市。看到我的这种提法，我的朋友马上写信给我，表示了他对广东与美国的“Canton”有直接关系观点的怀疑，我也同意，但是怎么样理解这个现象是还没有好好进行研究。以前的历史脉络研究也好，原因-结果关系的历史研究也好，都认为“Canton”在美国出现一定需要一个原因，但是看起来也可以由一个原因为契机，以“Canton”为名，在美国的城市出现，实际上，出现叫“广州”的城市名，确实不止一个原因。
还有澳大利亚、英国也有“Canton”，所以有可能有几种不一样的原因，而这些历史背景、原因是贸易——广东贸易，还有移民问题。移民问题主要是从欧洲移民到美国的那批移民，这些移民跟宗教有关，他们迁移进来后要兴建以自己信仰的宗教为主的城市，所以他们采用了瑞士的canton“自治州”的意思，来命名自己的新城市为“Canton”。这是新旧宗教的问题。但是这也是用“canton”这个名词来表达自己对地方空间认同。所以我们可以说19世纪以后，以广东贸易的兴起为背景，广东成为举世瞩目的世界性的地方。特别在广东贸易兴起时，新出现的“广州”，体现了美国把广州看作非常活跃、非常期待的理想之地，而且广东贸易尤其注重以城市贸易为中心。
我整理了一下，美国会出现“Canton”城市的不一样的背景，列出来以下几点：
1，Canton贸易，这是非常明显的，因为第一次来到广州买生丝回美国的商人（像俄亥俄州的John ODonnell），非常高兴能前往广州进行买卖，收益很好，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原因。
2，通商贸易，这些商人返美后强调叫这个地方“Canton”，希望能开拓更多的贸易网络。
3，海洋网络，跨太平洋的活动，这也是新出来的问题。以前是美国和东亚之间的关系是都是通过欧洲、地中海或者非洲南部，还有通过印度、东南亚来到广州。但是现在新出现了一个海洋的网络，跨太平洋的问题，所以“canton”城市出现的背景一定有海洋贸易的问题，这个是很明显的。
4，自治州。大概美国25个的“Canton”城市里面有三分之一就是自治州的意思，这好像跟广州的Canton不一样，但是后来我想提出“语言交叉”或者“含义移动”的解释，这样一种用历史想象、空间认同的方式来讨论专有名词的“Canton”跟普通名词“canton”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概念的重复、历史想象的扩大，我想研究历史，特别是研究全球史时我们一定需要的方法。
△ 教授在讲演
然后广东人移民到美国，有教授认为这是跨太平洋的移民，也提出广东（Canton）世界性的作用，所以移民也很重要。还有一种真正全球化的特色：广州处于美国那些城市在地球的正后面，或者说正相反、相对的地点。所以如果在广州一直一直向下挖，通过地心到达地球相反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广州”。
现在有伊利诺伊州（Illinois）、马萨诸塞州（Massachusetts）、南达科他州（South Dakota），这三个州的Canton都认为自己处于地球上广州的最反面。这个是用跨地球的看法来解释城市命名“Canton”的原因，是以前认为陆地是在同一平面或者海洋在同一平面时很难想象的事情。所以这也是推动全球性的。这三个州的Canton使用了非常海洋性、地球性的脉络来解释他们对“Canton”的认同。
这就是我们用全球视角来讨论这个城市的名字命名。所以空间认同、历史想象、概念重复、语言交叉、含义移动，还有专有概念和普通概念之间的关系等，都可以用于讨论历史，而不只是历史事实和历史现象，我们用历史想象的方法来更扩大我们对全球化历史的研究。
从加州到维斯康辛州，美国一共有25个州里有城市叫做Canton。最早的Canton城于1630年出现在马萨诸塞州，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事。那个时候的马萨诸塞州也是英国贸易网络的一部分。马萨诸塞州所在的美国东北部地区是早期穿越大西洋而来的移民的聚集地。大概19世纪初以后，跨太平洋轮船开航，他们可以跟广州直接联系。现在我所知道的地方中，如同样较早出现Canton城市的俄亥俄州的商人，从广州回来之后很高兴地要称自己的城市为“广州”。在美国，虽然Canton城市的出现有不一样的原因、背景，但是都对广东或广州有一个历史的想象，或是历史的理解，或是历史的脉络。所以有些学者提到：为了建立美国的认同，太平洋或者跨太平洋、与广州进行贸易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基于全球性的想法来提出的。
所以美国东部沿海是早期移民进入美国的地区，刚刚也提到了一种他们自己认同的解释，这种观点在这一带出现得比较多。这一带出现“地球反面”的观点也比较多。而在内陆地区，宗教性的、历史的canton变成Canton的情况更多，宗教性的移民选择到比较偏僻的地方，他们称自己的地方为Canton。还有从加利福尼亚州也是可以跨越太平洋直接到东亚、亚洲，所以现在的加州处于移民网络中，移民先到达北部，然后南下迁移。所以美国东部和北部的Canton想象不一样、历史背景不一样，但是都是在“canton”的名字下，表达他们自己的认同、自己的空间。
从广州的角度来说，不管我们如何解释这个事情，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全球性的过程。那么从Canton外部的角度来看，有各种不一样的原因。实际上我们已经了解广州或者广东省本身就有着很悠久的历史。就朝贡体系来说，广东会跟暹罗有联系，暹罗人经过广州进行朝贡。以前暹罗朝贡使臣住的地方，遗址已经没有了。我曾经去过的天后庙遗址，天后庙已经没有了，但是天后庙的桩子还在使用。还有粤海关的老关在历史上也长期发挥着作用，特别在财政方面的重要作用。
然后谈到广东十三行，这已经有不少的研究成果跟研究资料，还有19世纪中期开始新建的粤海关。在历史朝贡体系下，中央与广东的财政关系如何？中央的财政机构是户部，外国叫“Hoppo”，后来1861年建立总理衙门后，接管了部分户部、礼部的事务，其中存在变化。还有老的粤海关和新的粤洋关之间的平行关系，相互职能清晰，之间还有广东十三行的历史作用。
1839年，同治皇帝希望改变朝贡关系，把朝贡关系变得宽松一些，改变为更直接的南方贸易关系，但琉球反对这种改变，还是维持着过去的朝贡。我的意思是广东或Canton在历史上有自己的历史脉络，虽然从美国角度看，对“Canton”存在全球性的认同，但同时一定还需要注意从广东本身的角度、关系来看，这也是非常全球性的。
所以看那个时候Canton的地位，要放入朝贡关系、海洋关系、东南亚或者华南地方区域关系中来看。从朝贡体系关系的模式来看，朝贡关系的部分是朝鲜、日本、琉球，还有东南亚，虽然明代中期以后有一些变化，但是与海洋有关的朝贡贸易一直是很重要的，所以广东也好、泉州也好、福州也好、厦门也好，都处在海洋的朝贡关系圈中，也是比较有特色的问题。以前是从中心来看朝贡问题，但是现在我们从海洋的角度来看朝贡贸易的问题时，广州的地位也很重要。
这个是琉球的贸易网络，琉球的朝贡路线从这个小岛直接去福州，再到北京。但是为了拿到朝贡品，他们一方面为了得到白银派使节去马尼拉，为了得到胡椒和苏木，还会派使节到泰国、东南亚一带。这是琉球进行的一个很长途的贸易网络。但是郑成功停止了这种海上关系，以后琉球专门扮演了日本和中国之间的中介。但是看起来琉球的贸易关系是利用朝贡关系的周边海洋关系来建立的。所以历史上，以朝贡关系为背景的广东贸易，其区域体系已经发展到很大的区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