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晚清民初的报刊,会发现一个特别的现象,就是有贺长雄和尾崎行雄的这两篇文章,在此后若干年里不断地被中国知识人提起,可见它们给中国人心头留下的刻痕之深。
不过大体上看,晚清最后那十几年里,似乎“变法图存”也就是维护帝国之存在更为重要,国土被分割的危机感,或捍卫大一统的紧迫感,似乎还不那么紧迫,至少还是第二序而不是第一序的事情,因此,“寻求自强”优先于“保全国土”。不要说章太炎、刘师培、汪精卫等强烈主张汉族民族主义的所谓“革命派”,就是在主张维护大清帝国疆域,要求在帝国内部变革的所谓“保皇派”那里,某些边疆地区的主权和边缘族群的归属,似乎也还不是现在所谓的“核心利益”。1894年,忧心于国势的谭嗣同,就曾建议把新疆卖给俄罗斯,把西藏卖给英吉利,“以二境方数万里之大,我之力终不能守,徒为我之累赘”;1898年,就连捍卫大清帝国疆土最卖力的康有为,也觉得如果推行新政缺钱,不妨把西藏这种荒远之地卖给英国,“可得善价供新政用”。
可是在19世纪末,放弃朝鲜和割让台湾,对帝国毕竟是一个巨大而惨痛的刺激。1895年之后,如何维护帝国疆域和族群的完整,逐渐成了君臣上下不能不关注的问题。无论是排满的革命派还是护清的保守派,都开始关注这一事关“国土”的问题,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关于“保全领土主义”已经成为话题。就连过去并无行使主权之意识的海洋权益,也在日本的刺激下成了动辄牵动帝国上下神经的事情。以南海为例,1909年,一艘中国渔船发现日本人西泽吉治在东沙岛挖鸟粪,消息传回国内,引致广东掀起一波抵制日货的运动。在民间抗议的压力下,大清政府试图解决这个问题。两广总督张人骏和日本驻广州总领事达成协议,日本承认中国对东沙的主权,西泽退出东沙岛,换得十三万银元补偿。同时,张人骏还派出船只,用了三个星期巡航西沙群岛,并且绘制了新地图。要知道,绘制地图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标示主权,即这片海域的归属,而“主权”或“海权”,并不是传统帝国而已经是现代国家的观念。不过,由于那个时代的大清王朝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争取国家主权的这一努力,很快便化为泡影。
1911年10月辛亥革命以后建立的中华民国毕竟不同。辛亥革命并不止是一姓换了一姓,而是新桃换了旧符。无论你说辛亥革命是成功还是不成功,它毕竟是按照共和制度建立的现代国家即主权国家。所以,尽管孙中山原本也是汉族民族主义的提倡者,也曾为了争取日本支持,试图拿某些主权和利益作交换,但根本上,他仍然不仅有大中国一统之思,也有大中国的主权意识。早在1901年,他就曾针对有贺长雄《支那保全论》和尾崎行雄《支那分割论》提出,中国“从国势讲没有保全的理由,从民情上讲没有分割的必要”。前一句说的是当时的大清帝国应当被推翻,后一句说的是传统中国民众在感情上仍倾向于大一统国家。
更何况,中华民国肇建以来,无论是革命派还是保守派,都背负不起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罪名,只能同意“五族共和”,希望新的中华民国维持大清帝国的疆域和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