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先后斩获东京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和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演员范伟更凭借此片获得金马奖最佳男主角。这部影片就脱胎于老舍先生的原著——《不成问题的问题》。
《不成问题的问题》收录《不成问题的问题》《微神》《断魂枪》《月牙儿》《我这一辈子》五篇小说,老舍使我们哭,使我们笑,但他从不谴责谁,也绝不庇护谁。
不单单是作品里,生活里老舍也是如此。是什么让老舍形成了这样的性格呢?话还要从头说起。
伦敦西区圣詹姆斯花园东北方向,维多利亚式红砖联排建筑中,圣詹姆斯花园三十一号(31 St.James’s Garden )正居其中,偶尔阳光穿过伦敦上空阴沉的厚云层,黄光射在白色的墙柱上,游客总会停下脚步看看这所名人故居墙体上的蓝牌。蓝牌上写着:「ENGLISH HERITAGE LAOSHE 老舍 1899 – 1966 Chinese writer lived here 1925 – 1928」。
1925 年,26 岁的满族年轻人舒庆春搬进这所房子,他与英国朋友艾支顿(Clement Egerton,《金瓶梅》英文译者)合租。四层楼的对面便是正正方方的圣詹姆斯花园。舒庆春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教,校舍在芬斯伯利圈二号(2 Finsbury Circus),与圣詹姆斯花园大约六公里。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学校图书馆读康拉德和狄更斯。
圣詹姆斯花园三十一号
舒庆春是末世旗人家庭的小儿子。1899 年,他出生了。窄窄的小杨家胡同这个经济紧张的大家庭已经有七个孩子了,老舍是第八个孩子,诨名「小狗尾巴」。父亲舒永寿是皇城护军,任务是保卫风雨飘摇中的皇城,月薪三两饷银。老舍两岁未满,八国联军进京,炮弹炸掉了正阳门箭楼的半个城门,尖叫声、抢杀打砸声与火光尘土一起弥漫在空气中;不仅八国联军在抢,皇城的市民自己也在抢。父亲舒永寿就在拉砸抢打中永远倒在了北长街的一家粮店里。连仅有的收入来源也没了,全家人只靠母亲一人日夜操劳挣钱,喂饱这么多嘴。
自此的生活,如老舍自己在《拳神》的后记中说的那样:
父亲是一家之主。他活着,我们全家有点老米吃;他死去,我们须自谋生计。母亲要强,没有因为悲伤而听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微薄的报酬,使儿女们免于死亡。在精神状态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懂得一点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
童年匮乏贫穷的经历让老舍早熟懂事,在老舍内心深处初建了抑郁精神气质的肌理原型,同时也赋予了他对底层阶层的共情能力。
舒庆春(Ching Chun Shu)是老舍的本名,他在受洗加入基督教之前,一直用这个名字,受洗之后,则改名为舒舍予。在 1924 年,老舍称自己过了「关」,所谓过了「关」,就是他正式受洗加入了基督教。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中文期间,选择老舍作为他的笔名。
这期间,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图书馆总有一位长脸鼻梁直挺、耳朵大大的亚洲年轻人在勤学苦读,为了学英文,他读了大量的外文小说,如《浮士德》《伊利亚特》《奥德赛》等。等读到但丁的《神曲》,舒庆春大受震撼:
敢情好东西都藏在这呢。一面是生与死,一面是天堂和地狱,上帝、圣者、魔王、贤人、英雄,平民一骨脑儿全搬上来了。那空有一副姣好面容的人儿,心底竟然很肮脏,可心地善良的人儿,不免堕入地狱。
同时,他也完成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作品的写作。
年轻的老舍在伦敦,除了写作和读书之外,老舍在英国还做了两件事。一是帮助室友艾支顿完成了《金瓶梅》的翻译,一是对外汉语的工作。
1926 年老舍在敦伦的公寓内
冯唐说北京那一辈人,没谁都可以,不能没有他。如果今天他在,王朔就泡不到文学女青年了。
虽说,冯唐赞的是老舍的作品《牛天赐传》,但老舍的天性本真,待人接物大方可爱也是重要原因。
老舍打小穷,成人后生活也清贫。自己抽廉价的纸烟,但每逢朋友来家,老舍都主动都提议出去吃饭馆,点上美酒和好菜。楼适夷在《忆老舍》中写道,老舍每次等饭局结束,都会掏出钱包抢着付钱,并且阔气地放下话:「不许同我争,到底我比你们还富裕一点呀!」锡金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在汉口与老舍喝酒,大多是老舍付钱,而且老舍总是说:「我比你钱多,就应该我付。」以这样消除锡金的思想负担。
季羡林说有次他去北京东安市场理发,遇见老舍正躺在椅子上刮脸,就没多说话了。但等季羡林末了要付钱的时候,发现老舍已经给他给过钱了。这样的细节正是体现出老舍先生的细心和爱人。
除了对待朋友之外,老舍对待爱情的态度与胡适、鲁迅等人比起来,既勇敢又坦荡。一是对求而不得的爱,二是懂得拒绝。
老舍曾有初恋,那位小姐姓刘。刘小姐的父亲经营不善,家道中落,这位父亲大人索性绝尘而去,剃光头做了和尚,可怜了刘小姐在家代发修行,时称「优婆夷」(Upāsikā)。老舍一时心碎无措,出走英国。等老舍再回故乡,女孩已经死了。
老舍常常梦见女孩,但并没有感到痛苦万分,他写道:
她死了好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握过一次手,见面连点头都不点。可是,我的一切,她知道;她的一切,我知道。
但老舍对这段痛心的、求而不得的感情却没有丝毫诋毁的意思,他说:
我的烦恼也是香甜的呀,因为她那么看过我。
相比对于得不到的爱情,人往往会选择诋毁和假装不屑来掩盖自己的无能和失落,但老舍不这样,他
痴情却不恨。
老舍 19 岁就在北京东城交道方家胡同小学做校长了,并包下一大家人的生计。21 岁那年,母亲为他找了一位订婚对象,姑娘长得好看但是文盲。母亲下过定礼,万事打点妥当才跟老舍说明情况。老舍当时坚决不同意,一向孝顺听话的儿子居然敢对母亲撂下狠话:「您要是不退(婚),我,我就不再养活您!」母亲这才作罢了这门包办婚姻。
老舍一直被认为是体制内作家,从他得到的称谓上可见一斑:曹禺说他是热情的爱国主义者;北京市市长亲自给他颁发奖章,授予他「人民艺术家」的称号;周恩来为他跺脚愤恨:「把先生弄到这步田地,叫我怎么向国际社会交待啊!?」
自 19 岁开始做校长开始,老舍一直从事与教学与文学创作的工作。我们从供职单位来看,老舍也确实是体制中的一员:
北京方家胡同小学——京师教育局——天津南开中学——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新加坡华侨中学——齐鲁大学——山东大学——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美国国务院邀请美国讲学——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全国文联(主席)。
但老舍似乎并不是居功自大或者有架子。他还是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像个孩子,纯真、坦诚、幽默。可以从以下小事看出。
1949 年,老舍在美国纽约大学讲学,有个中国留学生向他提问:「您的作品,一挥而就,一字不改。鲁迅作品,改了又改,最少十次。公与鲁迅,孰优?」
老舍说:「鲁迅作品一字不能动,我的作品可以改得一字不留。」
一次,楼适夷去看望好友老舍,问他最近在写什么,他说:「什么也没写,正在当‘奴才’呀,替我们‘皇帝’润色稿子呢!」
其实老舍正在改稿溥仪的《我的前半生》。
1963 年老舍在家里休息
在饭局上,老舍也总是逗笑大家。所以大家也喜欢让老舍讲笑话。
1962 年北京人艺建院十周年联欢会,周恩来总理、郭沫若、田汉、夏衍等人悉数到场,大家嚷着让老舍讲笑话,老舍便讲了一个:
有一次我上疯人院体验生活去了,我问大夫,病人都干什么呐?大夫说,病人正做游戏呐,我说,带我去参观行吗?大夫带我到了一间病房,我隔着窗子往里瞧,只见十几个人分别站在房子的两边,一个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可是全都怒目横眉的瞪着水泥地中央,我想,他们看什么呢?仔细一瞧地上用粉笔划了一条线,别的什么都没有,我问大夫,他们这是做什么游戏呢,大夫说,他们刚才吃过午饭、闲聊天,有人想比一比谁的本领大,就在地上划了一条白线,提出:谁能从白线下边钻过去,他的本领就最大,于是大家都拼命钻,有的低头猛冲,有的趴在地上拿脑袋往前拱,现在他们正在想办法呢。
大家哈哈大笑,老舍转身去喝茶了。
有次,北京某女作家拿给老舍看一部稿子,时任老舍秘书的葛翠琳回忆老舍极其认真地看了稿子,并准时在办公室等候这位女作家的到来。
老舍把文稿放在茶几上,正经讨论道:「作品写得太干巴,缺乏文学性。」
这位女作家不服气了,严肃地自我捍卫道:
我的作品就是不要约了啊、星星啊、树呀草呀花呀的。我们无产阶级,不欣赏那些东西,都是资产阶级情调!
老舍也严肃起来:
那就不要拿给我看。我就是资产阶级。我喜欢太阳,也喜欢月亮、星星,还亲自种花养花。
还有次,老舍去故宫绘画馆入口,看见一个吸烟的观众,他马上走上前去,对那人说:「我顶喜欢抽烟,我都不抽了。你把烟掐了!」
老舍的勤奋写作也有目共睹,从 26 岁(1926 年)开始发表文艺作品起算,四十年的创作时间,共创作了近七十部文艺作品,共计约 800 万字。
但老舍对自己的作品自评也相当有趣,有次半月刊《论语》杂志要求老舍为自己的作品撰写一则广告,老舍交作业如下:
《牛天赐传》是本小说,正在《论语》登载。
《老舍幽默诗文集》不是本小说,什么也不是。
《赶集》是本短篇小说集,并不去赶集。
《猫城记》是本小说,没有真事。
《离婚》是本小说,不提倡离婚。
《小坡的生日》是本童话,又不大像童话。
《二马》又是本小说,而且没有马。
《赵子曰》也是本小说。
《老张的哲学》是本小说,不是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