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将孤独一生
王苏辛
我父母决定离婚时,曾征求过我的意见。
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因为居高不下的离婚率,在我们国家,离婚的人会变成雕像镇守自家的宅子,而且,雕像永远不能进入家门。即便如此,离婚率还是持续高涨,很多宅子前都堵满了各种各样的雕像,其中,最多的是石狮子。有的家族人丁兴旺,门前简直可以集齐十二生肖。可我家地处楼房,只能另觅空地安置父母。
我父母要征求我的意见,原因就在此。
整个三伏天,为了他们离婚的善后事,我到处寻找便宜的地下车库或者小单间,可最近租金昂贵,一间小地下室的月租居然都要一万。我用尽了在公司谈合同学来的本事,甚至许诺签下十年内不会复婚的条约,还是没有一个房东愿意把租金降到一个我能承担得起的价位。
我试图找亲戚朋友借钱,可最近离婚的多,尽管父母和我多年来充当老好人,听说他们要离婚,都一个个躲得十万八千里。
这引发了他们离婚前的最后一次争吵。争吵的焦点是:到底是谁当年执意买了楼房。我告诉他们,现在即使是自家平房宅子前的空地,也是需要购买的。可他们完全不听我说的,不仅不听,他们还为我打断他们的吵架思路而万分不爽。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离婚了。
在变成雕像的惩罚文件下来之前,我白天奔走于寻找合适的房子,晚上为他们变成哪种雕像未来复婚几率更大而伤尽脑筋。
我准备了几个纸团,上面写着各种神兽和生肖的名字,雕像的种类只能从这里面选。我把它们认真包好,选择两个同类的神兽让父母抓阄,就像小时候他们在书上抹蜂蜜让我误抓了书本一样,我也把两个最可能复婚的同类神兽的纸团包得更宽大、醒目,试图让父母选择它们。
孰料他们离婚之意非常稳固,根本不考虑离婚征程中的费用,各自选了两个复婚率极低的生肖雕像,一匹马,一头羊。
我很绝望,但说不过他们,只能顺从,毕竟十五年之后,雕像的安置费用将由政府承担。十五年虽长,总好过一生。
我卖了家里的房子,租了城郊一间小平房,时常断水断电,来回公司需要五个小时。但想到十五年后的幸福生活,我忍了。
就这样,我父母愉快地离了婚,我也成了一个房奴。
为了维护雕像的簇新,我每周都会去他们所在的地下室擦洗它们。地下室没有水电,我就从远处提水,储存了大量洗涤剂和吹风机。这些工作往往须耗费一天的时间,但我乐此不疲。坦白说,他们刚离婚的那两年,我无时无刻不希望他们幡然醒悟然后复婚,我也早点结束房奴的生活。两年过去了,我发觉这是徒劳。
我租下的这间地下室位于解放东路尽头。懒得给父母擦洗的日子里我会在这里灭蟑螂——自从成为穷困潦倒的房奴,我就没有社交活动了,在这里待着倒也能打发自己的无聊。
我这样过到了他们离婚的第五年,然后日子就不同了。
那时候我已经升任公司某部门副主管,这份工作的好处是我得以租住一套位于市中心的一居室。我的社交活动重新多起来,甚至也把开公司划入未来日程。有时候忙起来,一两个月也不会去看一次父母。毕竟房租我一口气付了十年的,不去也没人提醒我什么。
我也开始和女孩子约会,她们年纪都比较小,二十二三岁,总把自己装扮得像三十岁。不过这也不错,她们都学着不黏人,倒很合我心意。可有一天,我还是接到了一个双鱼座暧昧对象的拉黑短信,她告诉我,不会再联系我。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想去可能就是因为没给她一个明确答案,比如,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
那天下了大雨,因为这条短信,我和女孩子晚上的约会宣布告吹。我百无聊赖地走出去,打着伞,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我想起明天开始是我的年假,决定去看看我的父母。
这次探望让我发现,他们浑身都洗得很干净,可能比几年前他们刚离婚变成雕像的时候更干净。
我也发现了他们容貌的变化,我妈妈明明是马的雕像,现在已经变成人形了,爸爸也一样。
他们身体的各个角落都泛着白光。我使劲抬起雕像一角,发现底座都是干净的。
我不知道谁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帮我擦洗父母,思来想去感觉没有人会这样做。我又检查了房屋,发现根本也没漏水。我灭了一遍地下室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生物,把房间打扫到最干净,决定在这里待上一周。如果有谁来,我一定会看得见。
我支起睡袋,一头挂在母亲的头上,一头挂在父亲的头上。躺上去,睡袋会摇摇晃晃让我头晕,但也变相缩短我进入梦乡的时间,感觉还不错。
我做了很多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我身上布满摔伤后的青紫色,而父母之间的距离也显然比之前近了很多。
我有些莫名的恐惧和欣喜。我第一次怀疑,负责擦洗父母的其实是他们自己。毕竟,复婚的征兆就是雕像之间距离变窄和变成人形。
而经过这次距离拉近之后,父母完全变成了人形。
我从没想过他们真的会复婚,可这一天真的就要来到,我也感到高兴,尽管我已经没那么穷了。
复婚的过程很顺利。我向有关部门报告了父母的近况,头头们批准他们复婚。我退掉了地下室,宴请了亲戚朋友,他们很乐意和我的一家重新建立联系。我们在舞池中间跳了一场群舞庆祝这一切,父母的雕像就摆在正中间,我们都在等待他们活过来的那一刻。
我们跳了三天三夜,他们还是没有醒过来。
再过了三天三夜,他们褪去人形,变回最初的雕像。
我绝望了,一切仿佛被打回原形,升职的愉悦也不再能改变一切。
我接了几个项目,凑够了新房首付,买了车,把父母的雕像安置在车库。
有时候我会从外面带个姑娘回来,把车停进车库,和她做爱。每个姑娘完事儿后都会拉下车窗,对着不远处我父母的雕像问:“你父母离婚几年了?”
到第二十个姑娘这么问的时候,我发现,我忘记他们离婚几年了。
这些年,我看到过很多次他们变成人形,又渐渐变回最初的雕像。有次我以为他们真的要复婚了,因为他们越挨越近,直到完全拥抱在一起。他们还是没能真正复婚,我也懒得再去申请什么复婚仪式。
最近两年,抵制离婚的雕像政策也被政府废除了。有时候我看见父母的雕像,觉得那是他们的骨灰盒。
可即使他们身上落满灰尘,我每隔一段时间还是能发现这种状态的反复——变成人形,再在复活的那一刻变回动物形状的雕像。我的父母,他们总是在濒临复婚的时候被打回原形。好像每一次他们预感自己要重新开口说话,都会对自己说闭嘴似的。
有一天,一个新的姑娘摇下车窗,跟我解释了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这个新的姑娘是我要娶的,至于为什么娶她,大概也是基于一些荷尔蒙的原因,虽然我们会遇见很多次荷尔蒙迸发的时刻,但总有那么一两次更为激动人心,我觉得这个姑娘就是。虽然我不知道这感觉能持续多久。毕竟,因为没有组建家庭,我不认为我的心态完全是中年人的。
此刻,这姑娘就坐在我旁边,朗诵一样看着我父母的雕像说道——
“你父母之间是很相爱的。”
“那为什么不复婚?”我条件反射地问道。
“也许你父母只有这样才可以在一起呢,说不定他们也喜欢这种方式啊。这毕竟也不算特别差的结果啊。”她说,“何必如此悲观。”
我感到有些神奇,毕竟我已经四十好几了,父母离婚也早已超过十五年的界限。这姑娘和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按理说,在政府的封锁下,她不该知道我们当年的政策和往事。
“我们那条街都是这样的雕像。”她继续说,“我家门口就有两个,据说是谁家不要的,两只石狮子,就跟古代的一样,不过那两只比你这边的脏很多。他们以前一定像两个仇人,完全过不下去。”
我被姑娘吊起了胃口,跟随她去了其位于老城区的家。
那里确实有很多动物雕像,有些雕像在我们面前不断从动物形态变成人形,再变回去。
“难道他们也相爱吗?”我指过去。
“有可能啊。相爱才会反复,只是并非每种相爱都是好的相爱而已。”她故作老成的口气突然让我对她厌恶起来。
不过,我还是决心陪她看完整条老街。
因为不是本地人,我很少来到老城区,更不会知道,好几年前,因为搬迁和钉子户,许多雕像都被堆在这里了。变成雕像的离婚父母们和美术学院门前丢弃的废弃雕像一道,成了已经修缮的老宅门前的镇宅之宝。许多游客会去那里听一个个导游解释“门当户对”的由来。他们不会知道,门前的很多石狮子是人变的。
我跟姑娘一路走到她的家里。她为我打开了她家的地下室,我发现那里也有很多雕像,越往里走,就看到了更多的雕像。这些雕像活灵活现,尽管布满灰尘,还是能看到原始的模样。他们有的挨得近,有的离得远。有的甚至在我面前移动,走向另一座雕像,甚至还有的雕像彼此拥抱。这一堆史前文物般的雕像,因为保存完好而让人觉得虚伪。他们矗立在这里,仿佛讲完了一整个时代的故事。
选自《白夜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