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绛热的那段日子里,由她翻译的英国诗人兰德七十五岁生日时所作的小诗《生与死》曾经一度流行。这首诗在民国时期有好几个翻译版本,但是现在,大家众口一词认为杨绛的翻译最传神:“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人们一致认为杨译最为传神,我相信原因恐怕不在于翻译本身——这首诗同时也是杨绛的生平自述,她用自己的活法诠释了这首诗。不争,不屑——在翻云覆雨的历史中,“我们仨”活在人世间,人世间却无法进入“我们仨”。执着地生,安然地死,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在几乎没有自由空间的日子里,人仍然可以坚守内心的自由,并以这份坚守为基点,进行虽然有限却不妥协因而不失自尊的真实选择——《洗澡》描绘的,不就是这样一种人生的节度吗?
不争和不屑加在一起,构成一种政治态度,而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稀缺品种。其实杨绛一直在争,她的不争,绝非犬儒式的冷眼旁观;只不过,她争的内容并非世俗意义上的个人利害,也不是易于理解的代言社会疾苦,而是作为人的精神尊严。倘非如此,她为何要亲自一件一件地“打扫”(即自己来说明)一辈子留下的痕迹,且明言打扫的是“战场”?当然,杨绛一生的“战场”都在知识圈内,《洗澡》与《围城》一样,揭露的都是知识分子内部的苟且、龌龊、尔虞我诈;这个曾经让杨绛夫妇心寒的、让一代又一代人在面对名利诱惑时发生分化的知识状况,至今依然是“知识界”的生态景观。杨绛的争与不争,以极其纯粹的个人形式,表达了学术政治中个人选择的可能性与选择的艰难——国家政治如何被转化为日常政治手段,每当历史大转变的时刻,势利小人如何假借冠冕堂皇的政治正确之名,达到自己的个人目的;而在这样的知识状况中,为了保持精神上的尊严,正面的抵抗未必有效,低调的坚持也未必是逃避,或许“不争”才是最真实的选择——杨绛所描绘的这一切,尽管是学术圈内部的状况,却也正是整个当下社会的曲折反射。正是在此意义上,杨绛的“不争”,也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和政治立场。它所折射出的不卑不亢、温和坚定,并不是被动与怯懦,而是一种区别于通俗意义上“抵抗”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