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粉丝的头目在公演前为到场的粉丝派发荧光棒和歌迷牌的单张。(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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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彬身材瘦小,肤色较黑,曾在英国留学。周一到周五,他是华南某985高校建筑设计研究院的研究员,周五下班后,他是广州市林和西路159号中泰国际广场3楼剧场的一名常驻粉丝。
剧场的主角,是由年龄从13至22岁不等的女孩们组成的偶像团体广州GNZ48。每周五六日晚上,女团会在大约能容纳300名观众的剧场里演出。
2017年3月24日,周五晚上,是该女团第一场原创公演。数百个“阿彬”汇聚到这里。他们有人从上海请假飞来,有人从香港乘火车入境,有人坐五个小时大巴来,甚至有日本大叔号称正好来广州出差顺便看她们。
有钱人、学生哥、工程师、精算师、银行经理、程序员,在剧场之外“阿彬”们的身份五花八门,但来到剧场,他们统一称自己为“饭”(粉丝),每个女偶像有一个粉丝自发组织的应援会,应援会负责人一般被唤作“饭头”。
阿彬在粉丝圈内也算小有名气,除了当过“饭头”,也是大家眼里的“单推王”(圈内把为偶像投票最多的人称作“单推王”)、“花钱投票的人”。
阿彬曾在2015年48系女团总选举中,一口气投了5000票,换算成人民币花费超过10万元。目前,中国48系女团成员中,人气第一也即帮公司“捞金”最多的是上海团SNH48的鞠婧祎,在2016年总选举中斩获23万票。
这是一个逻辑简单的真人养成游戏:哪个女偶像受的关注多,粉丝砸的钱就越多,偶像的人气也就越高,她就越有机会成为传统意义上的明星。
从花钱开始投票的那一刻起,阿彬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类偶像叫“养成”系。
周五傍晚,中泰国际广场的人流明显增大。6点过后,3楼剧场的门口已经来了不少粉丝。小任和同伴刚从上海飞来,作为资深粉丝,他们是不会错过原创首演的。在此之前,GNZ48演出的曲目和舞蹈都是照搬日本和上海的内容。
演出开始了。现场一下子变得像一场球赛,粉丝们脖子上围着写有偶像名字的毛巾,手上挥舞的荧光棒节奏一致,加油声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大大盖过台上的歌声。因为口号整齐划一,他们曾被围观群众误以为是花钱买来的职业粉丝。
当其他粉丝在疯狂地呼喊时,只买到站票的外地“饭”小任却显得有些不在状态,他大部分时候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机。“主要是来看人。”小任并不避讳地说,公演看一场两场可能还觉得新鲜,八场十场下来,就不是特别吸引人了,很多粉丝并不怎么看表演,主要是看人去的。
小任的偶像是一个叫刘倩倩的女团员,今年23岁,福建人,家境一般。刘倩倩高中时为了补贴家用曾在餐馆打工,报名参加偶像选拔后,因为没钱住宾馆,只能连夜坐硬座到广州参赛。不过小任对此一概不知,也不在意,粉她的唯一理由就是“她长得好看”。
一场公演的门票是80元。对小任来说,看将近三小时的演出的意义,抵不上演出结束后和女团员击掌的那十几秒。所以一模一样的演出,小任连买了三晚的票。这在圈子里再正常不过,3月24日、25日、26日,南方周末记者看到绝大多数粉丝连续三天到场。
GNZ48星梦剧院在2017年春节后的每一场公演,阿彬都没落下。在广州从事游戏软件开发工作的董忧(ID名)也是场场必到。他笑称自己来看公演是“上班”,傍晚六七点“到岗”,直到深夜目送女偶像离开剧场登上回宿舍的中巴车,他才“下班”。有的时候因为特殊原因,“下班”时间会到凌晨两三点。
粉丝们之所以如此痴狂,就在于可以直接面对他们的偶像。“可面对面”的偶像,这一概念由日本词作家秋元康在AKB48女团中首度使用。它完全颠覆了传统银幕偶像高高在上或遥不可及的形象,造就了养成系偶像对粉丝的致命吸引力。
养成系偶像的模式落地中国后,也让“剧场成为原点”,“只要到剧场去,随时能见到本人”成为现实,其次还有“握手会”,令偶像触手可及。“握手会的主要目的不是握手,而是可以和偶像面对面交流。”粉丝心碎梦陨(ID)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虽说如此,但刘倩倩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握手会上,站在自己一侧的某位女成员和粉丝在长达十几分钟的握手时间里,只是面对面地哈哈笑,原来那个粉丝是日本人,不会说中文,而女团员又不会日文,只能尴尬地笑。
3月24日晚,南方周末记者见到这位头发有些发白的日本粉丝,他自称是到广州出差,过去也趁着出差来到这里看偶像,大概已有十五次。问到年龄,这位大叔有些害羞地表示这是秘密,但他说自己有一个26岁的成年儿子。
“追星原来是单方面的,而(养成系)这个模式有一个反馈。你可以知道她在想什么。”心碎梦陨这样认为。
除此之外,“养成”是该模式的第二个标新立异之处。“希望让粉丝们看着她们在自己眼前渐渐成为明星。”创立AKB48的日本作词家秋元康曾经在接受QUICK Japan杂志采访时说。
一位知情人士透露,在女团员筛选阶段,“太过于完美”反而会成为女孩的减分项。这里的完美包括长相、才华。女团员刘倩倩差点因为“长得过于好看而遭嫌弃”,“一开始看,会以为她是整过容的。”这位知情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与此同时,选出来的女团员大都未经过正规培训,唱歌跳舞基本水平差不多,“因为公司主推的就是素人养成模式,所以那些特别专业的选手反而不会入选。”刘倩倩唱歌跑调,也没有受过专业舞蹈训练,反而符合知情人士所说的上述条件。
作为最早期的粉丝,广州粉丝应援会总负责人小林算是亲眼目睹一群原本缺乏专业素养的女孩,慢慢成长为职业偶像的过程。2013年3月31日,上海SNH48女团第一次举行握手会,小林拿着四张握手券去了现场,有的女团员在和他握手时“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同样在第一次握手会上,刘倩倩说自己因为太过紧张,“翻来覆去只会问粉丝‘你吃饭了吗’‘你吃饱了吗’这几句。”
如今一年过去,这些平均年龄十七八岁的女孩几乎和职业的艺人无异,一场公演下来,她们在可爱、性感、温柔等角色中自如切换。
不停闪烁变换的灯光下,剧场舞台如同一个陈列柜,带着梦想的女孩像陈列柜上一个一个真人版“芭比娃娃”,她们不只有不同主题的衣服,还有可爱、美艳、性感、淑女的表情,而台下呼喊的粉丝,恰能目睹“芭比娃娃”追逐梦想的全过程。
▲陈慧婧在宿舍做学习笔记,她休学一年参加女团的训练和表演。(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最初,日本词作家秋元康打造养成系偶像走的是“亲民路线”。比起到动辄上千元一张门票的演唱会上瞻仰大明星,到剧场看小偶像显然是“有闲没钱”的御宅族的完美选择。
拿日本AKB48女团举例,其公演剧场只有250个座位,平均每个座位的票价约2500日元,每次公演营收大概60万到70万日元。
几乎完全复制这一模式的中国女团剧场情况也差不多。门票只用80元,握手券折合人民币大约40元一张,一张券可以与一位女偶像握手十秒。边际成本不高成为这种模式得以成功而不是半途流产的重要原因,这也是为何粉丝群体中,四成左右为囊中羞涩的学生。
根据公开信息,2014年,上海SNH48在星梦剧院驻场演出215场,同年所有的巡回演出223场,合计收入近千万元。而该剧院的初期投入(剧场设施、女团集体宿舍建设、人力成本等)大概是一个亿人民币。靠剧场收入回收投资成本显然不切实际,但通过剧场留住核心狂热粉丝,是游戏开始的第一步。
广州GNZ48就在留住粉丝方面做得不错,剧场自2016年4月开业至今,粉丝增长了十倍。一位粉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6年5月,他进入该女团的“周边交易群”,当时群员有大概200人,现在这个群已有两千人左右。
一位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3月24日的原创首演门票,在网上商城售卖仅仅8分钟就被一抢而光。头排最中间的3个超级VIP座位,最终以2601到3333元不等的价格被拍下。17个享受单个偶像签名的VIP座位,价格被炒到1500到2400元。
经纪公司明白,粉丝是一切得以存活的源泉。尤其是当秋元康做出“粉丝决定偶像排名”的变革以后,一个叫“总选举”的比赛应运而生,由粉丝为自己喜欢的女偶像进行投票,选出前16、前32、前48名。票数最多的女团员将得到来自公司的最多资源,比如“芭比娃娃”站在陈列柜的中间(C位)。
2014年中国48系女团第一届总选举,第一名的女偶像获得将近两万票;次年第二届总选,第一名大约得到七万票;2016年,第一名则获得了二十三万票。这是一个每年达到百分之三百的增速。无形中,经纪公司也为自己发掘了巨大的金矿。因为一票大约折合人民币35元,每个粉丝可投票数完全没有上限。
粉丝们则心甘情愿地花钱。2015年,“入坑”(进入粉丝圈子)一年多的阿彬卖掉了家里给他的代步车,再凑上一点父母给的零花钱,为自己喜欢的几个女偶像投了5000票。
当时还在英国留学的阿彬其实只是直播党(通过网络直播追偶像),其中一个他撒下重金的女偶像,他甚至还没面对面接触过,只是听其他粉丝说“她人不错”。这让他一下子在圈内小有名气,也渐渐成为了一些圈内“富二代”的座上宾。
偶像有人气和边缘之分,粉丝也有等级,而且粉丝的等级更是直接的用金钱衡量。在经纪公司的商城或官方周边店每消费一元可获得一分积分,达到一定积分后可以升级VIP。
消费3000元,可以成为最低等级的粉丝“小丝瓜”,福利是可以以128元的价格购买VIP票。继续往上,花8000元就可以成为“银丝瓜”,可以以98元的价格购买VIP票;花掉2万元就成了“金丝瓜”,除了可以以80元的价格购买VIP票外,还能在生日时申请一位女偶像的生日祝福,这位偶像将在公演上对这位粉丝说“祝×××生日快乐”,他还能获得一张偶像手写的生日贺卡。
再往后,消费6万元能成为“白金丝瓜”,12万元则是“钻石丝瓜”,福利是可以自由选择两位女偶像关注自己的微博,还能选一位女偶像为自己开一个15分钟的单独生日会等。
也有粉丝不把钱花在投票上。3月24日晚,阿彬的一个朋友从上海飞到广州观演。在上海时,这位林姓男子因开着宾利轿车去看演出,而被其他粉丝称作“宾利哥”。比起大多数穿着朴素的粉丝,“宾利哥”穿戴显得很高调——一条D&G的皮带在腰间闪闪发光。在阿彬印象里,“宾利哥”不参与投票,“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可以接触偶像的地方,例如握手、签名、合影券。”
而在另一群粉丝眼里,他们看不起“宾利哥”这种只花钱买VIP票看演出而不愿花钱为偶像投票的粉丝。
“粉丝这个圈子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条件好的和条件好的玩,学生和学生玩,新饭和新饭玩,老饭和老饭玩。”阿彬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在圈内的粉丝朋友不乏“长相帅气、多金,且能为偶像花钱”的,不少拿过总选举的“单推王”,条件都不比自己差。
事实上,粉丝圈比阿彬说的更加有趣,它的内部更像是一个采用自治模式的乡村。广州GNZ48女团应援会的总负责人小林,属于资格老、威望高、公信力强的粉丝,他被饭圈称作广州团“总饭头”,类似古代的乡绅,由他带领大家遵守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
例如,不能与偶像私下单独联系,不能在演出现场拍照录视频,握手就是握手,不能有其他肢体接触。这些规则并没有明文规定,只是“日本传过来的习惯”,全靠粉丝之间互相监督完成。
“不守规矩会被整个饭圈排斥、甚至驱逐出去。”出生于1996年的粉丝夏日(ID)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一年一度的总选举,大约从5月底开始贩卖总选投票EP唱片,6月初开启投票通道,开始投票的10天后会有一个“速报”,公布这期间的投票排名。7月初有个中报,到7月最后一个周末,往往就是总选结果公布的日子。
两个月的时间里,应援会就会在各个众筹网站上为自己倾心的女偶像集资,到地铁为偶像刊登灯箱广告。
“在这个团里,成员(女偶像)火不火,就看她的应援会怎么做。”当南方周末记者问及广州女团排名第一的谢蕾蕾有什么特别时,上述业内人士说,“没有,就是(粉丝)钱多”,“要么就是粉丝基数大。”这位业内人士表示,经纪公司并不用花什么钱去给女偶像做广告,粉丝组成的应援会会花钱。
在老饭王立根看来,总选和一场选举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应援会核心成员不得不想出许多激励机制。比如“集资100元送一张握手券”,“投票达到1万张自己追加××张”,在王立根眼里,“这是用钱带动的方式,与其自己投票,不如拿这些钱撬动杠杆”。
在广州闷热的5月到7月,总选像一面照妖镜,不同偶像的应援会之间的尔虞我诈、应援会内部“饭头”和其他粉丝之间的权谋技巧,女偶像的真实面目,全都在那一刻暴露出来。
舞台上永远只有一个或少数几个C位(center,站在舞台最中心的位置),女偶像都要争那个位子。残酷的丛林法则下,女偶像很有可能急功近利。
对于偶像之间可能的竞争,粉丝们却认为这很正常。“她们住集体宿舍,生活其实很‘后宫’。”广州应援会总负责小林称,女偶像把冲突公开化并不少见。
“要有偶像的觉悟。偶像作为公众人物,是传播正能量的。”一些粉丝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不想在公开场合看到偶像的负能量。
2015年总选时,上海团一位女偶像许佳琪排名下降了。在握手会时,许佳琪指责应援会的负责人小林,认为是他把自己的单推王驱逐出应援会,才导致了票数下降。恼怒的小林因此当场和许佳琪吵了一架。
而当提到一些女偶像对看起来“土豪多金”的粉丝更加热情,甚至破坏圈子规矩,和某些粉丝私下联系或谈起恋爱时,一些粉丝表示无法接受,“偶像的情人是所有粉丝,要平等,这是偶像的素养”。
经纪公司对这些乱象则视而不见,有时候甚至会添油加醋。公布“单推王”便是一例。每年总选结果出炉,经纪公司会在全国公布为每位女偶像投票最多的粉丝个人,并给予奖励。在阿彬印象里,粉丝为了争夺“单推王”,会拼命地增加自己的票数。
女偶像也因应援会策略不同遭遇截然不同的悲喜结局。在第一届总选,鞠婧祎靠“卖苦情”拿了很多票,而万丽娜因为粉丝对她的名次过于自信而疏于投票,最终遭遇惨败。
很多女偶像的命运,往往因一票之差而天壤之别。佛山赶来看演出的粉丝安森打了个比方,一个应援会为自己的偶像投了2900票,只拿了17名(前16名成员有拍MV和更多对外曝光机会),那么这价值十万元的2900票等于完全作废。
在阿彬和多数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粉丝看来,投票是一个尤其痛苦的过程。随着总选进入第四届,关于“总选无意义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多,阿彬对此感到厌倦,决定“出坑”(停止追偶像)。
但在王立根和安森眼里,这就像一场零和博弈,“不会所有人不玩,只要有一个人玩,你不玩,你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