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朋友开始说洋芋是我的命。因为不论去餐馆,还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食堂,我总是喜欢吃洋芋。
在我家乡,洋芋叫芋头,而真正的芋头叫青芋。
只要时间把握得当,在不同的地里种芋头,一年四季可以种三发,收三发。冬月种下,四月收的早芋头;正月种下,六月收的六月芋头;七月种下,冬月收的秋芋头。六月芋头和秋芋头常种在旱地,因为这两个时段雨水充沛。早芋头常种在旱季的水田里,或靠近水源的旱地里,方便引沟水河水来灌溉。
翻地,挖塘,一个塘一颗芋头种,渥堆过的农家肥直接覆在芋头种上,盖土,就算把芋头种下。我家种芋头,我和三个妹妹的任务是丢芋头种,放农家肥。山草稻草玉米秸秆和猪屎猪尿混合起来的农家肥,经过渥堆之后,晒干,不重,也几无臭味。把一只粪箕的绳子结起来,装满农家肥,挂在脖子上,就可以腾出双手捧农家肥,家乡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懂得这一法子。
芋头种多半是买来的,在距离家乡不远的后所街子,就有人卖芋头种。蚕豆、谷子和玉米种,要的是粒实饱满个头大,可是芋头种的首要条件却是个头小,大略因为同一只口袋能够装下更多个头小的芋头吧。倘若买到了个头大的芋头种,父母就会根据芽眼的位置芽眼的数量来确定一条线,把一个芋头切成两半。切开的芋头必须平摊在堂屋里,或者放到相对柔和的太阳底下,让渗出的淀粉汁液凝结为保护层,以保证埋到土里发芽长苗之前不腐烂。而且,把切开的芋头种放进挖好的塘里时,必须切面朝下,如此芽眼方能朝上。
在家乡人看来,父亲擅捕鱼,因为他懂得综合考量地势水深水流方向水流速度,并找到安放罾网的理想位置,也因为他能根据天气的阴晴风向的变化月亮的圆缺来确定捕鱼的时间。父亲认识南盘江中草鱼鲤鱼鲶鱼鲫鱼麦穗鱼鳑鲏鱼习性的同时,也认识了南盘江河床的泥土。
1990
年,我上初中二年级,冬月的一个午后,母亲一边收拾切开的芋头种,一边抱怨父亲执意要在南盘江河床上种芋头。抱怨归抱怨,全家人还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把切开的芋头种埋进了泥土。来年四月,响水坝水库开闸放水之前,全家人去收芋头,结果出人意料,不仅芋头数量多,个头也大。在那个生存和生活划等号的岁月里,父亲在河床上种芋头成功之后,家乡人开始在河床上种芋头种蚕豆种玉米种小麦甚至大蒜南瓜青白苦菜。
种下去的芋头发出的芽,从土里冒出来之后,就减缓了生长的速度,不过也变得更强壮。待芋头的茎长到二三十公分高时,要像壅玉米一样,把附近的泥土聚拢起来,盖在芋头茎的四周。壅玉米是为了让玉米长出更多根须,扎入泥土,保证风吹而不倒。壅芋头是为了造一个结芋头的宽敞环境。家乡人懂得如何发挥土地的最大效能,故意把秋芋头种得稀朗一些,壅芋头的时候顺便在一行一行的芋头之间套种小麦,等芋头成熟时,小麦也已破土而出。芋头开的花数量不多,不过在墨绿且密集的芋头叶子中间,倒也异常显眼。或白色或紫色的芋头花凋谢之后,会结出一个暗绿的芋头果,芋头果和我们儿时玩的玻璃珠珠差不多大小。儿时没钱买玻璃珠珠时,或自己的玻璃珠珠在游戏中输给他人时,就会摘些成熟的芋头果来,继续游戏。芋头果太轻,弹时不带劲,弹出去也没有玻璃珠珠的力道,不过聊胜于无。
芋头的叶子慢慢变黄,直至大部分叶子都枯萎时,芋头也就成熟了。收芋头的工具是钉耙,由四个并排的钢齿组成。家乡人把收芋头的过程叫做“淘芋头”,不过我至今尚未明白为什么这样叫。因为壅芋头时留下的明显痕迹,可以先把芋头秸秆拔掉,之后再淘芋头。淘芋头和收水稻,割小麦,掰玉米不一样,只有把泥土掀开,才知道芋头的多少和大小。这个满是不确定性的过程中,或者充满失望,或者满含惊喜。家乡人不用板锄淘芋头,是害怕板锄把芋头切为两半。用钉耙淘芋头,因为钉耙刺穿芋头的几率很低。即使用钉耙淘芋头,也会尽量避免让落下去的钢齿扎入壅起来的土堆之中,以免刺穿芋头。一塘芋头的数量有多有少,个头有大有小。两三个,三五个,八九个,大大小小,尚未完全成熟的芋头表皮光滑,彻底成熟的芋头却表皮粗糙。淘芋头时,小孩的任务是拣芋头。大人把淘出来的芋头扔在一处,小孩把粘在芋头表皮的泥土掰掉,再把大芋头、小芋头,被刺穿的芋头,腐烂了一部分的芋头分开堆放。淘早芋头和秋芋头时,拣芋头是轻松活,因为泥土干燥。淘六月芋头时,拣芋头是苦差事,因为泥土粘潮。粘潮的泥土使芋头腐烂,大人要把尚未腐烂的部分拿回家喂猪,于是小孩要用手抠掉腐烂的部分,臭臭的,不喜欢,但不得不做。芋头的秸秆并不拿回家,而是埋在泥土里,还给土地。
储藏芋头的要求并不高,不透光的房间,或者堂屋的角落都可以。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总是把运回家的芋头重新翻拣一遍,把真正成熟的,在淘和运输的过程中皮都不曾磨破的芋头挑出来,堆在一起。母亲细细拣过一遍之后,就知道哪些芋头必须先吃,哪些芋头可以留得更久,哪些芋头炒菜吃,哪些芋头油焖来吃。芋头的储藏虽不需要什么容器,但一定要避免自然光的照射。芋头接收自然光之后就会变绿,变绿的芋头吃起来不仅味道差,还会感觉舌尖发麻。壅芋头除了创造芋头生长的宽敞空间之外,也是为了避免芋头撑破泥土,与阳光直接面对面。
家乡人吃芋头的方法实在多样,酸菜炒芋头片,芹菜炒芋头片,冲菜炒芋头片,酸菜芋头汤,芋头焖饭,鸡肉煮芋头,排骨煮芋头,肉皮子煮芋头,茄子煮芋头,花豆子煮芋头,豆叶子煮芋头,烧芋头,油焖芋头等等,如果把芋头片换成芋头丝或芋头条,以芋头为主的菜品花样又会翻新。难怪父母常常感叹,肉好吃,但顿顿吃肉会吃怕掉;白菜好吃,但顿顿吃白菜会吃怕掉;南盘江里的野生鱼好吃,但顿顿吃鱼也会吃怕掉。只有米饭和芋头,顿顿吃,还是不会怕。母亲用来清理芋头皮的工具,一个是刮刮子,一个是癞石头。刮刮子用一块铁皮做成,用来刮成熟芋头的皮。用刮刮子刮芋头皮,芋头的汁液四处飞溅,一盆芋头刮好时,溅到脸上的汁液显出白色,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癞石头本是南盘江里硬度相对较高的砂石,拳头大小,父亲用钻子敲击砂石表面使其凸凹不平,母亲用癞石头磨掉未成熟芋头和嫩芋头表层薄薄的皮。我年少时,母亲使用这两个工具,是因为家穷粮食紧,如今母亲依然使用这两个工具,则纯属已经养成的习惯。不过,每一次我用小刀深深浅浅地削芋头皮时,脑子里必浮现母亲用癞石头磨芋头皮的情景。父亲是木匠,有一年农闲,到浑水塘村帮人盖房子,屋架搭起准备返回,心善的东家给了两袋芋头,他挑着斧子锯子推刨和芋头,与上上下下的山坡周旋了四个多小时,才回到家。也只有这情景,才能让我的心和大脑离母亲的刮刮子癞石头更近一点。
油焖芋头,是我年少时最钟爱的食物之一,我能一口气吃到饱。大铁锅,菜籽油,柴火,待菜籽油表层的泡沫消失时,芋头下锅,大锅铲反复翻炒几分钟,加盐巴倒冷水,盖上锅盖,继续烧火。到底放多少冷水才能把芋头焖熟,母亲从来得心应手,我却一直未能掌控分寸度量。母亲从来都是带着耳朵烧火的,当铁锅里传出的声音从“咕嘟咕嘟”变为“嗞嗞嗞嗞”时,就把灶眼中的柴撤掉一部分,让大火变小火。当“嗞嗞嗞嗞”声都没了的时候,就揭开锅盖,把本来堆叠一起的芋头摊开,使更多的芋头贴到铁锅表面。小火慢烤,芋头贴着铁锅的部分都会炕到焦黄,我们把焦黄的这一块叫做芋头锅巴。油焖芋头时,母亲偶尔会在芋头与锅盖之间的中间地带,贴上麦面做的粑粑,芋头熟时粑粑也熟。母亲几乎不用嫩芋头来油焖,因为嫩芋头中水份多,吃起来不如油焖的成熟芋头那么“面”。配着母亲自己腌制的豆腐乳和烂红酱,油焖芋头的味道又好了一截。不过,要是天天吃,顿顿吃菜籽油焖的芋头,就会在阳光下看到满天飘舞的小金星。尤其是蹲着干活,只要时间稍久,猛地站起来时,眼前飞舞的小金星数量会更多。奇怪的是,如果能吃上几块肥肉,或者吃到数量足够的猪油炒的菜,小金星们就会离我而去。可是,那时菜籽油便宜猪肉贵,怎会舍得用猪油焖芋头。
每年的暑假,都与烘烤烟叶的时间重合。烤烟房是公共建筑,由懂得专业技术的师傅掌管,为村人烘烤烟叶,村里人再付给师傅烘烤的工钱和煤炭成本费,不过这是分田到户之后的事情。分田到户之前,不论烘烤烟叶的师傅,还是摘烟叶的人,还是把烟叶辫到竹竿木棍上的人,都能藉此挣到工分,而工分的多少,决定着年底的分红。据父亲说,分田到户之前的头几年,村里人对旱地水田里的农活已经没有任何热情,下地进田都是磨阳工。薅秧时,认真一点的人弯着腰把稻田里的水搅浑,杀马虎的人两手拉着谷子在田里跑,手都不碰水。能够换成现金的烟叶种植,也未能激发村里人的热情。于是生产队领导决定把烟叶的种植承包出去,当时担任生产队小组长的父亲和另外两个小组长一起,接下了活计。于是,三家人负责种烟叶,摘烟叶,交给负责烘烤的师傅。一年下来,每家竟然分到了
150
块钱。这个收入相当于至少五家人的年底分红,总是让人不平不满,于是第二年就再度回归集体种植,直到分田到户。至今父亲还记得他们三人被拉去参加烟叶种植管理培训的情景,为期一个星期的时间内,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却是伙食很好。儿时的我,眼睛仅仅落在烤烟房中火炉下面的火灰上,因为在火灰中焖熟的芋头,吃起来表皮焦脆,内里的“面”又远远胜过油焖芋头的“面”。一根铁丝,把一个一个的芋头穿成一串,再把铁丝两端扭起来,做个记号,央请烤烟的师傅埋进火炉下面的火灰中。之后去菜地里摘一把已经长成的青辣椒,放到火上烤熟,吃一口火灰焖熟的芋头,再咬一口蘸过盐巴的青辣椒,愈吃辣椒愈觉得芋头烫,愈吃芋头愈觉得辣椒辣。
六月芋头收获之后,必寻一个晴朗的日子晒芋头片。一块长约
1
米宽约二十公分的木板,木板一端挖十厘米见方的孔,孔上置一块磨有刃口的铁片,铁片略高于木板表面
2
至
3
毫米。用手按住刮了皮的芋头,在铁皮上来回滑动,厚薄均匀的芋头片窸窸窣窣落入装有冷水的大盆,漂去芋头片切面上的淀粉之后,捞起来,下锅,煮,芋头片变色,捞起,以筲箕沥水,抬至屋外,倒在稻草席上,迅速摊开,以免聚在其中的热量让芋头片透熟。接下来的活计归小孩。或蹲在草席周围,或跪在草席上,把芋头片一片挨着一片摆开。虽然可以一边摆一边偷吃带着自然香甜的芋头片,但几个小时之内重复同一动作,对于儿时的我,内心除了倍感煎熬之外,似乎别无其他。在太阳光的炙烤下,原本平整的芋头片变得凸凹不平,一片一个样,颜色也由白变青变暗。我们摆芋头片时,母亲把漂芋头片的水收集起来,用筲箕滤掉其中碎屑,倒入大盆静置,待水由浊变清时,芋头粉已经在盆底安睡。倒掉清水,只留下芋头粉,晒干收起。在阳光下,芋头片的颜色由白转青转暗,芋头粉的颜色则由暗青逐渐变为雪白。用少量冷水把芋头粉调开,倒进沸腾的开水中,迅速搅拌,芋头粉瞬间变成晶莹透亮的糊状物。芋头粉的量也像变戏法似的,涨到原来的七八个倍那么多。芋头片是喝酒的男人最好的下酒菜,也常常是小孩子饭后的手中零食。不过,只有请人帮忙插秧收谷子盖房子,或者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时,芋头片才会上桌,而且只在晚饭时上桌。菜籽油入锅,烧热,待漂浮在表面的泡沫消失菜籽油生味消除之后,转为小火,视油的多少决定下锅芋头片的数量,或三五片,或七八片。颜色暗青的芋头片一边变白,一边伸展到几近刚刚摆在稻草席上的模样,不再凸凹不平,也不再皱皱巴巴。炸芋头片,需要的是不急不躁的心境,以及恰当的火候。火力小,芋头片伸展的速度慢,炸不透,嚼起来费劲;火力猛,芋头片易糊易枯,吃起来香味全无。芋头片的做法,除了油炸,还有沙埋。南盘江里的沙子在锅里加热,芋头片埋入其中,待芋头片伸展开来,连同沙子一起铲入孔眼较大的筛子,一摇一晃,白里透黄的芋头片就和沙子彻底分离,凉定,装入陶坛,封口,好几个月之内都能保持其香其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