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31日,在韩国东海岸旅行几日之后,我搭高铁来到釜山。午后在市区闲逛,散步至海边的子城台公园,邂逅一座不甚起眼的彩绘小亭,檐下匾额书“永嘉台”三字。这里在朝鲜时代是目送通信使渡海离去的地方,朝鲜时代后期实学家、地理学家金正浩在《大东地志》中说:“永嘉台,在釜山浦海边,入日本者,发船于此。”据李敏求(1589-1670))《永嘉台记》可知,昔日釜山海岸不靖,倭寇频出。而釜山旧无停船之处,海浪时常倾覆战船,损失巨大。1614年,时任庆尚道观察使的权盼(1564-1631)被任命为东莱巡检使(今釜山有东莱区,古称东莱都护府),在釜山海岸修建了可停泊三十艘战船的港口。掘出的土筑成小山,其上修建亭台。曾任权盼幕僚的李敏求名之曰永嘉台,因为权盼是安东人,而安东旧名永嘉郡。
釜山海岸边的永嘉台
再说通信使,即朝鲜王朝向室町、德川幕府派出的外交使节团,又称聘礼使、来聘使等。其雏形在高丽时期已然出现,当时是为请求杜绝倭寇之患而派出使节。足利幕府许诺禁绝海寇,从此互送使节,修交邻之礼。整个室町时代,朝鲜王朝共派出六次通信使,其中有三次成功来到足利幕府,受到将军接见。1592年至1598年之间,丰臣秀吉两度出兵朝鲜,即“文禄庆长之役”(又称“万历朝鲜战争”,朝鲜称“壬辰倭乱”“丁酉再乱”),两国国交断绝。
1607年(庆长十二年、宣祖四十年),朝鲜再次向已由德川家康夺得天下的日本派出使节,至江户幕府结束的1867年,共派出十二次“通信使”。
通信使首先从汉阳出发,经忠州或闻庆抵达釜山,之后乘船抵对马岛暂作休整,再乘船经壱岐岛至下关,经濑户内海抵达大阪。又自大阪搭船,沿淀川至京都伏见,之后走陆路,途经大津、守山、野洲、八幡、彦根等地,经中山道与东海道,最终抵达江户。与之相对,清朝迁都北京的1644年至甲午战争爆发、朝鲜停止朝贡为止的1894年,朝鲜共向清朝派出451次燕行使。这种悬殊固然说明朝鲜王朝对中国和日本两国态度的本质差异,但近世日本和朝鲜的交流也绝不仅限于这十二次使节团的来访。
永嘉台旧景明信片(朝鮮写真絵はかきテータヘース藏)
在永嘉台上眺望西南方向,今釜山龙头山公园一带,曾建有阔大的“草梁倭馆”,如今只余遗迹。倭馆即朝鲜时代设于朝鲜南部的日本人居留地,万历朝鲜战争之前,朝鲜境内曾有多个倭馆存在。江户时代以后,倭馆仅限于釜山一地,最初设于绝影岛,之后迁至豆毛浦,最终在1678年建成总面积约10万坪(约33.1万㎡)的草梁倭馆。这里是江户时代日朝两国外交、贸易的中心,倭馆常驻四五百名日本人,负责人称“馆守”, 都由对马藩派出。馆守任期通常三到五年,公务繁杂,今有《馆守每日记》,是1687年至1870年之间历任馆守留下的每日详细记录,共811册。倭馆成员仅限男性,馆内还有名为“裁判”的职员,相当于外交实务官,主要负责与朝鲜方面的沟通事宜。馆内建有临济宗东向寺,隶属对马西山寺。西山寺每三年派出一位寺僧,负责处理倭馆的种种文书工作,因为僧侣通常有较高的汉文水平。此外,馆内还有维持治安的人员和各类职人、仆佣,完全是一片域外飞地。李朝方面参与倭馆事务的管理者称“训导”(任期三个月)与“别差(任期一年)”,由李朝司译院派出倭学译官交替担任。户曹还派出收税官(任期一年)负责收纳商税。倭馆开市之际,来自东莱、汉城、开城、义州的商人聚集涌来,十分热闹。
朝鲜后期画家卞璞绘《倭馆图》详细描绘了倭馆全景,可以看到倭馆四周有石墙,内分东、西两馆。东馆为常驻职官的居所,内有“医家”等;核心建筑是“馆守家”,周边有“裁判家”、翻译居住的“传语官家”、东向寺、负责为将军或大名驯育朝鲜鹰的“鹰房”等;馆守家西侧有“神堂”,可以看到树林中几座朱红小鸟居;东面海边是水手居住的地方。西馆多供来自对马藩、短期滞留的使节居住。倭馆南侧有酒房、饼家、烧酒家、簟席家、染家、糖家、面家等。
卞璞绘《倭馆图》(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藏)
在釜山永嘉台登高的次日清晨,我自釜山港搭乘JR九州的高速船返回日本。元日天气晴朗,小客船飞驰在波涛荡漾的海上,手机信号时断时续,地图显示我们接近了对马岛——窗外看到了一片绵延的岛屿。
《三国志·魏书·倭人传》提到过对马国,称其“所居绝岛,方可四百余里,土地山险,多深林,道路如禽鹿径。有千余户,无良田,食海物自活,乖船南北市糴”。对马岛北部弥生时代的塔之首遗迹中有石棺五座,发现了铜矛、铜钏、汉式方格规矩镜、铁斧、弥生土器、朝鲜半岛土器等大量出土物,正可说明对马岛自古以来倚重贸易、“南北市糴”的特征。
釜山港
十五世纪至江户时代,对马岛一直由宗氏一族控制。万历朝鲜战争中,宗氏曾追随小西行长攻打釜山城。关原合战中,宗氏一度追随丰臣秀吉,后臣服德川幕府,成为对马藩主,负责对朝外交及贸易事务。宗氏一族留下庞大的资料群“宗家文书”,在江户时代分三处保管记录:对马藩厅、倭馆、江户藩邸。这三处资料后分散各处,今藏于长崎县立对马历史民俗资料馆、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庆应义塾图书馆、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日本文化厅、东京国立博物馆,以及韩国的国史编纂委员会。其中部分资料的电子图像已全文公开,是理解近世日朝交流史乃至东亚交流史的重要史料。
远眺对马岛
韩国也留下了不少朝鲜时代对日贸易的外交史料,比如礼曹典客司编纂的《边例集要》。典客司创立于朝鲜太宗时期,至1894年为止,负责迎接使臣、外方进贡、燕设、赐予等外交实务。今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与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各藏一部《边例集要》写本,是自礼曹典客司记录的朝日关系史料中辑录的要约。韩国国图本保留了1599年至1755年的记录,奎章阁本保留了1572年至1841年的记录。二本原先都是十九卷十九册,奎章阁本仅阙卷二,恰好韩国国图本有所保留。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于1971年据奎章阁本为底本出版了整理本,是目前学界最通行的版本。今奎章阁韩国学研究院已公开所藏《边例集要》全文影像资料,极便使用,可与宗家文书对照互读。
宗家文书,日本向朝鲜求取的药材(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
倭馆贸易大别有二,一为进上与回赐,即对马藩每年向李朝进献胡椒、明矾、苏木等,李朝回赠人参、毛皮、棉布等,是一种官方礼仪性贸易,每年举行一次;二为公贸易、馆市贸易及密贸易(走私贸易)。公贸易指对马藩向李朝输出铜、水牛角等,朝鲜向对马藩输出棉布、大米等,即与朝鲜政府进行的定品定额的贸易,每年亦为一次。馆市贸易又称私贸易,每月在倭馆的开市大厅内举行六次,朝鲜各地的商人带来商品,与日本商人交换贸易。私贸易不定品定量,十分自由,因此吸引了许多走私者。日朝双方遂加强管理,各自规定参与贸易的商人须有一定的认证资格。这些贸易中,以倭馆馆市的私贸易最为繁盛,其中日本输入朝鲜的多为银。铜、锡等矿产,朝鲜输入日本的主要是上等白丝和朝鲜人参。对马藩藩主也时常向朝鲜临时求贸,这也属于私贸的范畴。《边例集要》卷十二“求贸”,就记载了万历三十七年(1609)至乾隆十四年(1749),倭馆馆守等向朝鲜频繁求取贸易的记录。
《边例集要》卷十二目录(韩国奎章阁原文资料库公开)
那么,倭馆馆守等人渴望得到的朝鲜物产究竟是什么?万历三十七年(1609)六月,两国恢复外交后不久,对马藩家老柳川调信之子柳川智永求取牛黄四两及玄苏,其余倭馆人员求取清心元三十丸、金箔六百张、犀角一两、石雄黄四钱、肉苁蓉一斤十两、川芎一斤一两、人参十三斤、熊胆一部、黄丹五两、梅花砚三部、黄毛笔九十柄、牛黄一部、黄芪十两、玄胡索五两等物。
万历三十九年(1611)九月,日人求贸獐子、猎犬、俊鹰等物,说是日本国王索要。次年十一月,对马藩主急求雌雄羊四口,将带往江户,似乎是为进献德川家康。万历四十一年(1613)九月,日人称家康求辽东鹰马甚切,“今番必欲多贸”。崇祯十年(1632),三代将军德川家光长女千代姬出生,对马藩主为致贺,急求虎皮、缎子、苎布、大花丝紬、方丝紬、红毯、熊皮、羊皮等物。
崇祯十一年(1638)三月,“大纳言”向对马藩主提出要求,认为虽然求得了朝鲜药材,但是日本医生不能详知其药性,不利于治病。朝鲜必有良医可以询问药性药量。因此希望求得药种与带根的药材,以为治病活人之用。朝鲜方面的回应是,珍贵的唐材(中国药材)之外,都可以送,命地方官员就地采取。资料称大纳言是德川家光“同姓三寸叔”,此人的要求不能不认真应对。所谓大纳言,即家康第十子赖宣,纪伊国和歌山藩初代藩主。赖宣所求药材共三十六种,其中种子二十一种(沙参、丹参、防己、白薇、升麻等),带根植株十五种(薤、百部根、郁金、延胡索、商陆、藜芦、胡黄连等),是由纪州藩医板坂卜斋拟定。也是在这一年,幕府在江户开设御药园,栽培海内外各种药材,研究药性,即今小石川植物园前身。数十年后的享保三年(1718),赖宣之孙、幕府第八代将军吉宗命倭馆全面调查朝鲜物产,尤其是可以用作药材的动植物,某种意义上也可视为遗风延续、由来有自。
草药、鹰马、文房、织物毛皮、花木鸟兽之外,日方还时常求贸朝鲜图书及地图。
如《性理群书前后集》《剪灯新话》《苏东坡诗集》《四书章图》《杨诚斋集》《东医宝鉴》《医林撮要》等,以及自刊版以来就屡屡求请的《大藏经》。大多时候,李朝方面都尽量满足要求,为其中丰润的利益,也为“以慰远人之心事”,因为“似不可牢拒,以失远人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