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结束后，在中国曾有超过4000名日本遗孤，被中国家庭收养。如今，这些遗孤大多都已返回日本定居，但也有像小林领第这样，因为种种原因，为归乡奔波42年仍无法回去留下来的。今年74岁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落叶归根。
作者|箭厂厂长
出品 | 箭厂团队
每天早上出门，郜凤琴都会对着镜子细心打扮一番。
她一米六左右，烫一头栗色卷发，看上去十分精神。因为这些年几乎每天都去跳舞，身材保持的很好，如果不是鬓角的白发，很难看出已有74岁高龄。
独居七年，儿子远在市郊，郜凤琴养成了三四点钟起床的习惯。早餐两个白水煮蛋，弄碎，泡在牛奶里喝掉，搭五点半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出发去舞厅。郜凤琴喜欢随身带一瓶自己泡的橘皮水。
舞厅在哈尔滨工人文化宫，通常她会跳到中午，下午再去松花江边走走，一天基本就这样过去了。只有在变回小林领第的短暂时间里，她才会显得忙碌起来。
今年5月，21位定居日本的遗孤组成“养父母谢恩团”来访，作为哈尔滨日本遗孤代表，接机等待的过程中，郜凤琴激动地难以自抑。尽管，类似的情景她经历得并不算少。
每次有日本遗孤团体或相关人员来访，郜凤琴都会负责接待，她向每个人倾诉自己的故事，同时继续打听回去的可能性。大多时候，她会从1949年哈尔滨解放说起。当时，仍叫小林领第的5岁日本女孩，正被母亲小林招子领着第二次送人。
“当生母把我领进这个陌生的家时，我就感觉到自己可能会被送人，虽然这个家的大人都对我微笑，可我还是紧紧抱住了生母的大腿。”
对于被送养当天发生的事，郜凤琴印象深刻。生母将紧抱着大腿的她推开，立下字据后就拿钱离开了。小林领第自此更名为郜凤琴。好心的养父郜广忠还给她取了个小名，连喜，叮嘱全家替她保守身世秘密。
1955年，郜凤琴年满11岁，为了让她读书识字，养母王玉华决定将她送去学校。郜凤琴是日本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饱受日本倾轧的东北，提及日本人几乎就是点燃愤怒和仇恨。有次放学后，几个小孩冲她起哄，“八格牙路小日本，滚回老家去！”
愤怒的王玉华带着郜凤琴找上门，跟对方吵架，厉声强调她还是个孩子，没做过任何坏事，不准叫她小日本。一户家长回骂她“汉奸，走狗”，双方差点动起手来。郜广忠夫妇竭力想保护女儿不受伤害，但流言蜚语无法阻断。两年后，郜凤琴辍学。
到了1963年，饥荒加剧，郜家生活愈发困难，转到农场工作的郜凤琴决定报恩。经人介绍，她认识了比自己大18岁，身有残疾，离过一次婚的商忠义，相处5个月后，郜凤琴决定与之结婚，养母王玉华极力反对。郜凤琴还是执拗地嫁了，她与商家约定，每个月按时给郜家寄粮食、苞米和黄豆。
这段仓促的婚姻维持了14年，熬过饥荒、文革、批斗和家庭暴力，郜凤琴等来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和日本遗孤的大规模寻亲、归国。据统计，1972年中日关系正常化之后，90%的日本遗孤都回到了日本。他们归国后发起成立了“中国归国者联络会”、“中国养父母谢恩会”等组织，投身中日文化交流或公益活动。
1975年，养父郜广忠离世，临终前他将手里那份过继字据交给郜凤琴，让她回日本去找自己的亲妈。郜凤琴由此开始了自己长达42年的归国之旅。
带着养父给的字据和大量证明材料，郜凤琴到哈尔滨市公安局做了登记报备，通过日本厚生省社会援护局向全国发布遗孤讯息。她也尝试过在东北境内寻觅生母的踪迹，但音讯杳无。
历经离婚、等待、寻找无望、改嫁后，1982年6月，原本已渐渐放弃回国念头的郜凤琴，因生母的突然造访，重燃希望。“1982年的一天，我正在车间上班，哈尔滨公安局打电话找我，说我生母小林招子在国际饭店，让我去见她。”
连工作服都没来得及换，郜凤琴和丈夫赶到了国际饭店。回想当天见面的场景，她称自己非常激动，“她一下来我就看出她是我妈，我俩就抱在一起哭啊哭，等一睁眼，我俩都跪在地上哭呢。”
不过郜凤琴没想到，这次会面竟是自己和生母的最后一次相见。
母女团聚当天，郜凤琴领着小林招子回到家中。小林招子给郜凤琴包了顿饺子，还给郜家亲属派发了红包。她将一本扉页写着通信地址的《日常中国语会话词典》递给郜凤琴，说让她好好学日语，等自己回去了就给她办手续，一定让她回日本。
母女俩在郜凤琴家平房前合影留念。至此，郜凤琴才终于得知自己的老家在日本长野，而生母回国时差点病死，后来改嫁给了一个企业家，现更名为田边照代，住在横滨。
小林招子走后，郜凤琴按她给的地址寄过挂历，写过信，但从未收到回复。她后来陆续找过厚生省援护局，定居日本的有经验的遗孤，各路媒体......尝试回到日本，最后都没成行。
2007年，郜凤琴托人找到了小林招子的住所，委婉询问原因，才收到生母口信：“她是我的女儿，但我不能给她担保，因为会影响现在的家庭。”原来，小林招子回国后再度改嫁，隐瞒了自己在中国有女儿的事实。
直到小林招子去世，郜凤琴仍在为回到日本四处奔走，归乡似乎成了她的一个执念。
2011年的时候，郜凤琴自费去到了日本长野。在那里，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家族和外祖父的住所，不过当她提出进入家族墓园看一看时，却被无情拒绝。时至今日，郜凤琴也没能弄明白1982年那天，生母为什么要来中国找她？
对于生母的隐瞒不报，郜凤琴称自己从来没有怨恨过她，只怨战争。有次在机场等人时，她忍不住跟我提起，“我亲妈肯定也想我，我自己有子我不知道吗？！”说完就抹眼泪了。
所有和生母、养父母相关老照片，被送养的字据等材料，都被郜凤琴装进一个文件夹里。每次家里来人，她都会如数家珍般拿出来展示讲解一遍。那天采访，她给我看完，一边收起来，一边轻声说：“这些东西还在，人不在了，有什么用呢？”
注：关于日本遗孤及遗孤归国的遭遇曾有详尽的文字报道，推荐阅读《中国新闻周刊》2015年文章《一名日本遗孤的望乡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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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团队简介
金江歆：听老人讲讲过去的故事，发现现在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金逸堃：每一个故乡都曾是异乡，每一个故乡都会成为异乡。
温嘉峻：没事儿，中国挺好的，来都来了。
厂长语录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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