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0日晚,距离九寨沟地震和精河地震仅两天,本人就先后接到三人的非正式心理求询信息。求询者之一是一名大学生,之二是一儿童的妈妈,之三是一位全职主妇。全都是远离震区者,但皆因地震出现较强的情绪和躯体反应,急于求助。
作为一名心理工作者,本人对此不知该忧还是该喜,可谓忧喜参半。喜的是人们心理自我保护意识增强,愿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果断寻求专业帮助,这是一个不小的进步。记得汶川大地震后,半个月之内都没有接到任何关于灾后心理不适的咨询,尽管那次的冲击显然比这次更大。
半月后,才有一位女子怯怯来电,吞吞吐吐地诉说自己“莫名的”恐惧和悲伤,但却极力掩饰其与地震的关系,似乎很不光彩。大约因为当时的口号都是“汶川不哭!”“北川挺住!”她想汶川都不能哭,北川都挺得住,自己远在千里之外,又有什么理由畏惧哀伤呢?
九年过去,灾后心理重建已不是新鲜话题,人们也不再以心理冲击后的哭泣和恐惧为耻。心理救援也渐渐走向专业化,以前那种自以为施助、实则添乱、傻傻问灾民戳心撒盐脑残问题的现象也在减少。实为可喜。
忧的是,看起来是局域性的地震,但其产生的巨大心理冲击波,却会迅速蔓延、狠狠击打到每一个人,包括非灾民、非救援人员。几乎所有人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冲击,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的莫测,慨叹生命的脆弱。
这种脆弱感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它使我们重新审视生命,从而敬畏之;重新解读情感,从而接纳之。并且,在共同面对灾难的过程中,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也迅速拉近,使我们看到了身边人和情义的可贵,从而且行且珍惜。
但另一方面,也给不少人、尤其是儿童,带来了心理阴影,有的还产生了较为强烈的情绪和躯体反应,影响了正常生活。并且,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知道自身调节、懂得及时求助的,毕竟还是少数。
据称:心理创伤受害者常常分为三级。以地震为例,第一级是身体、财产等直接遭受损害的灾民;第二级是亲临现场、目睹灾难场景的救援者,包括部队官兵、医护人员和新闻记者等;第三级是通过媒体间接接触灾难的广大群众。我们至少都是第三级的一员。
可见,灾难造成的心理劫难,会毫不留情地光顾每一个人。因此,灾后心理重建也需扩大外延,不限于亲历者,而是所有人都必须正视和面对。
小安是海南某大学三年级学生。这个瘦瘦的男孩说,在同学们眼中,他属于硬汉型的,胆子比较大,曾经独自去非洲旅行。平时看那些恐怖的灾难片,情绪会有些波动,但从来没对日常生活造成多大影响。
但这次的情况有点反常。看过地震的消息和视频后,突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头痛心焦,非常无力。感到大自然凶险太多,人毫无办法去驾驭;但又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太消极、太懦弱。
然后就开始冲动,恨不能立刻冲到灾区救援第一线去做些什么。打听后,得知相关机构不让学生去,当时就烦了。现在自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副生无所恋的样子。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赶紧求助。
小安的心情不难理解。这种面对灾难无能为力的不良感觉,很多人都亲身体验过,与小安类似的情绪反应,特殊情境下也会有之。平时小安以观众的身份观看作为文艺作品的灾难片,虽也会产生紧张恐惧情绪,但毕竟心理距离相对遥远,冲击较小;而九寨沟地震和精河地震,却是真切地发生在自己的国度,这种触动和冲撞就会要大得多。安全感受到威胁,取而代之的是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感和无力感。
这种感觉是正常的。倘若接纳,心态会渐渐平和,但小安偏偏不能接纳并试图与之抗争,于是产生前往灾区的冲动就成为必然。当然,我们愿意相信,其冲动主要是被热心、善意和助人意愿所驱使,但同时也要看到,这里面其实还隐藏着一种需要,那就是安放内心控制感的需要。
小安及其同学都认为他是强有力的,平时对生活的控制大约也基本顺利,而地震猝不及防地打破了这种控制,失控感突如其来,令人沮丧和焦躁。此时,找回控制感在他来说迫在眉睫,因此急于去做点什么,找回控制的力量。未能去第一线,愿望受阻,便觉得一切无可挽回,故而烦躁,继而迷茫。
小安这样的学生,目前尚不具备救援的专业知识和能力,心理准备也不足,如若冲动前往灾区,不仅有可能给灾区的救援工作添乱,而且极有可能使自己成为另一种“心理灾民”。
但那种渴望做点什么的热情以及跃跃欲试的心理感受,又是很可贵的。小安可以留住它、体验它,把它转移到日常生活中来,做好本分,间接地实现为灾区做事的心愿。
目前小安需要做的主要有两点:
首先是要正视自己的情绪,接纳它;同时通过倾诉等方法进行释放,通过转移、放松等方法进行调适。
其次是可以借此事件,对生命、对人生进行一些新的思考,发现自己情绪背后的积极意义,探寻并且唤醒自己内心深处更多的善意、更饱满的力量,珍惜当下,尊重情感,使日后的生活更加丰满。
6岁孩子的妈妈李慧求询:她的儿子平时比较安静,吃饭、睡觉、玩耍都很规律。那天,他们一起看了关于地震的报道,儿子问了一些问题,之后就变得非常不安,情绪激动。说不要地震来,不要自己睡,爸爸妈妈不要死,不要扔下他跑了。好不容易哄着他睡着了,梦中还在喊叫。早上起床时,发现儿子竟然尿床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第二天本来应该去钢琴班学习的,可儿子死活不愿意去了,跟上跟下地粘着爸爸妈妈。
李慧说道,他们平时对孩子的心理很呵护。他爷爷去世一年多了,也没有告诉他,当时更没有让他参加遗体告别和追悼活动,就是担心他害怕。没想到这次,他竟怕成这样。一个小男孩这么脆弱,该怎么办?
其实不能指责孩子脆弱。面对灾难图片和视频时,许多大人都会出现类似的反应,何况年幼的孩子,更何况是平时被父母过度呵护的孩子。
突如其来的灾难信息,会让孩子感到这个平时温和的世界,原来是那么的可怕,那么的不可控。家有可能被毁掉,父母有可能离开自己,原本妥妥的安全感,此时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孩子情绪反常并出现一些躯体反应,是可以理解的。
如果得到及时的安抚和调适,这些情绪反应一般不会持续很久。但如果疏导不力或不当,很有可能对孩子的身心健康造成不良影响。
对孩子来说,在极度惧怕时,愿意哭泣、愿意喊叫不一定是坏事。那么我们应该允许孩子释放他的情绪,同时用语言、肢体的接触和爱抚,表达父母对他的共情。也可以适当表达父母有时也会害怕,使孩子接纳自己的情绪,不因此而产生新的焦虑。
在宣泄的同时,支持和帮助孩子较为准确地说出他自己的感受。然后,我们再来和孩子讨论灾难事件,用那种相对平静的语气。带孩子出去走走,引导他注意大自然的可爱。在他能够理解的基础上,给他讲述人们为保护大自然所做的努力,这样孩子的安全感会慢慢回来。
太过刺激的画面和声音最好避免。睡前听听让人感到安宁的音乐,讲一个可爱的小故事,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吻,平时也可以和孩子做做游戏。孩子烦躁不安时,我们更要平和温润。父母姿态越轻松,孩子心里越踏实,觉得父母不会抛弃他。
孩子这次的反应如此强烈,与平时父母的教育方式有关。由于父母的不当呵护,孩子获得这方面的认识太少。孩子爷爷去世,原本是一个让孩子直面死亡的机会,但这个机会被父母屏蔽了。
不仅仅是李慧夫妇,很多成年人都认为没办法给小孩子讲死亡,他们不懂(其实孩子两三岁时就会有对死亡的恐惧),因此常常实行“愚民政策”。出于同样的心理,同时出于保护孩子的动机,更多的父母选择对孩子隐瞒家人死亡的信息。
这样一来,孩子就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认识死亡的机会。一旦发生意外情况,就无法直面死亡,出现心理问题。
与去世亲人的告别、对亡者的哀悼,都是孩子人生中必修的一课。孩子可以从中了解到相关知识,父母也可以借此机会,帮助孩子建立合理的认知,学会以豁达的心态对待丧失和死亡。
全职主妇阿宋,当她自己受到灾难的心理冲击时,因羞于启齿,因顾虑家人,选择了默默担忧,暗暗害怕,悄悄哭泣。拼命压抑的结果是出现呼吸不畅、食宿不宁等躯体反应,并且愈加害怕地震在当地发生,不断在心里播映家毁人亡的惨景,泪流不止。
阿宋的心理突破口是要打破种种顾虑,变压抑为释放。不刻意隐藏自己的感觉,大胆说出内心的感受,一是得以宣泄,缓解巨大的精神压力;二是可以求得他人的理解和支持。
担忧与害怕仍然不会马上消失,那么可以深呼吸,然后反复告诉自己:害怕不可耻,担忧很正常,但自己能够学会正视生活中的意外。也正因为世事无常,我要和家人轻松愉快地过好每一分钟。同时,多做一些使自己放松和快乐的事情。
当阿宋鼓起勇气坦露心迹时,周边人不要嘲笑她,以免其再次关闭心门。而要支持她倾吐真实感觉,了解她此时的心境,对她的情绪表示接纳,并给予宽慰。
这种来自身边人的支持与安慰,不一定很专业,不一定很到位,但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阿宋会从中感到,她是被理解的、被体谅的,她的心灵已与他人产生了一种温暖的联结,使她感到自己不是孤独无助的。
灾难是可怕的,它会令我们恐惧、担忧,丧失安全感,产生无力感。但是,它也会令我们反思,奋起,产生新的勇气与力量。敬畏每一个生命、珍惜每一位亲人,珍爱每一寸土地,我们心平气和地与这个闹别扭的世界和平共处,有情有义、朝气蓬勃地过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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