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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峰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 2024-07-24 11:58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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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盛夏,我从福建坐车躲到春城昆明避暑,来时这边正在下阵雨,空气却并不潮湿闷热,雨丝细密,掠过脸颊,甚至有些舒爽的凉意。

相比起其他南方城市,昆明地处高原地区,尽管靠近热带,但海拔高,夏季气候宜人,大概是因为少了燥热,街上的人群都显得行动温吞,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来到昆明的第三天晌午,我漫无目的地在人形天桥上打转,只是这一天略有不同,天桥中央坐着一位摆地摊的卖花人,他脚边垒着层层叠叠的竹筐,框上贴着“一元一束”的牌子,里面塞满各色花束。此人低垂着脑袋,下半张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并不主动叫卖,偶尔抬起一双黑眼圈很重的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很快又低下眼皮。

我摩挲着饿得发扁的肚皮,匆匆路过卖花人,走出去好几米了,本来闷不作响的他忽然高喊一句“买束花吧”,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才发现他正盯着我看,嘴巴依旧缩在衣领里,发出的声音很怪,“买一束吧,很便宜的。”

我想了想,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钱给他,然后从竹筐里抽出一束紫色的洋桔梗,他很自然地抬手接过钱塞进腰包里,一句客套话都没说。

接下来半个月时间,我每日都会经过同一个天桥,而那位卖花人总会从身后叫住我,大声说:“买束花吧。”,我起先觉得一块钱没什么大不了,等到出租屋里的鲜花逐渐堆满,开始腐烂发臭时,我终于不厌其烦。

“我不想买。”我也抬高声调。

卖花人的表情无一丝尴尬,还是说:“买一束吧,很便宜的。”

“我说话你听不明白是吗?”我十分恼火,冲上前喊道:“我说了我不想买你的花。”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貌似终于听懂我在说什么,顿时愣住了,可是仅仅过了几秒,他的衣领里又响起“买束花吧”的声音,他的脸顿时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翻下衣领,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铁方块。

“买一束吧,很便宜的。”铁方块发出声音。

原来是个小型播放器。我当即明白过来,怒气顿消,眼前的卖花人竟是个聋哑人。

从前我在福建曾学过一段时间手语课,为的是找关系挤进特殊学校当生活辅导老师,后面不但没学成,工作的事情也黄了,没曾想如今忽然派上用场。

经过简单的手语沟通,卖花人告诉我他今年二十四岁,父母在附近的花卉交易市场工作,从学校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索性继承家里人的衣钵,也开始鼓捣花卉出口生意,平时中午不忙就到天桥上摆地摊。

他用手语比划,“我十岁之前是可以听到声音的。”

我心生奇怪,按常理来说,聋哑人无法说话的原因并非声带受损,而是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失去了听觉,所以无法掌握正常的发声技巧,久而久之才变成语言障碍。

“我十岁那年,遇到了……不太好的东西,我、无法,说话,我不能。”我问其原因,他显得有些情绪激动。

“不太好的东西?”这个措词有些奇怪,我伸出食指在太阳穴点了一下,然后一边弯曲一边向外移动,表示有些“纳闷”。

也许是我的手势不标准,卖花人嘴唇微张愣了很久,才缓缓比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手语,两只手均只伸一、二、五位置的手指,在空中交错来回挥动。

我本就是个手语半吊子,再加上这个手语不太常见,我承认自己确实没看懂,便立刻从桥下的便利店买了纸笔,想让卖花人写下来,他握着笔犹豫不决,像是在思考最准确的描述,随后,他并没有写字,而是在纸上画下一个图案。

只见他画得很慢,似乎极为认真,很快,画面上就出现了大概轮廓——那是一个近似于山脉的弧形凸起,半掩在代表高楼大厦的成排的长方形之间。

乍一看平平无奇的图案杂乱组合在一起,竟然十分诡异,我接过本子,继续发问:这是什么意思?

卖花人连连摆手,不肯搭理我了,再次把下巴藏进衣领内,一副闭目塞听的模样,我见状感觉无趣,慢慢走下天桥,离开前我抬头望了他一眼,只一瞬间功夫,我恰好与他对视上了。那双眼睛显得萎靡而空洞,令人不寒而栗。

连日大晴天,空气干燥极了,我在室内开足了加湿器,鼻孔里还是时常结着血块。在昆明避暑的这段日子漫长且无聊,更多时间,我都躺在出租屋里看电视,相比起上半年昼夜颠倒的打工生活,眼下的一切都平静得不可思议。

一个月后,我终于开始感到空虚。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再一次来到卖花人摆摊的天桥,他照旧坐在栏杆旁发呆,衣领里的小播音器偶尔突兀地喊出一声“买束花吧”,然而地摊还是生意惨淡。

他看见我来了,伸手比出表示“你好”的手势。

这日之后,我们心照不宣地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并且开始使用纸笔交谈。

“你的耳朵到底是怎么聋的?”我终究还是好奇心作祟,虽然这个决定将让未来的我追悔莫及。

“十岁发高烧,烧坏了耳朵。”他答。

“你说的那个‘不太好的东西’,是妖怪吗?”我问。

卖花人惊讶地看着我,用力摇了摇头,“你误会了。”

我重新复刻了一遍双手在空中交错挥动的手势,“前两天我查过手语图解,这个姿势的意思是,妖怪或者……魔鬼。”

他把笔记本翻至先前绘制图画的一页,“我看见的就是它。”

“一座山峰?”我再次审视纸上的弧形凸起,“这座山也太高了,昆明市区,又是偏中心区域,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山。”

“不是山。”他又露出犹豫的神色。


既然不是山峰,难道是海市蜃楼?也许是童年时阅读的《聊斋志异》太让人印象深刻,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想起了其中著名的一篇短篇小说《山市》,讲的是有人看见天边忽然出现一座城市,楼阁间人来人往,而后城市消隐。

故事放到现在早已经见怪不怪,又被各种小说作者编撰衍生出更多怪奇传说,我本以为卖花人是因为目睹蜃楼被惊吓导致失声,他却再次否定。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有点急了,觉得对方是在故意吊我胃口。

他认真想了想,“ 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我。”我顿时哑然失笑,这句话听上去很像某些鬼片的开场白。

“我相信你。”我打算就势演下去。

卖花人名叫杜家民,大理白族人,但出生后就一直跟随父母在昆明生活,九岁之前,他们家住在东山区,后来家里做花卉生意发了笔小财,才搬来市中心。

很多年过去了,杜家民依稀记得那时的场面,父亲兴高采烈地燃放着庆祝乔迁的鞭炮,噼里啪啦响,好不刺耳,小自己三岁的妹妹则站在旁边放声大笑,尽管十分吵闹,可那正是人间应该有的、盛大的声音。

随后寂静便到来了。

三个月后,杜家民年满十岁,妹妹刚读一年级,两人读同一所小学,离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所以带妹妹回家的重任顺理成章落在了他身上。命运脱轨的那一天黄昏,天边铺满了晚霞,如血般艳红,颇有些妖异,杜家民紧牵妹妹的手,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不安感逐渐浮上心头,他加快脚步,恨不得立刻飞回家里。

就在离家只有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杜家民突然感觉眼前一暗,又觉胸闷气短,仿佛身后压着一座大山,他不得不停下来回身查看。身后,鳞次栉比的楼房上方,立着一个硕大无朋的怪东西。

如果把地平线比喻成一条地毯,那东西就像是地毯上拱起的一部分,上方轮廓呈弧形,通体发黑,大得遮天蔽日,把仅剩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所以周围的景物才会瞬间黯淡。

杜家民全程手写,叙述过程相当慢,给我留下了很多消化信息的时间,我拿过另一支笔在纸上标注了一句话:这可不算常规意义上的UFO。

怪东西的形状像山峰,可质感完全不同,它的边缘柔和光滑,看上去像一团黑色的胶质,杜家民内心很害怕,想要握紧妹妹的手,但抓了个空。

就在刚才一眨眼的功夫,妹妹不见了。

杜家民慌张地左顾右盼,哪里都没有妹妹的身影,又低头看腕上的电子手表,仅过了一分钟时间,小姑娘能跑到哪里去?光线倏然变亮,当他再抬头,怪东西已然消失不见。

那天傍晚,杜家民的父母到派出所报了案,杜家民浑身发热,头晕脑胀地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周围安静得可怕,往日邻居的吵嚷声、院子里孩童的嬉笑声都不见了,很久之后,父母一脸疲惫地回家,指着他一顿痛骂,可他只能看到那两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切都是安静的。

他想问,妹妹找到了吗?却无声音从嘴唇间溢出。

“同时失聪失声,听力和声带并没有损坏,也许是脑子出了问题?我前段时间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有个盲人去做检查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很健康,只是脑袋某处失去功能,让他意识不到自己看到的画面。”我说,这种病例并不少见。

由于地处西南边境,与越南、老挝、缅甸接壤,人员复杂,云南算是全国人贩子最多的省份,杜家民的父母坚持认为是他贪玩弄丢了妹妹,害她被人贩子带走,为了逃脱责任才编出这些神神叨叨的谎话。

“十五年过去了,妹妹还没有找到,更没有人相信我所说的话。”

“贴过寻人启事吗?”

“当年我父母把贴着妹妹照片的寻人启事贴遍了昆明,不过一无所获,恰逢那时这条街上还有另一家孩子失踪,坐实了有人贩子逃窜的说法。”他低头看向天桥下方的车流,放下笔,勉强笑了笑。

从那时候开始,杜家民的母亲开始怨恨这个弄丢妹妹的儿子,加上他不能说话,几乎不再试图跟他沟通,后来迫于无奈才学了一些基础手语……

“太久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了,谢谢你。”杜家民长出一口气,似乎心情轻松了许多。

临走前我给了他十块钱,捧花回到出租屋,一路上我都紧盯着远处的天空,想象有个怪东西从天际拔地而起,可是无论如何想象,那东西在我脑海里始终是一座绵延起伏的山峰的形象,一个词从中跳脱而出:奇峰。

也许是相互袒露过心声的缘故,我们见面越发频繁起来,地点也从天桥扩展到了路边小吃街、咖啡厅、甚至翠湖公园,两人大有一见如故之感。

一次闲逛时,杜家民告诉我,随着年龄与日俱增,他看到奇峰的次数只多不少,“它在膨胀,像一团气体似得愈变愈大。你如果有幸看到,会明白它的存在将推倒我们现实生活的一切支点,因此,我时常感到虚无。”

“前兆是可以轻易察觉的,首先,晚霞像血一样红,然后它会慢慢鼓出地平线,直到遮天蔽日。”

“在这个时候你是无法动弹的,好像双脚扎根地下似的,浑身僵硬,周围的事物会发生微妙改变,你说不清哪里有变化,但就是知道自己的某一部分在奇峰的影响下发生了改变。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找到妹妹的踪影。”杜家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怪异的低吟,迄今为止,这是他唯一能够制造出的声音,其余时间便仿佛默片时代的卓别林,配合滑稽的肢体语言和一支笔杆、一沓皱巴巴的笔记本,他试图向我讲述一个波诡云谲的故事。

“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见过奇峰?”我问杜家民,后者沮丧地低下头。

“家民,你家有精神病家族史吗?”出于平时的沟通习惯,我下意识问道。

话刚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杜家民靠得太近,显然已读懂我的唇语,他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杜家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自打上次我口不择言,质疑他有精神问题之后,这人就不愿意理会我了,对于聋哑人而言,对旁人视而不见实在太容易,我一遍遍走过天桥,一遍遍鼓起勇气道歉,都没能得到他的原谅。

如此反复多次,我也有些生气了,索性不去找他,两个人就此断联。

眼看夏季到了末尾,我的存款基本花完了,不得不回到福建老家再谋生路,昆明是个好地方,相比一线城市房价也相对合适,我发誓以后若是有机会赚大钱一定搬来此地定居。

从昆明到福州需要坐近十二个小时的高铁,我特意买了傍晚的卧铺票,打算在车上睡一觉。

黄昏时分,我驮着大小包行李走出单元楼,彼时残阳如血,天际飘着无数柳絮状的、丝丝缕缕的红霞,本该是美不胜收的景象,我却猛烈颤抖了一下,扔下行李,朝杜家民卖花的天桥的方向狂奔而去。

杜家民站在天桥一侧的栏杆上,双臂大张,对着下方的车流,他背对着我,血红色的日光笼罩下来,他的身形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一帧定格画面,如雕像般庄严肃穆。

“杜家民,别做傻事!”我大喊道,一时间忘记他是个聋子。

数秒后,他缓缓转身朝向我,竟像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杜家民逆光而立,仍然保持双臂大张的姿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在凝视。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生怕看到血色天空中赫然立着黝黑的奇峰,然而什么都没有,天桥下人群渐渐围拢,我不停地对杜家民比着冷静、不要冲动之类的手语,五分钟后,远处传来警笛声。

我刚刚松了口气,却见杜家民摆出一副仰躺着的姿势向后倒去,只听“砰”的一声——某种重物落地的声响,人群一片哗然,我挤开围观的路人,冲到最前面。

杜家民躺在地上,像鱼似得左右扑腾、摆动身体,左腿呈现不自然的弯曲状态,大概是摔断了,他看见我,眼睛和嘴巴都耷拉下来,面露窘态。

我直接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随后就被赶来的急救人员塞进救护车里,他们认定我和跳桥者是亲友关系,杜家民又怎么都不肯告知他父母的联系方式,我想了想,还是决定留下来。当晚九点半,我坐在病房里照顾杜家民,低头看了眼手表,知道自己已经错过回福州的高铁。

翌日凌晨,我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惊醒,回到病房,因为刚做了下肢骨折手术,杜家民必须被迫抬高伤腿,所以整个身躯显得非常僵直,我心里觉得好笑,默不作声来到他身旁,以为这家伙早就睡熟了,但是借着窗外的月光,我发现他双眼圆睁。

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对方把目光投向我。

月光如水,病房里,各种人的鼾声此起彼伏,杜家民的瞳孔在黑暗中显得很大很深邃,一改平日里精神不振的模样,我把窗帘缝隙又拉大了一些,让室内光线更加充足,然后用手语问他,为什么自杀,他轻微摇头。

我又想问些什么,隔壁床的病友被月光晃醒了,不停地低声咒骂,我只好重新拉好窗帘,摸黑走出房门。

数天后,杜家民基本康复,我的存款也算彻底花完了,手里的钱最多够买几张高铁票,回程当天他拄着拐杖送我,还没等我说话,他塞给我一张纸条,挥手告别。

“时候未到。”我看着纸条上的四个大字,哭笑不得。心想,这人确实是精神病。

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后来我有时会收到杜家民的短信,但字数都很少,因为他打字很慢,偶尔还会敲错拼音,搞出一些令人看不明白的字眼。至于叙述,全是流水账,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天气如何,再也没提过奇峰的事情。

半年后,杜家民彻底消失匿迹,我曾打电话回去,起先还有嘟嘟嘟的忙音,到后面直接提示空号。

我扔掉一直存放在大衣兜里的字条,打算忘记这趟假期的小插曲。

前段时间,我在网上刷到一则新闻,讲一桩人口贩卖案件,案件里的犯罪嫌疑人正是昆明人,这才忽然想起来杜家民,恰逢夏天将至,我向公司请了年假,决定带妻子一同前往云南旅游。

半路不可避免聊到我与杜家民的故事,妻子很感兴趣,说想见见这位聋哑人。

这两年各地都涌现了地摊经济热,天桥占道摆地摊者屡见不鲜,其中不乏年轻人面孔,我带着妻子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两三个卖马奶子酒和烤饵块的小吃摊,最终目光停留在一位衣着简朴的卖花人身上。

只消一眼便知他不是杜家民,这个人年纪相当大了,额上的抬头纹沟壑纵横,但和杜家民具有极其相似的气质,都长着一副生气不足、有些耷拉的长相。

我们走近,老头抬头看了一眼,我才发现他年纪不过六十岁的样子,只是满头银发显得整个人异常苍老,他听说我的来意,表情很惊讶,“你说我儿子?家民?”

得到我的肯定之后他蓦然变得激动,瘦削的脸庞淌下两行眼泪,“你跟他还有联系吗?家民失踪好几年了。”

我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听到这个答案,愣了片刻,答道:“我上次见他是六年前了。”

杜父顿时陷入沮丧当中,“我们家民不会说话也听不到,我和他妈呀,就怕是他被人害了。可怜我们勤勤恳恳一辈子,到头来儿子女儿都没了,造孽啊。”说罢又开始抹眼泪,哭得哀恸至极。

“我和他妈早就原谅他了,他怎么还是想不开,竟然离家出走了。”

见此情此景,我心里亦不是滋味,想要替杜家民辩驳一句,“我还记得家民说过,当时他走在路上看到了一座怪山,妹妹就突然消失了。”

听完这话,杜父停止抽泣,眼神中重新出现了怀疑和审视,“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是啊。”我对他的情绪转变感到莫名其妙。

“他居然还敢编这出谎话,向父母认个错会怎么样?”杜父皱起眉头。


“杜叔,您在说什么?”我愕然道。

“家民那时候年纪小,害怕遭我们打,就编谎子说是看见什么怪东西,妹妹一下子就消失了,结果我和他妈在这小子屁股兜里找出一包糖块,外国货,还挺贵一个牌子,他哪里有钱买这东西,我扇了他一巴掌,问妹妹到底咋丢的。”杜父嗫嚅道:“后来他承认了,说放学半路遇到一对中年夫妻,男的说给他糖吃他就跟人家去了,回来时妹妹和那女的都不见了……”

妻子与我对视一眼,这和杜家民口中的版本完全不同。

伴随着杜父一句接着一句的抱怨,我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下天桥,妻子察觉到我状态不对劲,我想诉说却无从开口,该怎么告诉他,在这六年,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耸立在高楼大厦之上的奇峰,黑色的、紫色的、炫光的、流光溢彩的、凝胶状的、金属状的,变化莫测,一样样闪现又幻灭。

妻子问我,奇峰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她无法想象也不相信任何超自然事物,只是好奇心作祟。

像眼睛,你能感觉到它在窥视,我这样回答。

“眼睛?”妻子仔细在脑海里构建某个如同眼睛的形象,最后固执地认为杜家民是被巴伐利亚光明会洗脑的受害者,并向我展示了那张经典图像“全视之眼”。

正值夏季,恰逢阵雨刚过,空气比较湿润,我带妻子在翠湖公园的观鱼楼观赏锦鲤,忽然想起几年前和杜家民来这里闲逛的情景,那天他情绪低迷,盯着一条背纹雪白的锦鲤,长久地出神。

杜家民承认,自己对妹妹的记忆逐年消减,偶然午夜梦回,他会看到一个身形很小的幻影,她站在奇峰脚下,背对自己,双臂伸展,像在怀抱一股回旋而上的冷风。然后她走入黑色山峰——一滴水融入透不出一丝光线的固体。

“你想她吗?”我问。

杜家民缓慢点头,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生动的神色,他认真盯着白背锦鲤,陷入回忆。

“妹妹早慧,不到一岁就能说话,我则天生愚笨,断奶也晚,常常因为笨手笨脚被同龄人嘲笑。妹妹不会笑话我,她说有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是很酷的事情。”

“还记得爸妈给妹妹办周岁抓阄宴时,我才五岁,对着一桌子奇形怪状的东西发呆,心想若是让我选择恐怕也无从下手,小小的她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抓起了放在桌子最远处的星球模型,所有人都说,她以后要当宇航员,就像电视里喜之郎果冻广告说的,长大了当太空人。”

“妹妹喜欢动物,尤其是锦鲤,还有狐獴,你看过动物世界吧,狐獴长得和黄鼠狼很像的,很大一群聚在一起,密密麻麻 。”

“大概是七魂六魄不全的缘故,妹妹总能看见我看不到的东西——幽灵、漂浮物,或美丽或恐怖,飘洒在空气中,隐匿在灌木丛里,有的很小很小,有的则是小轿车大小的巨物,如果你留心发现,它们几乎随处可见。”

“妈妈每次操起鸡毛掸子打我,妹妹就会冲过去阻拦。”

……

到此,艰难的交流过程终于结束,我扭头看他,发现他眼睛里噙满泪水。

“不过我一直相信,我和她还会再见面的。”杜家民举起双手,食指与中指微曲,指尖左右相对,向中央靠拢,这是一个小众的手语,表示两个人四目相对,即相见、重逢,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杜家民妹妹的形象就这样一天天逐渐清晰起来,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姓名。

也许正如杜家民所说,他的妹妹不属于我们的世界,有一天奇峰忽然降临,便接走了这位遗落在地球上的天外来客,在旁人看来,她失踪了,实际上她早已转化成其他物质回到银河系彼端。

“可是你也亲眼目睹了那东西啊。”我说。

“我应该是维系地球和外太空的纽带,也就是中间人咯,一位宇宙使者。”杜家民笑了,满脸生出皱褶。

“所以你被强制‘封口’了,为的是阻止你泄露机密。”我半开玩笑似得说道。

他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是这样......也许就是这样的。”

往日种种令我记忆犹新,因为曾与杜家民相互袒露心声,我对杜父的话将信将疑,即使这个版本更加真实可信,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只要在网站上随便搜索,就能得到一万条人贩子毁掉幸福家庭的词条,其中必有杜家的缩影:团伙作案,不负责任的父母、被一包糖骗走的贪吃哥哥和懵懂的受害者妹妹,元素拆分糅合,亦会有一万种剧情走向,温情、超脱、绝望、堕落......大多是悲剧结尾。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相信奇峰的故事,因为很多年前,我从小养到大的宠物狗在车祸中丧生,随后我在家门口看到不明飞行物飞过的痕迹,从那时起,我知晓我们的生命都是小径分叉的花园,世间万物存在另一种可能。

后来又经过天桥,杜父总会用目光为我和妻子镀上一层奇异的光环,他会悲哀地望着我,眼神专注,直到我们离去。我有时会产生模仿杜家民跳桥的冲动,就像侦探破案时复刻犯罪现场,我想等一个漫天彩霞的日子,重走他留下的轨迹,为谜题画上句点。

旅程仅剩两天之际,我委托云南的朋友把妻子接到大理观光苍山洱海,从车站返回时,天桥下方依然川流不息。

我开始寻找杜家民。


短短几天时间,我走遍了昆明的大街小巷,寻找无果后,我感到迷茫,六年时间,生活足以发生任何剧变,也许杜家民一时兴起跑去外地创业乐不思蜀,当然也可能被骗进传销组织无法逃脱。

循着有限的记忆,我找到杜家民与妹妹两人曾就读的学校,找到他看见奇峰的那个街角,在一排正在转租的门面店墙壁上,我发现了一张墨迹严重晕染的寻人启事。

这是一则纯黑白打印的寻人启事,人像照片几乎占了半面空间,已经模糊不清,像蒙上一层云雾,只依稀可辨五官轮廓。照片里的人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看上去格外眼熟,她长着一双杜家标志般的眼尾向下耷拉的、颓丧的眼睛。女孩穿着印有喜洋洋灰太狼图案的短袖连衣裙,看着远处的某个方向,表情严肃,由于纸张变形,下半张脸仿佛融化了一样。

人物身后的背景颇有辨识度,是一间造型古朴的商铺——这张照片摄于昆明光华街的福林堂门口。

这家年代久远的福林堂坐落在街角交叉口,我来回踱着步子,想要站立在当年女孩被拍下照片的位置,脚下轻微挪移,我突然浑身颤栗,感觉有一种微妙的凉意从下至上贯穿身体。

就是这里了。

头顶的天空飘来几朵浓云,乌压压一片,我学着女孩睨视远处,一个兜帽男子站在马路斜对面,左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箱,他像是察觉到我的存在,回头朝我挥了挥手。

时隔六年,我再一次看到杜家民,他朝我跑过来,与此同时,红灯亮了,我刚想阻止他,一辆水泥搅拌车飞驰而过,我闭上眼睛,以此避免看到血肉横飞的惨状。

两个物体相撞的声音并未传来,我睁开眼睛,杜家民和搅拌车都不见踪影,马路中央唯有压扁的塑料箱和大片水渍,一条白背锦鲤躺在水渍间,轻微扑腾了一阵,静止不动了。

我认出那是观鱼楼的锦鲤,小心翼翼捧起它鳞片残缺的身体,冰凉黏腻感从掌心传来。

天边雷声轰隆作响,半晌,雨滴淅淅沥沥落了下来,原本脱水的鱼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吸收着雨水,重新恢复光泽,光芒愈来愈亮,如一个隐形玻璃罩将我笼罩其中,直到几辆小轿车连环对我滴喇叭,我才如梦初醒,低头看去,手中的锦鲤化作一缕红色的烟气,倏然飘走。

杜家民果然没有骗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光华街蹲守了半个下午,杜家民没再现身,我不禁思索他现在究竟以何种形态存在,一定要带走白背锦鲤的理由又是什么呢?难道他已经和妹妹重逢?

我惊恐地发觉,除了杜家民和妹妹之外,没人会相信我的所见所闻,我们三人在冥冥之中连成了一个完整的环。

从头开始。或许很久以后,我会遇见某位愿意听我讲述的陌生人,告诉他一切故事的始末……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阵雨刚过,远方的天空呈现淡淡的粉色,一丝晚霞悄然浮现。我回到杜家民卖花的天桥,杜父已经不见了,留下数筐枯萎的花束堆叠在角落里,夕阳西下,晚霞愈发艳红。

我从口袋里掏出杜家民妹妹的寻人启事,对着那轮橙红色的落日缓缓举起,光透过纸张洒落在我脸上,照片上的女孩栩栩如生,一转眼,“福林堂”的门口多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身穿连帽衫的杜家民定格在黑白画面里,安静地凝视着我。

“旭东,抬头看看。”我听到他的呼唤。

我猛然抬头,双眼瞳孔登时放大了,我看到了,掩映在高楼之后的奇峰,它确实是一个庞然大物,若隐若现,如地平线隆起的高山,如一颗巨大的黑色瞳仁,它佩戴着晚霞晕染的血色光环,显得壮观而骇人。

暮色苍茫,天光逐渐黯淡,在最后时刻,我看到两个同样矮小的身影你追我赶,朝着落日的方向奔去,一条大鱼紧随其后,轻盈地飞过城市上空。我手中的照片迅速解体,变成无数碎片随风飘散。

随即,奇异的轰鸣声响彻大地,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回响:

“旭东,再见。”


尾声

三年如白驹过隙,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我的女儿降生了。妻子在病房里熟睡,我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竟然看到了她的一生。

新生的孩童披荆斩棘,穿越漆黑的产道呱呱坠地,然后蹒跚学步,汲取人类迄今为止所能知晓的任何知识,由此变得成熟,最终衰老......古希腊哲人毕达哥拉斯相信人类的灵魂不朽,一切存在将在循环中永生,我们死亡,躯体逐渐腐败,变成土壤的养分,而植物又在其中孕育新生。

人们从齐腰高的时间长河里淌水而过,记忆则是从中筛出的金色沙粒,我想起多年前的午后,我和聋哑人杜家民并肩坐在翠湖公园的长椅上,一人端着一盒烧饵块大快朵颐,他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年春天,我从花鸟鱼虫市场为妹妹买来一条金鱼,没想到只过了两天金鱼就翻了肚皮,她既不哭也不闹,我问她,你不难过吗,你知道她回答我什么吗?她很认真地盯着我,说,小金鱼其实并没有死掉,它回到了'本源',那时她才四岁,我们全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在说些什么胡话,等我长大后才反应过来当初那两个字是什么,本、源,世界本源,万物由它产生,也必复归于它。

后来她看到白背锦鲤的第一眼,就确信无疑地说,这是她的小金鱼。

我看着湖水陷入了沉默,桥边恰有一队锦鲤摇头摆尾游过,湖面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波光粼粼,那闪烁的日光是那么绚烂,模糊了我和妹妹的视线。

眨眼间,白背锦鲤便融入鱼群,消失在目力可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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