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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与恶之花 | 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

飞地  · 公众号  ·  · 2017-06-28 10:30

正文

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


荒木经惟-Flowers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林奕含


全文10216字,阅读需要30分钟


伟大的升学主义


国华站在补习班的讲台上,面对一片发旋的海洋。抄完笔记抬起脸的学生,就象是游泳的人在换气。他在长长的黑板前来往,就象是在画一幅中国传统长长拖拉开来的横幅山水画。他住在他自己制造出来的风景里。升学考试的压力是多么奇妙!生活中只有学校和补习班的女中学生,把压力揉碎了,化成情书,装在香喷喷的粉色信封里。其中有一些女孩是多么丑!羞赧的红潮如疹,粗手平伸,直到极限,如张弓待发,把手上的信封射给他。多么丑,就算不用强来他也懒得。可是正是这些丑女孩,充实了他的秘密公寓里那口装学生情书的纸箱。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


一个女孩从凌晨一点熬到两点要赢过隔壁的同学,隔壁的同学又从两点熬到三点要赢过她。一个丑女孩拼着要赢过几万考生,夜灯比正午太阳还热烈,高压之下,对无忧的学生生涯的乡愁,对幸福蓝图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老师身上。她们在交换改考卷的空档讨论到他,说多亏李老师才爱上国文,不自觉这句话的本质是,多亏国文考试,李老师才有人爱。不自觉期待去补习的情绪中性的成份。不自觉她们的欲望其实是绝望。幸亏他的高鼻梁。幸亏他说笑话亦庄。幸亏他写板书亦谐。要在一年十几万考生之中争出头的志愿,一年十几万考生累加起来的志愿,化作秀丽的笔迹刻在信纸上,秀丽之外,撇捺的尾巴颤栗着欲望。一整口的纸箱,那是多么庞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们笔迹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庞大的欲望射进美丽的女孩里面,把整个台式升学主义的惨痛、残酷与不仁射进去,把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个丑女孩要胜过的十几万人,通通射进美丽女孩的里面。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

林奕含,台湾作家,1991年生。《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2017年4月27日傍晚被警方发现于自家卧室上吊自杀。



恶之花

 [法] 夏尔·波德莱尔 郭宏安 译


毁灭


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旁蠢动,

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

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灼痛,

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它知道我酷爱艺术,有的时候

就化作了女人最是妩媚妖烧,

并且以虚伪作为动听的借口,

使我的嘴唇习惯下流的春药。


就这样使我远离上帝的视野,

并把疲惫不堪、气喘吁吁的我

带进了幽深荒芜的厌倦之原,


在我的充满了混乱的眼睛里

扔进张口的创伤、肮脏的衣衫,

还有那“毁灭”的器具鲜血淋漓!

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



时候即将入秋,煞人的秋天。李国华一个礼拝有四天在南部,三天在台北。—天,李国华和几个同补习班、志同道合的老师上猫空小酌。山上人少,好说话。英文老师说:“如果我是陈水扁,就卸任之后再去财团当顾问,哪有人在任内贪的,有够笨。”数学老师说:“海角七亿哪有多少,但陈水扁光是为了一边一国四个字,就应该被关四十年。”英文老师应:“一点政治人物的诚信都没有,上任前四个不,快卸任就四个要,要这个要那个,我说这就是那句英文,不要让老大哥不高兴。”物理老师说:“我看报纸上好像有很多知识分子支持台独。”李老师说:“那是因为知识分子大都没有常识。”四个人为自己的常识充分而笑了。英文老师说:“现在在电视在演阿扁我就转台,除非有陈敏薰。”李老师笑了:那么老女人你也可以?我可不行,她长得太像我太太了。一个漂亮的传球。话题成功达阵。抵达他们兴趣的中心。


英文老师问物理老师:“你还是那个想当歌星的?几年了?太厉害了,维持这么久,这样跟回家找老婆有什么不一样?”其他两个人笑了。物理老师无限慈祥地笑了,口吻像在说自己的女儿:“她说唱歌太难,现在在当模特儿。”会出现在电视里吗?物理老师摘下眼镜,擦拭鼻垫上的油汗,眼神茫然,显得很谦逊,他说:“拍过一支广告。”其他三个人简直要鼓掌,称许物理老师的勇气。李老师问:你就不怕别人觊觎?”物理老师似乎要永久地擦眼镜下去,没有回答。数学老师开口了:“我已经上过三个仪队队长了,再一个就大满贯了。”干杯。为阿扁七亿元的监狱餐干杯。为只有知识而没有常识的台独分子干杯。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课堂勤抄笔记却没有一点性常识的少女干杯。为他们插进了联考的巨大空虚干杯。


英文老师说:“我就是来者不拒,我不懂你们在坚持什么,你们比她们自己还矜持。”李老师说:“你这叫玩家,玩久了发现最丑的女人也有最浪最风情的一面,我没有那个爱心。”又羞涩地看着杯底,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谈恋爱的游戏。”英文老师问:“可是你心里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李国华在思考。数了几个女生,他发现奸污一个崇拝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甩出去的时候给他的离心力更美,像电影里女主角捧着摄影机在雪地里旋转的一幕,女主角的脸大大堵在镜头前,背景变成风景,一个四方的小院子被拖拉成高速铁路直条条刷过去的窗景,空间硬生生被拉成时间,血肉模糊地。真美。很难向英文老师解释,他太有爱心了。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数学老师问李老师:“你还是那个台北的高二生吗?还是高三?”李老师嘴巴没有,可是鼻孔叹了气:“有点疲乏了,可是你知道,新学年还没开始,没有新的学生,我只好继续。”物理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眼镜,突然抬高音量,自言自语似地:“那天我是和我太太一起在看电视,她也不早点跟我讲广告要播了。”其他人的手掌如落叶纷纷,拍打他的肩膀。干杯。敬台海两岸如师生恋般语焉不详的抒情传统。敬从电视机跳进客厅的第三者。敬从小旅馆出来回到家还能开着灯跟老婆行房的先生。敬开学。英文老师同时对物理老师和李老师说:“我看你们比她们还贞节,我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等新一批学生进来。”

小野洋子的行为作品《切片》(Cut Piece),小野洋子静坐在舞台上,让观众用剪刀将她的衣服剪成碎片,直至她几乎全身裸露。


被杀的女人——无名大师的素描


周围是香水瓶,有金丝的绸缎,

给人以快感的家什,

大理石像,油画,熏了香的衣衫

拖曳着豪华的皱襞,


在一间如温室般暖和的房里,

空气又危险又致命,

玻璃棺里面正在枯萎的花枝,

翻白的眼,无思无想,

却依然流露出曙色般一瞬

蒙胧又惨白的目光。


床上,赤裸裸的躯体无所顾忌,

彻底的随便与放纵,

展示隐秘的光辉,命定的美丽,

那是大自然的馈赠;


腿上是暗粉色长袜,缀有金印,

仿佛是残留的纪念;

吊袜带像火辣辣的神秘眼睛,

射出目光钻石一般。


这种孤独,这幅慵懒的大肖像,

发出了最后的呻吟,


一具无头的尸体,鲜血流成河,

流淌在干渴的枕上,

枕布狂饮着鲜红的流动的血,

仿佛那干旱的草场。

就仿佛从黑暗中产生的幻象,

让我们目不能斜视,

她的头,一大团浓发又黑又长,

还戴着珍贵的首饰,


像床头柜上摆放了一株毛茛

面貌真是奇特不群,

它的态度像一双撩人的目光

流露出阴暗的爱情,


有罪的爱情,各种奇特的狂欢,

充满了恶毒的亲吻,

一群魔鬼也高高兴兴地消遣,

在窗帘折褶里浮动;


然而,看她那优雅动人的清癯,

肩膀的生硬的轮廓,

稍尖的臀部以及矫健的身躯,

如一条被激怒的蛇,


她还年轻呀!——她那亢奋的灵魂,

她百无聊赖的感觉,

向着欲火时现时隐的色鬼们,

是不是仍半开半合?


爱报复的男人,你生前多有情,

可是他呀仍不满足,

现在这任人摆布的尸体可曾

满足他巨大的情欲?


——远离嘲讽的世界,不洁的人群,

也远离好奇的法官,

睡吧,安详地睡吧,奇特的女人,

在你那神秘的墓间,


你丈夫跑遍世界,你不朽的形

守护着睡熟了的他,

而他也将会像你一样地忠诚

直到死也不会变化。


他把她折断了杠在肩膀上。捻开她制服上衣一颗颗纽扣,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


是有那么一天,思琪觉得老师讲解的样子特别快乐,话题从作文移到餐厅上,手也自然地随着话题的移动移到她手上。她马上红了脸,忍住要不红,遂加倍红了。蓝笔颤抖着跌到桌下,她趴下去捡,抬起头来看见书房的黄光照得老师的笑油油的。她看老师搓着手,鹅金色的动作,她心里直怕,因为她可以想象自己被流萤似的灯光扑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把老师当成男性。从不知道老师把她当成女性。老师开口了:你拿我刚刚讲的那本书下来。思琪第一次发现老师的声音跟颜楷一样筋肉分明,摄在她身上。


她伸手踮脚去拿,李国华马上起身,走到她后面,用身体、双手和书墙包围她。他的手从书架高处滑下来,打落她停在书脊上的手,滑行着圏住她的腰,突然束紧,她没有一点空隙寸断在他身上,头顶可以感觉他的鼻息湿湿的像外面的天空,也可以感觉到他下身也有心脏在搏动。他有若无其事的口气:“听怡婷说你们很喜欢我啊。”因为太近了,所以怡婷这句话的原意全两样了。


一个撕开她的衣服比撕开她本人更痛的小女孩。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只为了换洗不为了取悦的、素面的小内裤,内裤上停在肚脐正下方的小蝴蝶。这一切都白得跟纸一样,等待他涂鸦。思琪的嘴在蠕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难时的唇语信号。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他把她转过来,掬起她的脸,说:“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他脸上挂着被杀价而招架无力后,搬出了最低价的店小二委屈表情。思琪出声说:“不行,我不会。”掏出来,在她的犊羊脸为眼前血筋暴露的东西害怕得张大了五官的一瞬间,插进去。暖红如洞房的口腔,串珠门帘般刺刺的小牙齿。她欲呕的时候喉咙拧起来,他的声音喷发出来,啊,我的老天爷啊。刘怡婷后来会在思琪的日记里读到:“我的老天爷,多不自然的一句话,像是从英文硬生生翻过来的。像他硬生生把我翻面。”


隔周思琪还是下楼。她看见书桌上根本没有上周缴的作文和红蓝笔。她的心跟桌面一样荒凉。他正在洗澡,她把自己端在沙发上。听他淋浴,那声音像坏掉的电视机。他把她折断了杠在肩膀上。捻开她制服上衣一颗颗纽扣,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蹋下去的是她。他的胡渣磨红、磨肿了她的皮肤,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她马上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实在太痛苦了。


她脑中开始自动生产譬喻句子。眼睛渐渐习惯了窗帘别起来的卧室,窗帘缝隙漏进些些微光。隔着他,她看着天花板像溪舟上下起伏。那一瞬间像穿破了小时候的洋装。想看进他的眼睛,像试图立在行驶中的火车,两节车厢连接处,那蠕动肠道写生一样,不可能。枝状水晶灯围成圆形,怎么数都数不清有几支,绕个没完。他绕个没完。生命绕个没完。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捕死了。他撑着手,看着她静静地让眼泪流到枕头上,她湿湿的羊脸像新浴过的样子。


李国华躺在床上,心里猫舔一样轻轻地想,她连哭都没有哭出声,被人奸了还不出声,贱人。小小的小小的贱人。思琪走近她的衣服,蹲下来,脸埋在衣裙里。哭了两分钟,头也没有回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不要看我穿衣服。”李国华把头枕在手上,射精后的倦怠之旷野竟有欲望的芽。不看,也看得到她红苹果皮的嘴唇,苹果肉的乳,杏仁乳头,无花果的小穴。中医里健脾、润肠、开胃的无花果。为他的搜藏品下修年代的一个无花果。一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放逐他的欲望,妁在杆上引诱他的欲望走得更远的无花果。她的无花果通向禁忌的深处。她就是无花果。她就是禁忌。


她的背影就象是在说她听不懂他的语言一样,就像她看着湿黏的内裤要不认识了一样。她穿好衣服,抱着自己,钉在地上不动。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知道我读你的作文,你说:‘在爱里,我时常看见天堂。这个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我从不背学生的作文,但是刚刚我真的在你身上尝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红笔我一面看见你咬着笔杆写下这句话的样子。你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

电影《寒蝉效应》(2014)剧照


两个好姐妹


放荡和死亡,两个可爱的姑娘,

从不吝惜亲吻,身体亦很壮健,

肚皮永葆童贞,衣衫百孔千疮,

无休止的耕作,却永远不出产。


可悲的诗人,这位家庭的仇敌,

地狱的座上宾,没有钱的廷臣,

坟墓和妓院在它们的绿阴里

为他备下悔恨不曾光顾的床。


棺材卧室充满对神明的亵渎,

像是两个好姐妹向我们供应

可怕的快乐以及骇人的温情。


臂丑的放荡,你何时让我入土?

与它争雄的死亡啊,你何时来

给恶臭的桃金娘嫁接上黑柏?


①桃金娘象征爱情,黑柏象征死亡。


爱老师不难


天思琪洗澡都把手指伸进下身。痛。那么窄的地方,不知道他怎么进去的。有一天,她又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顿悟到自己在干什么: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说不定真与假不是相对,说不定世界上存在绝对的假。她被捅破、被插烂、被刺杀。但老师说爱她,如果她也爱老师,那就是爱。做爱。美美地做一场永夜的爱。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愤怒的五言绝句可以永远扩写下去,成为上了千字还停不下来的哀艳古诗。老师关门之际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说:“嘘,这是我们的秘密喔。”她现在还感觉到那食指在她的身体里既像一个摇杆也像马达。遥控她,宰制她,快乐地咬下她的宿痣。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

电影《熔炉》(2011)剧照


血泉


有时我觉得我的血奔流如注,

像一口泉以哭泣的节奏喷出。

我清楚地听见它哗哗地流淌,

却总摸不着创口在什么地方。


它穿越城市,就像在角斗场里,

所到之处把街道变成了岛子,

它解除了每一种造物的干渴,

把大自然处处都染成了红色。


我经常请求使人陶醉的美酒,

让使我衰弱的恐怖有日沉睡,

可酒却使眼更明亮、耳更敏锐!


我在爱情中寻求睡眠而忘忧,

但爱情于我不过是针毡一领,

铺来让这些残忍的姑娘狂饮!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十年前,李国华三十多岁,已经结婚了有十年。那时他在高雄的补习班一炮而红,班班客满。


那年的重考班,有一个女生很爱在下课时间问问题。不用仔细看,也可以看出她很美。每次下课,她都偎到讲台边,小小的手捧着厚厚的参考书,用软软的声音,右手食指指著书,说,老师,这题,这题为什么是A?她的手指细白得像发育未全。李国华第一次就有一种想要折断它的感觉。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自己喃喃在心里念:温良恭俭让,温良恭俭让。像念佛。那个女学生笑说:大家都叫我饼干,我姓王,老师可以叫我饼干王。他差点就要说出口:我更想叫你糖果。叫你糖葱。叫你峰蜜。温良恭俭让。饼干的问题总是很多,也因为笨所以问题更多。桃花跟他的名气和财富来得一样快,他偶尔会有错觉,名利是教书的附加价値,粉红色情书才是目的。铜钱是臭的,情书是香的。


不需要什么自我批斗,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没有太太完全无关。学生爱他,总不好浪费资源,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凉凉问一句,“下课了老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像电视台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圆电影里坏人骗公园小孩的一句话。最俗的话往往是真理。饼干说好,笑出了小虎牙。


他前两天就查过不是太远的一间小旅馆。那时候查勘,心里也不冰冷,也并不发烫,只觉得万事万物都得其所。他想到的第一个譬喻,是以来的山水游记,总是说什么丘在东边十几歩,什么林在西北边十几歩,什么穴在南边几十歩,什么泉在穴的里面。像是形容追求的过程,更像是描写小女生的私处。真美。小旅馆在巷子口,巷子在路的右边,房间窗外有树,树上有叶子,而阳具在内裤里。那么美的东西,不拿是糟蹋了。


在小旅馆门口,饼干还是笑咪咪地问:“老师,我们要干嘛?”只有在进房间以后,他拉上窗帘,微弱的灯光像烟蒂,饼干的虎牙才开始颤的人生太短了。第三个礼拜,饼干在补习班楼下等他,她说:老师,你带我去那个地方好不好?李国华看见饼干,马上想到,那天,她内裤给撕破了,想是没有穿内裤走回去的,想见那风景,腹股起了一阵神圣的骁动。


饼干的男朋友是靑梅竹马,饼干家在卖意面,男朋友家在隔壁卖板条。那天,她回家,马上献身给男朋友。以前的界线是胸罩,一下子飞越,男朋友只是笨拙地惊喜。看到饼干的眼睛有泪,才问出事情经过。饼干的男朋友抽烟,三根烟的时间,他就决定跟饼干分手。饼干哭得比在小旅馆里还厉害,问为什么?男朋友把第四根烟丢在地上,才抽了四分之一。烟是饼干男朋友唯一的奢侈品。“我干嘛跟脏掉的饼干在一起?”饼干求他留下。“所以你刚刚才给我!脏死了,干。”饼干跟地上的烟一起皱起来、矮下去、慢慢熄灭了。


饼干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饼干就有人喜欢了。老师要饼干做什么都可以。饼干和老师在一起了。那么年轻,那么美的女孩勾着他的脖子,那比被金刚钻链勾着脖子还神气。那时候他开始努力挣钱,在台北高雄都买了秘密小公寓。一年以后,新学年,他又从队伍里挑了一个女生,比饼干还漂亮。饼干哭着求他不要分手,她还在马路边睡了一夜。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随时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拥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痩的就有小肠生病的女孩。要叫起来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丰饶是丰饶,可是李国华再也没有第一次撕破饼干的那种悸动。人们或许会笼统地称为初恋的一种感觉。后来一次是十几年后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后来又是十年,正是被镶在金门框里,有一张初生小羊脸的房思琪。

Miru Kim-The Pig that Therefore I am


库戒拉岛之行


我的心啊像小鸟,快乐地飞翔,

围绕着缆绳自由自在地盘旋,

天空万里无云,帆船破浪向前,

仿佛天使陶醉于灿烂的阳光。


那是什么岛啊!凄凉而又阴暗?

人说是库忒拉,歌谣里的胜地,

老光棍儿们有口皆碑的乐土。

看啊,说到底不过是一片荒原。


——甜蜜隐私之岛,心灵欢悦之岛!

那古代维纳斯的绝美的幽灵

在你的海上飞翔如香气回萦,

使精神啊充满了爱情和烦恼。


美丽的岛,盛开鲜花,遍生香桃②,

全世界历来都对你膜拜顶礼,

爱慕之情啊化作心儿的叹息,

如同玫瑰园的上空香烟缭绕,


或如野鸽咕咕鸣叫永不停歇!

——库忒拉不过是最贫瘠的土地,

一片被尖叫惊恐的荒沙乱石。

我却窥见一个东西怪异奇特!


那不是座林木掩映中的寺庙,

内有喜欢鲜花的年轻女祭司

走动,隐秘的热情烧灼着躯体,

一阵微风啊撩起了她的长袍。


就在我们贴着海岸航行之时,

雪白的风帆啊惊起鸟儿一片,

一个三根柱的绞架映入眼帘;

衬着蓝天,像一株黝黑的柏树。


一群猛禽栖在它们的食物上,

疯狂地撕咬一具腐烂的悬尸,

纷纷把邪恶的喙像镐样刨去,

刨进腐尸所有冒着血的地方;


双目已成空洞,肚子已被穿破,

沉甸甸的肠子流到了大腿上,

猛禽将丑恶的乐趣细细品尝,

坚喙一阵啄咬把他彻底阉割。


脚下还有一群垂涎的四足兽,

仰着嘴巴,在四周打转和徘徊,

那当中有一头大兽难熬难耐,

俨然有帮凶侍奉着的刽子手。


你住在库忒拉,美丽天空之子,

你默默地忍受着这种种凌辱,

为了那不洁的崇拜而受惩处,

为了那些罪孽承担无坟之苦。


可笑的悬尸,你同我一样受苦,

看见你摆动的肢体,我感觉到

往日的痛苦化作毒液的波涛

一直涌上我的喉咙催我呕吐;


面对你,怀着珍贵回忆的苦人,

我感觉到了所有丑鸦的长喙,

我感觉到了所有黑豹的大嘴,

曾是那样喜欢咀嚼我的肉身。


——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平如镜;

从此一切对我变得漆黑血腥。

唉!我的心埋葬在这寓意之中,

好像裹上了厚厚的尸衣一重。


在你的岛上,啊,维纳斯!我只见

那象征的绞架,吊着我的形象,

——啊!上帝啊!给我勇气,给我力量,

让我观望我自己而并不憎厌!


①爱琴海中一小岛,传说中为爱神所居。

②香桃木为维纳斯的神花,象征爱情和新婚。



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


李国华的台北小公寓,思琪坐在地板上摩娑沙发扶手卷起来的绒布羊角,一面摸一面说:老师,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吗?你怎么了?我一一我好像生病了。你不舒服吗,你该不会怀孕了吧?不是。那是什么?我常常会忘记事情。忘记事情不是病。我的意思是,真的忘记事情。你这样讲话老师听不懂。小小声地说,你当然听不懂。李国华说:“你对老师不礼貌喔。”思琪指着地上自己的衣裤,说:“你这是对学生不礼貌。”李国华沉默了。沉默像冰河一样长。我爱你,我也是会有罪恶感的,你可以不要增加我的罪恶感吗?我生病了。你到底生什么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去学校。听不懂。思琪吸了一口气:鼓起耐心开始说:我常常在奇怪的时候、奇怪的地方醒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去过哪些地方,有时候一整天下来我躺在床上醒过来,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一整天做了什么。怡婷常常说我对她很凶,可是我裉本不记得我有骂她那些话,怡婷说那天我上课到一半就直接走出教室,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我有去学校,我忘记了。思琪没有说的是,而且她没有办法睡觉,因为她连趴在桌上十分钟也会梦见他插进她,她每次睡着都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她只好每天酗咖啡,怡婷被磨豆的声音吵醒,气呼呼走出房闾,每次都看到月光下思琪脸上牵着亮晃晃的鼻涕在泡咖啡。怡婷说,你有必要这样吗,像骷髅一样,你拿我的作业去抄,老师又跟你在一起,现在你连我的睡眠也要拿走?思琪也不记得那天她拿起磨豆机就往怡婷砸,她只记得她有一天竟没跟婷一起走回家,开门也不熟悉,拿成了他小公寓的钥匙,插半天插不进去,终于开好门以后,就看到客厅一地的渣滓。


思琪高中几年,除了李国华,还会梦到别的男人强污她。有一次梦见数学课的助教,助教瘦黑得像铅笔芯,喉结鼓出了黑皮肤,撑在她上面吞口水的时候,喉结会哆嗉一下,喉结蠕动着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喉结像电影里钻进人皮肤底下的蛋白石颜色甲虫,情话钻进喉结里,喉结钻进助教的喉咙里,而助教又钻进思琪里。有很久她都不能确定那是否只是梦。每次数学课改考卷,思琪盯着助教念ABCD,A是命令,B是脏话,C是嘘了要她安静,D是满足的微笑。直到有一天,助教在讲台上弯腰,思琪无限地望进他的衬衫,她发现助教从不戴项链,但是梦里的助教配着小小的观音玉坠子。所以是梦。还有一次梦到小葵。也是很久都不知道那是否只是梦。直到有一天伊纹姐姐在电话里说小葵在美国读书,三年了都没有回台湾。原来是梦。还梦过刘爸爸。梦过她自己的爸爸。


李国华想到书里提到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军人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阴唇本身也像一个创伤的口子。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

电影《一树梨花压海棠》(1997)剧照


爱神与脑壳


 旧尾花


有一个人类的脑壳

上面坐爱神,

这宝座上的亵神者,

笑得真丢人,


它快活地吹着圆泡,

    个个升天宇,

像要把众星宿追到,

在太空深处。


圆泡明亮而且易碎,

往上冲得猛,

破了,吐出纤纤灵魂,

仿佛黄金梦。


我听脑壳一见有泡

    就祷告悲叹:

——“这游戏残酷又可笑,

何时才算完?”


“因为你,杀人的怪物,

    你残忍的口

向着天空到处撒布

我的脑、血、肉!”


①报刊、书籍中诗文末尾空白处的装饰图画。



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琪她们在暑假期间南来北往探视亲戚、采购生活用品。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她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把桌上的点心叉烂,妈妈背过去的时候把渣子倒进皮扶手椅的隙缝里。后来老师向她要她的照片,她把抽屉里一直摆着的全家福拿出来,爸爸在右边,妈妈在左边,她一个人矮小的,穿着白底绣蓝花的细肩绑带洋装,被夹在中间,带着她的年纪在相机前应有的尴尬笑容。把爸爸妈妈剪掉了,拿了细窄油滑的相纸条子便给老师。她的窄肩膀上左右各留着一只柔软的大手掌,剪不掉。


思琪她们两个人搭高铁也并不陌生,本能地不要对任何事露出陌生之色。李国华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精明,总抓得到零碎的时间约思琪出来一会。反正他再久也不会多久。反正在李国华的眼里,一个大大的台湾,最多的不是咖啡厅,也不是便利商店,而是小旅馆。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老师,你这样南征北讨我,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有一次思琪她们又北上,车厢里隔着走道的座位是一对母女,女儿似乎只有三四岁。她们也看不准小孩子的年龄。小女孩一直开开关关卡通图案的水壶盖子,一打开,她就大声对妈妈说:我爱你!一关起来,她就更大声对妈妈说:我不爱你!不停吵闹,用小手掴妈妈的脸,不时有人回过头张望。思琪看着看着,竟然流下了眼泪。她多么嫉妒能大声说出来的爱。爱情会豢养它自己,都是爱情让人贪心。我爱他!怡婷用手指沾了思琪的脸颊,对着指头上露水般的眼泪说:“这个叫作乡愁吗?”思琪的声音像一盘冷掉的菜肴,她说:“怡婷,我早已不是我自己了,那是我对自己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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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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