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当代
我知道,打开一本书很难,但你需要了解“当代”。《当代》关注现实,尊重读者,支持原创。每日发布文坛最新消息、连载原创文学、与读者真诚互动!!!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向阳光明草  ·  李白,浪漫豪放诗仙背后的忧愁与惆怅 ·  昨天  
向阳光明草  ·  李白,浪漫豪放诗仙背后的忧愁与惆怅 ·  昨天  
当代  ·  徐贵祥:巡边路上|新刊·山河卷 ·  昨天  
文汇学人  ·  艾俊川 | 有了“中发白”,才有麻将牌 ·  3 天前  
为你读诗  ·  新年读诗词,喜迎福气|限时春联套餐 ·  3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当代

张柠:流动马戏团 | 赏读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1-03-25 10:43

正文


流动马戏团
文|张柠
 
流动马戏团要到罗镇来演出的消息早就传开了。我盼了一个星期,连马戏团的影子也没见着。我突然变得烦躁起来。我对我妹妹和她的好友程瑛说,你们天天守在操场上等什么?等马戏团吗?你们这是守株待兔。我妹妹愣了一下就回家了。过了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本成语词典回到操场上来了,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才是在守株待兔呢。
操场当然不会为一个传说中的马戏团而空着。那天,兽医站的罗大德在操场上忙了一整天,将镇上所有该骟的猪都骟了一遍,操场上猪叫狗吠声响彻云霄。罗德丙老人的葬礼仪式也在操场上举行,占了整整两天时间。八十二岁的罗德丙,是吃糯米汤圆的时候噎死的。尽管他身体虚弱,双腿行动不便,但食欲却一直很旺。前天午饭之后,他突然大声对儿媳妇说,弄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来吃,肚子里老是空空的。儿媳妇说,没见过那么贪吃的老人,滚烫的糯米汤圆,一进嘴巴,嚼也不嚼就往下咽,结果噎死了。听说镇长的老爹罗三坤,也快要不行了。不过罗三坤是肺气肿,一天到晚喘着粗气,像一个移动风箱,眼看就要断气似的,突然又呼啦呼啦地响了起来。看那样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想,该死的,该杀的,该割的,该剐的,就赶紧吧,不要拖拖拉拉。
女人和老人,特别是孩子们,频繁地到操场上来转悠,他们伸长脖子不停地朝大路远方张望,翘首以盼,期待马戏团的到来。娘们儿凑在一堆,叽叽喳喳,不知道说什么。骟猪的罗大德,一边高声说笑,一边朝女人堆里瞟。他说,我在城里看过马戏,那些女人没有腰,没有骨头,身子软得跟黄鳝一样。孙寡妇说,黄鳝没有骨头?我怕你瞎了眼吧?黄鳝明明有一根大骨头。
镇长罗昌伟路过操场的时候说,你们整天聚在这里干什么?家里就没有事干?告诉你们吧,马戏团不会来的,你们别等了,回家去吧。孙寡妇冲镇长大声叫起来,谁说我们在等马戏团?谁说我们在等马戏团?我们随便站站不行吗?镇长不理会孙寡妇,头也不回就走过去了。大家都讪讪的,有的准备离开操场。镇长的话对小崽子们的影响并不大,他们依然像平常一样在操场上玩。他们一边玩耍一边等待,显得比大人要有耐心得多。他们以为,只要耐心地等待,总有一天会来的。
周末下午,开始下起毛毛细雨。操场上的蜻蜓越飞越低,在头顶上转来转去。阴雨天沉闷的气息,让孩子们也开始烦躁起来,他们没有耐心做完任何一个游戏,不停地换,会玩的游戏一会儿就换完了,只好又重复一遍。
大路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黑点,朝镇子这边移来,只见一位身穿布纽扣黑色粗布衬衫的中年男子,渐渐走了过来。男子个子蛮高,方形的脸庞,操着外乡口音,他说他是河南人。河南对我而言,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我只知道两件与河南相关的事情。一是我父亲每天抽的大前门香烟,就是开封卷烟厂生产的;二是到我们镇上来要饭的,都是河南和安徽人。眼前这个男子,穿着和神态,都不像要饭的,那气派跟我小学校长差不多。我问他是不是开封人,他说他不是开封的,是驻马店的。他向我打听镇政府在什么地方。我问他驻马店是不是有很多马,他说,是有很多马,还有很多驴,很多骡,见过?那么会说话的猴子见过吗?我被他那会说话的猴子镇住了。他还回答了我的一些问题,语气温和,很有耐心。所以,当他点名要见镇长罗昌伟的时候,我很爽快地答应领他去镇政府。
驻马店的男子,走进镇长办公室。他们谈了一阵,还争执了几句。后来,镇长领着他到操场上来转了一下。他双手紧紧握住镇长的双手,拼命地上下摇晃,只见镇长的头被摇得像鸡啄米似的,然后使劲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对镇长说,再见吧,然后就匆匆走了。我觉得盼望已久的事情终于要成为现实了。
第二天一早,我妹妹和程瑛又要到操场上去。她们不说去等马戏团,故意大声说,到操场上踢毽子去,那里地方大。我的邻居程瑛,不发脾气的时候的确很漂亮,一副城里人的娇滴滴的样子,歌也唱得好。我妹妹因此很崇拜她,成了她的忠实随从。程瑛踢毽子的样子很好看。她穿一双白色运动鞋,她踢毽子的时候,不但用脚的内侧踢,还侧着身子用脚的外侧踢。有时候,她跳起来用放到屁股后面的脚后跟踢,踺子飞起来的时候,脚跟正好碰在她的小屁股上。
以我妹妹和程瑛为首的女孩围成了一个圆圈。她们踢起来不仅时间长、数量多,而且花样多端,每个人踢起来都没完没了。不一会儿,她们就将凑热闹的小家伙全部都吸引过去了。她们要规定新的游戏规则,以示公平。程瑛说,大家不分男女,大家一起玩,比赛看谁踢得多、时间长,不能踢到三十个以上的不得上场,只能当观众。我说好的。后来我发现,她的规则很阴险,因为我们没有一个踢过三十的。我们几个男孩子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一口气踢三十个以上,这就意味着参与踢毽子表演的只能全是女孩子。这一招很毒。这个馊主意不是程瑛出的,而是我妹妹出的。我没有马上找她算账,先记在心里。
我和财神几次试图搅局,都被程瑛制止了。程瑛的方法很简单,她先是平静地盯着我一阵子,再慢慢地走过去,将被我扔出很远的踺子捡回来,接着踢。程瑛平静的样子不一般,跟她妈妈周老师一个德行。周老师跟我妈妈闲聊的时候也是那样。几个回合下来,我的捣乱,就成了她们表演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点缀。我们都觉得无聊又无趣。我几次想离开操场,镇子后面的小山上更好玩。但想到马戏团快要来了,只好忍住。
我决定另立山头,脚不灵可以用手啊。我和财神、大头几个走到操场的另一边,围成一个小圆圈。我把踺子抛向空中,然后双手拍一下掌,再伸出手,将掉下来的踺子托向空中,又连忙拍一下掌。这样就简单得多了。我们当然也碰到了时间分配的问题。我冷冷地对他们说,你们说怎么玩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玩你玩,等你玩腻了就给我们玩一玩吧。我们玩了一阵,发现那帮浑身是泥的小农民,依然围着程瑛她们转。于是,我开始变招了。我加快了速度,双脚走着碎步,一边拍手,一边高声唱起来,财神和大头也一起跟我帮腔:
       拍拍掌,百花开,
  风吹燕子过江来。
  水草江边绿,
  花在园里开。
  一年十二月,
  月月有花开。

尽管唱得有些俗气,但热闹。一时间我们这边就开始闹哄哄了。小家伙们就像苍蝇闻到了屎一样,嗡的一声就围到我们这边来了。我在中间拍手,沿着人群围着的圆圈走,一边高声喊道,站开点,站开点,脚下踏着节奏沿着圈子的边缘飞快地走着,踺子在我的手掌和空中飘上飘下。财神和大头还在重复着那低级趣味的歌。我说,换一个啊,傻瓜,换一个好听的。他们说,好听的没有,好玩的行不行?我说,好玩也可以,不傻就可以。他们想了想,接着又高声唱了起来:

       半天云里响起了雷,
  清水河边下起了雨。
  黄牛为什么不吃草,
  水牛为什么不喝水。
  拴起牛来赶紧跑,
  到你家里借蓑衣。
  你的妈妈不在家,
  只有一个小婊子。
财神和大头一边唱,一边冲程瑛那边笑。程瑛沉着从容的气派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停下来冲我们这边大骂了一阵,领着她的伙伴,还有我妹妹那条跟屁虫,就离开了操场。程瑛她们一走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把踺子丢在地上说,你们玩吧。见我松了口,那些泥猴一样的小家伙就开始瞎起哄,让我来、让我来。
流动马戏团如果要来,这条大路是必经之路。驻马店男子就是从这条路上走来的,后来又是沿着这条路离开。我想象着自己也是流动马戏团的一员,远远地从大路上走来,吸引了许多羡慕的目光,然后又沿着大路悄悄地走掉,不知去了什么地方,留个谜语给别人猜猜。可是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依然不见马戏团的影子。但我至今坚持认为那个男子就是马戏团的,尽管我并没有从他嘴里得到证实。你是马戏团的吗?——这个问题,我没好意思问出来。


大路穿过学校门口的大操场,经过操场南边的枫树林,一直向南伸去。小镇上农户的牛都拴在枫树林里。牛粪味长期弥漫在学校的操场上。学校和医院管“爱卫会”的医生跟村里人协商,给了他们一笔钱,请他们另找地方拴牛。他们收了钱,也答应把牛弄走,但牛至今还在枫树林里拴着。
我走进枫树林,眼睛留意着大路上的动静。大路蜿蜒伸向远方。我不知道这条往南去的大路,到底通往哪里,它就那样消失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只有在天晴的时候,能远远看到大路尽头的尖山,像一堵墙一样拦在那里。
别的山的山顶都是浑圆的,而尖山的山顶是尖的,像一把匕首刺向天空。镇上人都说,尖山还在不停地往上生长。医院的厨师老赵说,你看你看,还在长,还在长!要是再不想办法,它就会长到天上去的,触动了天上的人,哼,那就有你们好看的了。天上的人,才不管你们是谁、谁官大、谁脸白、谁奶大、谁屁股圆呢。……有什么办法?办法当然有啦。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我说,我不怕,我一个人敢摸黑进白天死过人的手术室,我还敢摸到坟山上去。
老赵说,光胆大还不够,还得运气好。要让尖山停下来不长,就要关掉一个机关。尖山上有一个山洞,机关就在那个山洞里。……所以,找到了洞口也还进不去呀,除非你碰上那个,白须驼背老头,打开山洞机关的钥匙,就在他手上。他一年也难得出来一次,谁知道他哪一天出来?我总不能天天坐在那里等吧?就这样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一直拖到现在,大家都不打算管似的。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啦。长吧,长吧,长到天上去了才好呢!老赵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天天等当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何况就算等到了,能不能拿到钥匙还是个问题,谁知道白须驼背老头的脾气怎么样呢,如果像我父亲的脾气,那就很难说了。可我也不能撒手不管哪。我望着远处那座十分突兀地竖在那里的尖山,我隐隐地看到尖山真的还在往上生长。我心里想,我要亲自到那里去看一看,事先不告诉任何人。如果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我的父亲会笑掉大牙的。当然,如果白须驼背老头自己去把机关关掉,那就再好不过了,免得我和老赵到一起就操心这件事。如果老赵真像他所说的那样,管不了那么多,那就剩我一个人了。
程瑛和我妹妹,溜到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去了。我知道她们又是去买吃的。每一次镇上有什么新鲜事,她们都是这样,而且出手很大方,好像准备把积蓄全部花掉似的。有时候,她们还会把平常想买没舍得买的东西一起补上。平时,想让她们拿出一个子儿来,那是千难万难的。她们喜欢为一件屁大的事情鬼鬼祟祟地忙活很久,把一件事情弄得神秘兮兮的,还假装很平静。
一阵风吹过来,暗阴的枫树林簌簌作响。我一个人站在大路边的树林里,望着远处的尖山。云雾环绕在山腰,山尖尖像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一样,一动不动。我一定要到尖山上去一趟,一定要设法从白须驼背老头那里弄到钥匙,一定要找到那个洞口,一定要阻止它尖山继续往上生长。想着想着,一股英雄般的气概从内心涌起。
这时,我父亲正好背着药箱路过这里,他对我大声吼了起来,他说我站在这里,东张西望,无所事事,像个二流子似的,丢尽了他的颜面。他命令我立即回家,一刻也不能耽搁,否则就叫我皮肉开花。我一边假装往家里走,一边回头看看父亲。当父亲屁股上一跳一跳的药箱渐渐远了的时候,我又折了回来。
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尖山往上长的速度并不慢,所以不能再拖了,要去就得尽快,最好是一个人去,当然要选个好天气,我这样想,顺便走到枫树林里看牛去了。
看牛好像是一件没有什么意思的事情,但看着看着,意思就来了。你想想,它们匆匆忙忙地吞下那么多的草料,不咬也不嚼,先放到肚子里存着。这种方法,一来可以从同伴那里多抢吃一些嫩草,二来还可以少在太阳底下挨晒,等到肚子装满了,再到树荫底下躺着,慢慢地享受、独吞。我觉得,不出声的、闷葫芦似的家伙,总是比吵吵嚷嚷的要有心计。牛就是那种闷葫芦的有心计的家伙。
一头老黄牛,不停地摇着耳朵甩着尾巴赶苍蝇,它肚子里的存货正在咕噜咕噜地往嘴里跑。它的吃相不大雅观,两腭不是上下咬嚼,而是左右移动,磨得嘴角两边全是白色的唾沫和草浆,有点像饿急了的农民吃饭的样子,用父亲的话来说,是近墨者黑。我觉得并不完全是这样,农民养的狗就显得很优雅。随着生活的改善,那些狗已经不怎么愿意吃屎了。事实上父亲在说“近墨者黑”的时候,矛头是指向我的。如果我吃饭,也像老黄牛那样,吃得两边嘴角全是咀嚼出来的唾沫,父亲的手就要打上我的头了。
他们跑过来对我说,我们不玩了。我说,不玩就不要玩呗,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他们说,来撒泡尿行不行?说着,小鸡鸡全部掏了出来,有的对着树根冲,有的在沙土上写字。大头和财神,对着牛鼻子撒尿,还对牛说,喝酒、喝酒,不要光吃菜不喝酒。
我大叫一声,人来了!小鸡鸡们连忙收回去,有的还把没撒完的尿撒到了裤子上。人在哪里?人在哪里?财神嘀咕一句,我们也没干什么。
其实我没有看到谁,只不过瞎叫一下逗逗他们。没想到还真的招来了人。程瑛和她妈妈朝我们这边走来。
附近的孩子里,只有程瑛不怕我们,即使独自一人也不怕。尽管她不会主动发起进攻,但也是时刻准备着。此刻,她跟她妈妈周老师走在一起,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周老师还是那样,紧绷着平静的脸。
你们知道吗,刚才唱歌的时候,程瑛为什么骂人?我说,因为她妈妈经常不在家,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小婊子。
哈哈,哈哈哈哈……下次小婊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告诉我们,我们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你们知道程瑛的爸爸在哪里吗?我问。
大头说,不知道,从来都没见过。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要保证不说出去。周老师会咬人的,就像程瑛咬人一样。比程瑛还要厉害。
大头说,我们保证不说,我们保密。你快说吧。
我说,程瑛的爸爸叫程志鸿,是坏人,写了反动标语,现在关在牢里……我再一次警告你们,谁要是说了这件事,后果自负。周老师先是咬人,接着就骂,骂完后还会把程瑛杀了,然后再自杀……
我正说着,只见大头的嘴唇抽搐了几下,我预感到要出事。
大头突然咧开大嘴叫了起来,打倒程志鸿!打倒坏人程志鸿!
周老师和程瑛同时转过身来。
程瑛的脸涨红了。
我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大头指着我说,是他,是他喊的。
我顿时僵在那里,手脚冰凉。
程瑛正要向我扑过来,被周老师拉住了。
周老师她用平静而冷漠的目光盯着我。
我扫了周老师和程瑛一眼,突然举起手喊了一声,打倒程志鸿!
大头和财神都跟着喊了起来,牛犊子叫一样。
周老师拉起程瑛的手,转身就走了。
财神羡慕地说,还是大头勇敢,胆子大,否则我们都不敢。
我要找大头算账,大头却早就不见影儿了。
那个星期天的上午显得特别漫长。
来了一群农民。前面走着的是抬担架的,后面跟着几位哭啼的农妇。两根长长的竹竿子,中间横缠着粗粗的绳索,棉被平摊在绳索上,前后两个人抬着。竹竿子随着节奏,上下晃动,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伴随着农妇的哭闹声,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我知道,农妇可能是喝了敌百虫或者乐果,要不就是喝了煤油,但喝的分量不够多,或者上吊和投水被救,总之是自杀未遂。抬担架的农民沉默而严肃,抿着嘴,咬着牙。任凭病人怎么叫唤,都不理睬。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壮汉,汗珠悬在鼻尖上,也不去擦它,任凭汗珠自己滴下来。
已经过晌午了。我想,父亲大概快回来了,周老师和程瑛可能也回家去了。我正在认真考虑是否要回家的事,是不是在外面躲一躲?


这时候,远远看到大路上来了一队人马。那么长的队伍,不可能是抬病人的农民,倒像是送葬的。但是,既不见白幡飘动,又听不到锣鼓和唢呐,也没有号哭的声音。一二十辆大板车和独轮推车,一溜儿从南边走来了,后面卷起了一股尘烟。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坐在马背上,女的一张弥勒佛脸,笑嘻嘻的,男的就是昨天下午我见过的那个人。中间一辆大板车上坐着五六个孩子,像是兄妹,还有几只猴子混在中间。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很开心。其中有一个小女孩长得有点像程瑛,但眉目比程瑛要舒展一些,不像程瑛,眉毛老是皱着,嘴巴老是嘟着,好像我欠她什么似的。
小女孩穿着一双程瑛那样的白色运动鞋,蓝色灯笼裤,红色的汗衫,两根牛角辫很夸张地竖在头上,手里还抱着一只猴子,脖子上用红线挂着一个口哨。
小女孩右嘴角上方长着一颗小黑痣,十分醒目,嗓门也特别响亮,目光镇定自若,一副老江湖气派。
车队在操场中央停了下来。我们呼啦一声就将车队围住了。
小黑痣镇静地站起来,叫她的哥哥和姐姐们先不要动,自己猛地向上一跳,又轻轻地落在地上,像一片枫叶飘到地上一样,猴子还稳稳地抱在手里。
小黑痣把猴子丢在地上。那猴子正准备跑开,小黑痣吹响了脖子上的口哨,“嘟嘟、嘟嘟”,猴子就乖乖地回到了她的脚边。
在中年男子的指挥下,车夫们有的卸车,有的将尖尖的木桩往地上钉。不一会儿,竖起的木桩在操场中央围起了一个大圆圈,上面围上了比大人还要高出一截的帆布墙,把我们隔在外面。
我和伙伴们像狗一样,绕着帆布墙打转转。我发现了一个可以钻进去的小布门帘。我正准备往里面钻,被一个小伙子挡住了。小伙子用带外乡口音的普通话喊叫,不要钻,不要钻,晚上来看,晚上来看。
我还试图往里面拱,希望他放弃阻拦我的念头。这时候,小黑痣走过来了,她用普通话呵斥,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那么着急想看?
小黑痣的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挨个儿地扫了一圈,然后指着我说,你,进来吧,就你一个,其他人都回家去,晚上再来。
我跟着小黑痣走进去,心跳得像打鼓一样,正好碰上一匹马扑哧一声打了个响鼻,吓了我一跳。小黑痣说,不用害怕,不要惹它就行。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天天在这里玩的操场?我像是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远离了我父亲、厨师老赵、财神和大头他们的另一个世界。围起的帆布墙,使这里变得有点昏暗。一些人正在中间搭一个高大的架子,往架子上盖帆布。挨着外面那层帆布墙的边缘,已经竖起了几个小帐篷,还铺上了地毯。小黑痣的父亲和兄弟们,正在忙着往里面搬木箱。几只猴子在里面钻来钻去。小黑痣一直在悠闲地嚼着东西,嚼着嚼着还吹出一个大白泡来。
我东张西望地看了好一阵。小黑痣说,你怎么不回家吃饭?
我说我早就吃了。说完,我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小黑痣嚼东西嚼得很响,大概没有听见我肚子的叫唤声。
那你就在这里随便玩玩吧,我没有时间陪你了。她说。
马戏团的人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一直在那里东奔西跑,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他们还把晚上要演的一些节目先预演了一遍。
小黑痣上场的时候,先微笑着,朝我这边亮一个相。她的父亲和母亲,站在两边保护她。小黑痣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她会打旋子,走钢丝,钻火圈,钻小木桶。她能躺在垫子上用脚同时转动两把伞。她敢在两丈高的凳子上倒立。倒立我也会,不过我是靠在墙边上。她蹬着独轮车满场飞跑。而我呢,两个轮子的车都骑不了。小黑痣翻的跟斗是空心跟斗,就是手脚不着地的,翻过去之后人是站在地上的。我翻跟斗是头先着地,然后用背在地上滚。小黑痣真是太有才了,简直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的脸大概也饿得暗下来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时候,帆布墙外吵吵嚷嚷地来了很多人。小黑痣走过来对我说,你先回去吃晚饭。晚上还是从这个小门进来,我让你坐在最前面一排看表演。小黑痣把那只穿着红线的哨子,从脖子上取下来送给我。她说,晚上到这个小帆布门口,你“嘟嘟、嘟嘟、嘟嘟”吹三下,我就出来接你。
我溜出马戏团的营地,一出来就看到父亲在人群中张望。远远就能听到孙寡妇的大嗓门,她正在跟我母亲说着什么。母亲和妹妹还是坐在那个老地方。每一次我们家的人和程瑛母女都坐在一起,但这次我没有看到程瑛和周老师。她们一定是另外找了地方吧。
我父亲还在东张西望地找我。他四只眼还不如别人的两只眼。大头见到我,转身就跑得不见踪影。他跑个屁,我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他。我低着头,从人群中钻了出去,顺着小巷一溜烟跑回了家。
我先到程瑛家的窗户下站了一会儿。她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走进医院的厨房。老赵还在,一个人坐在暗里咳嗽。他从锅里的热水中端给我一碗饭,问我到哪里去了。我没搭理他。老赵又说我不在家的时候这里很热闹,说家里人都在找我,说周老师哭了,程瑛也哭了,说我父母吵架了,那只老猫不见了,说他的腰疼又发作了,哮喘也同时发了,说这里要闹鬼了……
他的话像猴子钻火圈一样在我耳朵里钻来钻去。我三下两下把一碗饭吞了。
我又到程瑛家的窗户下站了一会儿。她的房间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回到家里,我把书包里的书丢在地上,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去,带上了我的全部积蓄,十二块七毛钱,还有我那支心爱的上海牌口琴。这时候,隐隐约约传来了马戏团开台演出的锣鼓声,我把门一摔,匆忙朝操场赶去。
路过老赵的门前时,我想对他说,让他转告我的父母,我要出远门去了,不是去尖山上,而是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我要周游世界。老赵打开门,问我干什么,他咳得半天都没有缓过来,我怀疑他马上就要断气了。我没有时间等他,转身就跑到医院大门口,但想想还是要跟他说一声,倒回来的时候,他那一阵咳嗽还在进行中。我等不及,便往操场方向跑去。
我来到下午跟小黑痣约定的那个小帆布门口,拿起小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吹了三下,等了一阵,没有动静。我接着又吹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我知道自己来晚了,小黑痣可能正在表演呢。
我带着我的小书包,远远地坐在枫树林边的草地上,等待演出的结束。我听到了小黑痣报节目的声音,我听到了乐队的吹奏声,我听到了大家喝彩的声音,最刺耳的叫声大概是大头的吧。我不想揍他,他就是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想对大头说,见到我不用跑了。我从裤兜里掏出被我捏得滚烫的口琴,吹了一支《小桃红》。我想象着自己在给小黑痣的表演伴奏。
夜深了,马戏团的表演还在进行。枫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枫树林里的黄牛咀嚼草料的声音缓慢而有节奏,像催眠曲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被鸟鸣唤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操场上空空如也,跟平常一样死寂无声。马戏团不见踪影。小黑痣也不见踪影。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枫树林里过夜的黄牛还在反刍。
我揉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来,掏出我心爱的口琴,吹了一个音阶。接着又摸出小黑痣送给我的哨子,“嘟嘟、嘟嘟、嘟嘟”地吹了三下。猴子没有听见。小黑痣也没听见。
小黑痣,我想跟你远走他乡!小黑痣听不见我心里的话。我很伤心。
太阳还没出来。小镇在昏睡。远处的尖山也在昏睡。
马戏团来时走过的大路,蜿蜒伸向远方。
我背起书包,朝着马戏团来的那个方向赶去,一边走,一边哭起来。

 

选自《幻想故事集》中信大方出版社2019版

插图来自网络


新书速递 《春山谣》

《春山谣》张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3月
(点击封面图即可订购)


十几名还没满二十岁的上海青年,来到长江中游一个叫作春山岭的乡村,新的环境让他们感到震撼,新的生活时刻在考验着他们。而他们的到来,也引起了原本寂静的山村、小镇的喧哗和骚动。这样一群青年人,站在时代前沿,为人生轨迹的突变而迷茫,不断与周遭发生交融和冲撞。每到重大关口,他们心底的爱和善总是及时地凸现出来,懵懂的爱情和友谊,支撑着他们的生存信念。小说呈现了生于20世纪50年代一辈人的青春岁月,是奋斗和成长的史诗,是城乡生活交织的壮阔画卷。他们的青春回忆成为一曲婉转的恋歌。


本期微信编辑:于文舲

订阅《当代》:

1.《当代》邮发代号/2-161

2.《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邮发代号/80-194


点击“阅读原文”订购《当代》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