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西游记》,打着架呢,没事会来段唱念的。
比如猪八戒初战猴子,先要吹一段钉耙:
这钯岂是凡间之物?你且听我道来——
此是锻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老君自己动钤锤,荧惑亲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时依八节。短长上下定乾坤,左右阴阳分日月……
后面不列了。如果我是猴子,也就能耐心听到这儿,便抡起一棒,打死他了:说不完了还!
妙在《西游记》里,还有变化呢。每变一个模样,都一套赞。比如镇元子去追唐僧们:
变作个行脚全真。你道他怎生模样——
穿一领百衲袍,系一条吕公绦。手摇麈尾,渔鼓轻敲。三耳草鞋登脚下,九阳巾子把头包。飘飘风满袖,口唱《月儿高》。
还是个设问句,“你道他怎生模样?”读者表示:我不想知道他怎生模样!
之后呢?
大仙在半空现了本相,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紫金冠,无忧鹤氅穿。履鞋登足下,丝带束腰间。体如童子貌,面似美人颜。三须飘颔下,鸦瓴叠鬓边。相迎行者无兵器,止将玉麈手中拈。
然而读者就恼了:我并不想知道他怎生打扮!!!
问题是,还不止《西游记》里是这德行。
《金瓶梅》里,潘金莲进门:
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生的这样标致。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带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峰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吴月娘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论风流,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似红杏枝头笼晓日。
《红楼梦》里,凤姐儿第一次出场:
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
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
身量苗条,体格风骚。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刘兰芳老师版《杨家将》评书里,韩昌黄土坡见杨六郎,这套溜得:韩昌盯着杨六郎看这么仔细,是要跟他结婚吗?
只见他头戴一顶亮银打造帅子盔,高扎十三曲簪缨,珠缨倒撒,周围镶衬八宝云罗伞盖,花贯鱼肠,黄金抹额镶衬二龙斗宝,搂海带上排银钉,卡的紧绷绷,顶门是朵白绒球,撒红点,突突乱颤,身披一件锁子龟背龙鳞甲,内衬一件素征袍;望后看,八杆护背旗,白缎子镶心儿,上绣红云龙,走的是蓝火焰,银葫芦罩顶,绿穗低垂,前后护心宝镜、冰盘大小,冷森森耀眼锃光,蓝丝绳袢甲绦,一巴掌宽的丝蛮带扎腰,胁下佩一口杀人宝剑,金吞口,金什件,杏黄挽手,剑把上飘洒着茶黄色灯笼穗,护挡的鱼踏尾,一叠、两叠、三叠倒挂,横担在铁过梁上,左右征裙卡金边、走银线,挡护膝、遮马面,内衬天蓝色的里儿,大红中衣,胯下一匹追风赶月白龙驹。这匹马,头至尾够丈二,蹄至背八尺五。细蹄寸儿、大蹄碗儿、螳螂脖儿、吊肚儿,鞍瞻鲜明,马挂威武铃,三道肚带吊腰,鬃毛乱颤,四蹄蹬开,有如闪电一般,鸟翅环得胜钩上挂着一杆蟠龙金枪。往脸上看:面似冠玉,宽天庭,重地阁,两道剑眉直插入鬓,一对虎目皂白分明,黑如漆点,白如粉淀。准头端正,元宝阔口,,大耳垂轮,三绺短髯、飘洒胸前,那真是不怒自威。
您大概明白了:
但凡是民间口头文学底本的艺术作品,都这样,有带韵的长段陈述。
中国小说作品,从宋话本到元明小说,大多脱胎于民间,那些“请听下回分解”之类,都是说唱艺术的技巧。所以连带赞儿,一起流传下来了。
西方说唱文学呢,也如此,看《伊利亚特》,俩人还对话着絮叨吹:
“亲爱的孩子,告诉我那个人,他是谁呢?
论个子,他显然矮了一头,比阿特柔斯之子阿伽门农,
但他的肩膀和胸背却长得更为宽厚。
现在,他虽已把甲械置放丰产的土地,
却仍然忙着整顿队伍,巡行穿梭,像一头公羊。
是的,我想把他比作一头毛层厚实的公羊,
穿行在一大群闪着白光的绵羊中。”
听罢这番话,海伦,宙斯的孩子,开口答道:
“这位是莱耳忒斯之子,足智多谋的俄底修斯。
他在岩面粗皱的伊萨凯长大,但却
精于应变之术,善于计谋筹划。”
所以,但凡古典范儿的叙事作品,都是这样的。
中国评书里,这种
赞儿
,起
开脸
的作用。
因为叙事作品,没有影像。描述人物出场,大家不容易有印象,就得念这么一套,给大家一个
视觉印象
。
就像电影里每个新人物或新地方出场,给个全景特写。
这种赞儿式开脸,越是民间范儿的通俗作品,越是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