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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初洗如婴 | 星期天文学•选刊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10-16 08:00

正文





初洗如婴

周晓枫


"我想知道记忆是你所持之物还是你所失之物。"

——伍迪·艾伦《另一个女人》


边角有些塌陷的黑呢帽,链子银亮的怀表,是爷爷随身不离的两样道具。她记得那只康恩贝怀表的不锈钢硬壳,以及表盘上划分精细的刻度。爷爷早年是私塾先生,后来做过列车车长,因为一次酒后误了货物运输引咎辞职……但酒,一直没戒。


她对爷爷的印象,不是全家福上那个稳重老者。她的回忆,是这个尊崇儒教、善良懦弱的好老头儿,被按在床上打--扫床笤帚打在骨头和皮肉上,交替的脆响和闷响。奶奶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身材高大的女性,她彪悍地骑跨在自己丈夫身上,使他无法挣脱,抡下来的笤帚躲过挨打者胡乱抵挡的手臂,准确落下。她记得爷爷含混的求饶和呜呜的哭声,眼泪鼻涕,斯文扫地。


爷爷是否记得住侮辱?也许不,否则这样的侮辱不会一再重复。爷爷不长教训,他还是经常醉到不省人事,醒了以后背着家人借钱,用以借酒买醉。在奶奶看来,一个没有记性的人是不值得尊重的。


沉溺于酒精的麻醉之中,也许谈不上什么灵魂之痛或对于伤害的回避,仅仅出于无聊和怠惰。并非不长记性那么简单,加之脑血栓重复发作,曾经知情达理的爷爷逐渐失去了他的记忆。随后几年,他糊涂,迷路,别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衣衫破落地离家数百公里。爷爷不记得自己是谁,他的余生,将置身陌生人之中。直到死,爷爷不认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像初生婴儿,所有的都还回去。


她和奶奶关系不佳,因为她难以消除隐恨,也许内心的冲突源自奶奶对爷爷的家暴。一个失忆者,将失去全部的经纬,包括亲情温柔的捆绑……她无法安慰爷爷,无法缓解他彻骨的孤独。


爷爷去世以后,她被安排和奶奶一个房间,为了陪伴。奶奶入睡后打呼噜,她摇动椅子,希望终止恼人的噪音。奶奶愤恨的骂声在呼噜声里间歇响起。她不回嘴,沉默,然后持续椅子的反抗。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奶奶说她必遭天谴。她们的关系从未真正和好。即使多年以后,奶奶亲手给她做过一个红丝绒背心,她依然不适应这种奇怪的暖意,像喝了一杯不凉不烫、温得无感而近于不舒服的水。


她怀念爷爷。帽子,怀表,他的黑条绒外衣,他的庄重和狼狈。她怀疑,失忆者的骨灰更轻,更虚无。


她从小就粗心大意,丢三落四成了习惯。直到成年,她每天花费大量时间,重复寻找那些无聊、单调又必备的日常用品。钥匙。钱包。手机。身份证。入门证。交通卡。每个人都被那么多琐碎的小事物围绕和干扰,甚至是影响和决定。她的手表经常神秘失踪,有的仅仅佩戴几天,还没有习惯表盘上的指针,就需要重新购买了。无数的耳机,无数的眼镜。她时常认错人,对甲称呼乙的名字,把从丙那里借来的东西还给丁。她不具备精细者的精明,这是性格,是命。


事务繁忙,睡眠不足,她轻易找到许多借口来解释自己的健忘。她以前对文字敏感,年少时曾有过目不忘的阶段,能把自己即兴的高考作文背诵得一字不落;现在她字斟句酌地写完一篇散文,过几天就想不起内容--这是轻量级的,几乎算正常反应,她有时竟连题目也想不起来。口语中错乱更多,张冠李戴,指鹿为马。"三心二用。"她说出的成语,即使隐隐感觉不对劲,也不知哪里错了。别人提醒后,她才明白,把"三心二意"和"一心两用"混淆了。她原来被夸奖为笔舌玲珑,现在,写错别字,说错别话。她感觉自己像个涩住的圆珠笔芯,如果不用力划,就不会呈现字迹。


对人对事,"记错了"的尴尬,往往超过"忘记了"的尴尬,所以,有时即使存在模糊的印象,她干脆说自己忘了。慢慢地,她巩固她的遗忘。


最初她并未慌张。爷爷只是个偶然事件,即使父亲如出一辙地重复家族性的健忘和抑郁,或许是他长期责任感缺乏造成的问题,她并不消沉。她虽然糊涂混乱,但对未来指向精确,像修表匠手下飞快拧动的指针。她不信,或说不愿,自己被套上魔咒。


随后发生的两件事,让她惊恐。


一次笔友聚会。不过是四个人的小场子,其中有个久闻其名、从未谋面的朋友。咖啡香缭绕、弥散,聊了整整一个下午,宾主尽欢。随后大家转场去餐厅吃饭。她去卫生间洗了下手,回到雅室,看到又赶来两位认识的作家。正在研究菜谱、商量点餐的几个人都熟悉,但,那个陌生客是谁呢?看似关系熟络,没有人感觉需要为她介绍。她若无其事,貌似对答如流,其实是在脑子里吃力地寻找线索。直到,陌生客的名字被他人称呼,她内心一凉。这个新朋友,她通过一个下午的了解如遇知己,仅仅数分钟离开视线,她不认识他了……竟然,雁过寒潭,了无痕迹。


另外一次的经历,更让她害怕。把车泊到停车场,她在一家北欧风格的家具店闲逛,买了小鸟造型的铁艺烛台。她在展厅里转着转着,毫无征兆,她想不起自己的家是什么风格的。家在哪个方向,是什么样子呢?她手里攥着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拿上的织物,毛巾还是枕垫?她尝试辨识里面由红蓝两色编织的雪花图案。瞬间,她丧失了时空的衡量。可能过了三五分钟,或者更长时间,她震惊地发现,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顾客穿梭,无人知晓她脚下的基座已被抽空,整个人沦陷到虚无里。她说不出话,不知怎么自救,每一根落下来的秒针都像压死骆驼的稻草,让她有窒息之感。展厅里造型古怪的灯,照耀着那些空旷的沙发和寝具,其中有张黑色的床。她的行为能力降至为零。很久之后,逻辑能力才有所恢复,她打开双肩背包,寻找携带的证据。小偷般的手在黑暗里摸索,尚未触碰到证件包的拉链……突然,她的障碍消失了。家庭关系和社会角色,重新像编织细密的蛛丝,把她捆绑到半空之中。


她专程去医院请教,大夫说这叫"人格解体",但她心生疑惑。她并未产生扭曲的知觉,没有置身梦魇的失真感,她甚至并不承认渗透已久的焦虑。只是瞬间从皮壳中脱落,成为无所佑护的孤魂--她无法解释,这种短暂的解离性失忆。


想起祖辈和父辈日渐茫然的眼神,她开始怀疑,自己正是下一任的继承者--阿尔茨海默病,将在她身上表现出越来越明显的征兆。


别人以为她八面玲珑,其实她从未克服社交不适,尤其健忘缺陷日益严重的情况下,她辞去了编辑岗位。接触的人越来越减少,与此同时,手机里的通讯录里不认识的名字越来越多--她经常像面对外语一样,破译那些陌生的笔画。这让她产生隐秘而强烈的不安。她害怕的方式,同时也是害羞的方式。她尽量隐居,不提供让别人指责自己傲慢的机会。曾以尖牙利嘴著称,现在由于脑细胞的运转速度降低,她乔装宽厚的微笑。


雪崩终会来临吗?固如山峰的冰川倘若融化,她的记忆是否会变成一片冰冷的汪洋?


她陪同学去看望他的父亲,一个资深的电影导演。


老导演曾经指导演员如何通过表情和肢体,传达丰富的信息;现在无能为力,他有一张"面具脸"。如果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平常说话不多、表情平淡的人开始不易被察觉,可假如平日性情活泼,对比就会明显。他们少言寡语,表情木讷,常走动的人能够勉强认识,不常走动的人根本想不起名字。


同学最早发现父亲的病症,是在堂弟的婚礼上。父亲代表长辈发言,他事先准备了讲话提纲,可他发现段落之间有许多怪字,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念;父亲放下手里的稿子,说得不知所云。从此,他怕面对难堪的处境,开始沉默寡言。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常伴有抑郁,这是相辅相成的。


病程一般需要三到六年,但老导演就像他迅速消瘦的体型一样,数月间发展变化很快。他分不出冷暖,记不住家里厕所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一年,也说不出带有转折的复句……然后是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只剩下几个词,然后过渡到几个发音。


洗澡时,老导演用手遮挡着自己,不让别人碰触他的身体。最开始他易怒,有攻击性,他感觉烦躁和恶心,渐渐,他从暴脾气变成唯唯诺诺,眼神里全是弱势的哀求。医生越努力改善脑供血的不足,老导演越嗜睡。同学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可怜,可宁愿父亲维持在这种状态里。因为治疗过程数次受挫,他服药后有时呓语,神经错乱,偶尔化学反应引起亢奋,见到陌生人会打。老导演向来以自持自律为傲,一生体面,却在一次试药过程中变成新花痴和老流氓,热衷以猥亵的动作调戏护士。等老导演的智力和体能速降,家人反而松了口气。她的同学被迫承认事实,父亲的病程不可逆,没救,没有奇迹。药物的作用并非治疗,而是抑制症状的恶化,让它减缓发展,让它相对停滞。所谓"治疗",似乎针对的是尊严而不是身体。


每个人的成长都像树一样储藏自己的年轮。老导演彻底忘了,忘了春盛秋枯,忘了循序渐进的时间……那些本来易于分辨的年轮,变得像地图等高线一样弯曲变形,他忘记了它们隐约的数目。


半年后,同学告诉她,老导演彻底失去了打理自己的能力。为父亲洗澡的时候,父亲衰老的肌肤浸泡在热水里变成奇怪的粉红色,令他想起晚餐时的鲑鱼。鲑鱼一如树木,它的身体也纹刻清晰的肌理,像是漩涡状的年轮。当鲑鱼呈现艳异的粉红色,它将溯流而上,靠近它童年的栖居地,靠近它临终的死亡。


她想,遗忘并非是专属老年的问题,它可能是一生的忠诚伴侣。


媒体报道夏天的不幸,被遗忘在汽车里的孩子死亡,他们体表变色、灼伤、溃烂、脱皮,器官自溶--玻璃上印着挣扎的手印,座椅上留着扯下的头发和失控的排泄物,幼小的尸体承受过最后的煎熬。孩子的父母因此遭受强烈的舆论谴责与剧烈的内心折磨。是啊,多么粗心、多么不负责任的人才能制造这样的疏忽。致命的分心,简直是犯罪。


然而,调查结果,令人难过。这些被视同作恶的失职者,在意外发生之前,同样是温暖、耐心、慈爱甚至是近乎完美的父母。各种阶层、种族、年龄、职业的人都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一次偶然的遗忘,足以将他们的余生推入内疚的深渊。


心理学家用模型来解释,灾难何以穿越重重防御机制发生,就像数片摞起的奶酪,不幸在于:奶酪上的孔洞巧合地重叠在一起。数小时遗忘,是因为父母以为孩子正安然地待在幼儿园或其他某个地方,就像我们上班时日常处理电话、文档、报表甚至安排娱乐活动那么安心,不知道自己的家门没有锁好,不知道贼会乘虚而入,不知道一生的财宝已被窃取,永不复还。


对健忘症患者来说,也许危险并未增加。比如她很怕拿公章、票据、证件之类的要物,怕那些需要细心或牢记才能做好的事情。由于不自信,她频繁质疑自己的能力,宁愿绕行,希望借此避开祸患。像猫掩盖自己的尿骚一样,她羞惭,试图掩盖自己昭然若揭的糊涂。她得承认自己害怕,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暮色中的钟声突然敲响,伴随而来的,是绝望无边的黑暗。


我们之所以选择性地记忆,因为无法逾越我们选择性的感知。人类的眼睛只能看到百分之三十的光线,动物可以看到更丰富的。我们根本不知道冰山之下还有更大的冰山,甚至是想象也不能抵达。几乎是在沉睡状态,我们危险地漂移在生活的表层。


她难以开口谈论隐忧,没有谁会信,她看起来的状态与她所描述的,大相径庭。那么,病症究竟是生理事实还是她的精神臆想?趋势会渐渐严重吗?还是说,她的大脑只有某个区域受损,只要绕过盲区和禁区,一切无碍,她可以安享自己有尊严的晚年?


也许问题并非家庭遗传。她十五岁时误服药物,端起满杯开水准备饮用时晕倒,造成颜面烫伤--醒来时发现她自己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短短几分钟的失忆从此影响一生。此后,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她经历数次全麻手术,其中一次,术后呼吸暂停。导致她忘记了许多名词:话梅、暖水瓶、拖鞋,她只能描述它们的功用,却想不起名称。名词,鱼鳞一样的名词细密地覆盖了世界……她看到的却是其中的斑驳。她用了整整八个月,勉强康复。对了,她有情绪抑郁的问题,一直没有根治。还有严重的慢性中耳炎问题,发病时她必须侧躺,头颅里就像一枚倒扣的钟被铜舌持续碰撞,带给她内置的难以消除的震荡。大夫说她需要经常体检,以防颅内生长胆脂瘤。抑或,无他,只是流感、发烧之类的小问题给她带来的大麻烦?人的体温通常保持在37度左右,体温过高过低,神智就会错乱。看,我们的脑子必须储藏在恒温的育婴箱里。温差、撞击、感染,都会使它致命地损毁。


脑部解剖面有着难以计数的生僻术语:枕叶、颞肌、皮质与并骶小体的联结纤维组织,她印象深的,是那个优美而神秘的命名:海马体。海马体主要承担短期记忆的功能,若遭到损坏,就会导致健忘症和学习能力的下降。她想象自己受损后的海马体,蜷起害羞的尾环,由此给她带来种种阻碍。


怎么解决呢?科学家一方面承认它的不可逆转,一方面又给出积极的应对策略:比如注意饮食、加强锻炼、学习外语、绘画或者听音乐。听起来,健康、明亮、大有希望……又那么,隔靴搔痒,画饼充饥。


她坚持每天食用坚果,据说可提升记忆。核桃状如脑部模型,她怀疑这种所谓的食补,近于仿生学意义上的原始信念。不过,宁信其有,如果消除了那些核桃般的褶皱,她的头脑,就会像被磨平图案的硬币一样失去价值吧?她更偏爱杏仁,清凉微苦,就像记忆本身的味道。她不习惯整个地吃掉那个坚硬、象形的心形;她喜欢像嗑瓜子一样,轻轻的咬力作用在杏仁的顶端……让它变成两扇对称打开的袖珍门。


她太懒惰,缺乏耐心,难以获得坚持才能取得的成绩。体育锻炼、掌握外语都需要滴水穿石的功夫,绘画更需要基础训练的漫长铺垫,不在她的耐力之内。她倒是尝试,去接受音乐洗礼,希望旋律的流水能洗去记忆鹅卵石上的沙砾,使它们得以干净地呈现。她对音乐一窍不通,所谓欣赏,不过是文盲见到了繁体字。庞大的交响乐团,或低婉、如泣如诉,或在高亢的混响里达至辉煌。那是个富有天赋的女性指挥,削紧的黑色礼服,双臂修长……她有燕子般自由灵动的翅翼,仿佛可以数年盘旋,甚至睡眠也悬浮在半空。指挥家镰刀般的双臂下,有无限的丰收。而她,不再是一粒包浆充盈的籽实,时间正抽干往昔的积累。她接受了,那种平静的无望。某个美国作曲家说过:"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大师之作,它最核心的任务,依然是将你带回一个脆弱的、仅属于你自己的瞬间。"


她每年花大量时间旅行。异国他乡,永远置身陌生人群,她有时抱有美好而积极的设想:爷爷当年的频繁走失对他自己来说,并非危险,如同旅行,只是好奇之下的冒险,是对个人处境的逃离,是对难堪窘境的解脱--因为,在不熟悉的地方迷路属正常现象,不会被当作病人;异域的语言神秘而复杂,无法沟通、交流,失语者的障碍也是自然的,不会引以为异。一个旅行者,可以任性,可以自由。


在里约热内卢,狂欢的桑巴,到处是炸溅的斑斓色彩,她有若置身于一个放大的望花筒之中。人们脸上的油彩与面具,闪耀的胸乳、蓬勃的大腿和电力充沛的臀部,热烈的情色几乎把人淹没。


在洛杉矶的海岸,巨鲸沉潜,需要从暗色的涡流或浪脊中加以区别。那礁岩般结实宽阔的体魄,就隐现在闪烁的波纹之间,偶尔露出深黑的背脊,或喷出澎湃的水柱。由于鲸鱼伟大的谦逊,她能看到隐约的部分非常有限,但惊心动魄的想象依然令她沉醉。


在加德满都河谷,巴德岗神庙上瑰丽的木雕与漆彩。那里的人民对宗教怀有汹涌的情感,传说他们用收集的露水修建庙宇。那里的人们皮肤黧黑、眼睛渊深,那里的流浪狗皮毛肮脏,却可以在游客稠密之处安眠,在人群错乱的脚步和泥坯色的阳光中松弛地裸露自己的腹部。独木庙,帕坦皇宫,达拉哈拉塔……那些优美的古迹竟然在她参观不久就毁于一场地震,成为坍塌的废墟。


还有,卡萨布兰卡,一个随着阳光而改变面容的城市:阳光下,通透明亮,风情妖娆;阴影里,满是尘垢的沧桑。路途奔波,她枕着陌生的枕头入眠,黑夜巨大,像遥远的童年那样包裹着她。她严重失眠,好像还是置身于集市上那些叫卖地毯、布匹、琥珀、香料、尖脚拖鞋和金属灯具的阿拉伯商人之中。似乎,鼓点延续,有个敲钟的盲人阻止了梦境。


……街上陆续有喇叭的短促声响,贯穿的人声,像在宣告或祈祷。掺杂着欢快的乐曲,高高低低的音阶。车辆驰过,有的在她的左侧,有的在她的右侧,交响嘹亮。车轮摩擦的声音,是破旧而松弛的交通工具碾过颠簸路面。一声喇叭被另一声喇叭追随、修正,这里响一下,那里响一下……她想象街上的萤火虫之夜。然后是狗叫,昏昏沉沉睡去已久的狗兴奋起来:还是这里一声,那里一声。皮毛松散、身姿曼妙的流浪猫,在汽车底盘的庇护下无声地醒来,伸开柔软的懒腰,埋藏在肉趾之间弦月般的爪钩暴露出来。狗吠不停,穿插在人声和车声里。平底锅上的黎明,像煎蛋一样慢慢热起来。然后是轰鸣,年轻而嚣张的摩托车呼啸而来。她利用窗口的微光,看到表盘反射出的指针:四点二十五分。她以为,城市只有六点半以后才会出现的喧嚣,没想到五点不到,就这么热闹。她感觉疲惫,与这个分贝剧烈的世界格格不入。为什么如此热闹?她隐约想起白天的短信,尽管隔着辽阔的欧亚大陆,她依然屡屡收到祖国传来的商场营销短信,用看似温馨的套语,提醒这是感恩节:一个重要的购物理由。她混沌,想当地穆斯林居多,为什么感恩节如此受到重视?是否居留此地的什么后裔,在遥远之地延续着他们的传统。摩洛哥有一些天主教堂,经常聚集虔诚的信徒。她想到教堂,想到悬置高处的钟舌……忽然,周围一切就像个聋哑者那样安静下来。随后的世界又像翻卷的潮汐,重新裹挟着它的声响,涌上她的床边和梦境……不重要,她睡着了。


第二天她才从导游那里得知,热闹并非来自宗教节日,只是世俗的欢乐。这只是摩洛哥人的风俗习惯,他们半夜结婚,在纹路好看的特雅木镜框前不断梳妆的新娘要换满七套衣服,欢宴持续到黎明,人们才会散去。想象中是神圣肃穆,其实是新人即将开始缱绻的淫乐。


作为游客,她难以对他人抱有哪怕是短暂的正确理解,依据记忆所积累的知识可能带来误导。人生,亦如此。当她坐在火车座位的一侧,从窗口窥望,景色飞驰,掠过她的视线和记忆。她能记住那些影像吗?记得一棵果树因丰收而发光,或者一个发疯少年正沉默执斧,无论带给她怎样的触动,意义也难免薄弱。不论禁受着怎样盛大的节日或灾难,对他人来说,只是相当于,一个困倦游客所目睹的、终将遗忘的风景。


人生如旅行,终会忘记一切。她想,包括至美的幻境和剧烈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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