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你当我好骗吗?》推荐序,作者万维刚
梅西耶是巴黎让 · 尼科德研究所的认知科学家,年纪不算大,但研 究成果很多。他现在还不算特别出名,但我料此人日后必定成为像丹尼 尔 ·卡尼曼 A 那种量级的思想家。他的功力比史蒂芬 ·平克 B 高一档,比一般的认知科学家和心理学家至少高两档。你将来可能会到处听到他的名 字,所以现在应该好好读一读他的书。
在这本书里,梅西耶颠覆了一个学界共识。学术界近年来一直在 说,普通老百姓都是很容易被欺骗的,你可以随便忽悠他们。梅西耶说, 不是。
这是一个知识的大反转。这不是一本科普书,是一颗炸弹。梅西耶仔 细考察了前人的研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这是一本好看的学术著作。
现在有很多学者搞研究,找到各种证据,结论都指向“人群是愚蠢 的”。他们说大众只会盲从众人和权威,根本没有自己的判断。《论语》说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而梅西耶这本书的主题就是,这些说法都是错的。普通人虽然学问有限, 但也没有那么好骗。你看到的都是群众“成功”被骗的例子,但是你没看 到那些欺骗失败的例子。
事实上,用大规模宣传来欺骗老百姓,这件事情是极为不可行的。那 为什么有时候一群人会集体去做傻事呢?真正的原因,不是人们愚蠢到真 的相信了什么东西,而是他们认为这样做对自己有利。这是一种策略性的 选择。这就是梅西耶的基本论断。
梅西耶说,如果人都这么好忽悠的话,这样的社会肯定有问题啊。这 是进化劣势!这种经常做傻事的族群怎么可能不在进化中被淘汰呢?
一般学者考察这些欺骗案例,都是在“供给侧”琢磨:总是研究那些骗人的人采取了什么策略,骗术如何高明。梅西耶提醒我们要从“需求 侧”去考虑这个问题:同样的骗术,为什么有时候对某个人群就管用,换 个时候对另一个人群就无效呢?根本原因在于,所谓“被骗的人群”愿意 接受那个东西,是因为他们觉得这对自己有利。
《巴拉巴西成功定律》指出,你的成功不是由你决定的,而是由别人 决定的,也就是由受众决定的。不是因为你能力强作品好,而是因为你的 作品正好符合了当前人们的一个需要,你才成功。 人们听你的,并不代表 就是真的信了你,也许只不过拿你的宣传当个借口,去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而已。
你会从这本书中学到一些心理学、认知科学的知识。如果你从事广告 之类的工作,你可能还能学到真正能左右一群人的手段。但是更应该学习 的,是思辨的能力。以我之见,这里最根本的思辨,就是“经济学思维” 对“心理学思维”,理性对感性。
心理学思维强调人有认知偏误,人是情绪的动物;经济学思维认为人 是理性的,特别对于做严肃的事情,是有算计的。历史上那些迷信和怪异 的事情,看似荒唐,其实背后都有理性的成分。那你说世界上的事儿,到 底多大程度上是经济学,多大程度上是心理学呢?你的头脑中得同时有这两个模型才好。把这些想法融会贯通,你的思维水平就会上升一档。
人类的交流,遵循开放式警觉机制
先来说一个令人震惊的知识。女性在怀孕时,她跟肚子里的胎儿之间,除了共生合作,还有一场小小的战争。妈妈分泌更多的胰岛素,胎儿 就分泌更多的 hPL。这是一场军备竞赛。不过有冲突不等于就必须爆发 战争。有冲突,又缺乏有效交流手段,才会爆发战争。
而有冲突,如果能够交流,那就对双方都有好处。比如当一只汤氏瞪 羚面对捕食者时,它可能不会马上逃跑,而是先故意在原地蹦一蹦。这就 是在跟捕食者交流。汤氏瞪羚通过跳跃传递了一个信号:你看我能跳这么 高,我的身体很健壮,你要抓肯定追不上我。而捕食者也能接受这个信 号,汤氏瞪羚跳跃的高度确实反映了它的强壮,汤氏瞪羚敢冒这个险,说 明这个信号是可信的。所以交流很重要,而为了让交流有效,代价很重要,汤氏瞪羚的代价是冒险。
讲到这里,梅西耶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的知识。杰拉德 · 戴蒙德 (Jared Diamond)在《第三种猩猩》 一书中讲到了生物发信号的原理, 讲了汤氏瞪羚,还讲到一种澳大利亚的鸟,叫斑大亭鸟。
雄性斑大亭鸟会搭建一个漂亮的屋子,要用各种花瓣、果子和五颜六 色的石子装饰,好看是好看,但并没有实用价值。这些“花庭”唯一的作 用是让雌鸟来评判雄鸟的能力。雌鸟觉得你这个房子装修的有水平,就可 能嫁给你。
戴蒙德当时说,这就是雄鸟为了发出信号而不得不做一些无用而昂贵 的事情,就好像人类中的男性买奢侈品一样……但是现在,这个知识得更 新了。
新一代科学家发现,搭这个窝对于斑大亭鸟来说,其实并不费事,花不了多少时间,也不用冒险。那这就奇怪了,斑大亭鸟为什么不全力以赴 地吸引异性呢?因为雄鸟之间有一个协调机制。
有个科学家偶然给某个雄鸟的窝里多放了几颗蓝莓,让窝看起来更漂 亮了,结果别的雄鸟看见之后立即就来把这个窝给毁了!原来其他的雄鸟 认为这只鸟不配拥有这么漂亮的窝!也就是说,雄鸟跟雄鸟会互相监督: 你是个什么水平,我们心里都有数,你该有什么配置就是什么配置,谁也 别超标,这样大家都省力。雄鸟通过协调,破解了那个搭窝竞赛的囚徒 困境。
这就是更高水平的交流:只要你能惩罚违规者,就不用发特别昂贵的 信号。而我们人类,甚至可以免费交流。
卡尼曼有个“系统 1”和“系统 2”的说法。系统 1 是基于直觉的快 速思维,系统 2 是基于理性的慢速计算思维。哈佛大学的丹尼尔 · 吉尔 伯特教授做过实验,说如果你干扰一个人的系统 2,让他不能理性思考, 他就会更容易相信你说的话。
但梅西耶推翻了这个已经深入人心的说法。在吉尔伯特的这个实验 中,他们让被试判断句子的对错,答案都非常偏门,人们事先并没有成 见,所以容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其实早就有研究表明,“潜意识”广告和配合严刑拷打的洗脑术根本就没用。更新的实验发现,如果你让被 试判断一些他本来就知道的东西,剥夺他的系统 2 只会让他更坚持自己 原来的看法。并不是越傻的人越容易被骗,而是越傻的人越保守。
那么,人类实际的交流方式是怎样的呢?梅西耶说,人类的交流,遵循开放式警觉机制(open vigilance mechanism)。 一方面你很开放, 什么东西都能尝试;另一方面你又很警觉,有判断力。
其实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特别容易轻信的人,轻信的物种早就被进化淘 汰了。只有两种人能稳定地存活下来:一种是开放而又警觉的,一种是保 守而又什么都听不进去的。
总结来说,书中讲到了四种交流方式。
第一 ,没有利益冲突的个体天生就能无障碍交流。 比如蜜蜂,因为工 蜂是不能生育的,各个工蜂是纯粹的合作关系,他们之间的交流就是绝对 的信任。
第二,如果有利益冲突,就会有问题。 比如母子之间有那么一个小小 的利益冲突,都导致了一场战争。
第三,有效的交流对双方都有好处。 比如汤氏瞪羚,宁可付出冒险的 代价,也要发一个有效的信号。
第四,最高水平的交流,则几乎不需要代价,这就是人类基于“开放 式警觉机制”的交流。
这实在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跟人交流,但 是如果科学家不弄一个理论,我们还真说不清自己有什么交流策略。事实 上, 就连科学家一开始也弄错了, 这才给了梅西耶一个颠覆主流学说的 机会。
这就如同《易经》里说的那个“道”:“百姓日用而不知, 故君子之 道鲜矣。”你在用,但是因为你不会总结,或者你总结得不对,你就没法 从中学习和提高。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个“道”,也许就可以从中悟出一点 做事的原则:越高水平的交流应该越开放,同时伴随着警觉。你要说把门 关起来只跟自己人交流,或者只跟认证过的“友好人士”交流,那就不是 自信而是畏惧,不是进步而是退化。不管是谁,咱先交流起来,在交流的 过程中保持警觉,这才是符合天道的做法。
我们保持警觉的四个手段
来看一道有意思的题。李明、陈涛和于丽坐在一起聊天。在某个时 候,李明正好看着于丽,于丽正好看着陈涛。现在已知李明已经结婚了, 陈涛是未婚的。请问,此时此刻这三个人中,有没有一个已婚的人正在看 一个未婚的人?
A. 有;B. 没有;C. 不确定。你选什么?
正确答案是 A,一定有一个已婚的人在看着未婚的人。想想看,如果 于丽是未婚,那李明看于丽不就是已婚看未婚吗?如果于丽是已婚,那于 丽看陈涛,不就是已婚看未婚吗?
我给了你一个不符合你直觉的答案,但你也接受了,为什么呢?根本 原因是这个答案是讲理的,你也是讲理的。通过逻辑分析和一步步的推 导,一个人是可以说服另一个人的。这就是我们保持警觉的第一个手段, 即如何接受新信息,论证是可以的。
而如果你已经大半年没见过于丽了,有一天于丽的同事告诉你,于丽 怀孕了。你会相信这个消息吗?你多半会的,毕竟她的同事天天都能见到 她。这就引出了我们保持警觉的第二个手段,即听谁的。
针对第二个手段,梅西耶指出,我们有三个原则可以决定来听谁的。 第一个原则是谁有信息听谁的,于丽怀孕的例子就是。第二个原则是谁有 水平听谁的,比如在一个原始部落中,关于谁是最好的猎手这一点,群众 心里猜测的人选和猎手的实际水平就是高度吻合的。水平很难作假,大家 都看在眼里。不过你还得区分特殊情况和一般规律,不确定性特别强的领 域里成功可能主要靠运气,但在一般情况下,水平还是很重要的。
确定听谁的第三个原则是,看多数人站在哪边。斯科特·佩奇 的《模型思维》和《多样性红利》里有个思想叫“群体的智慧”:群体判断的平均值的误差,总是小于每个人判断误差的平均值。多听一听大家的意见, 取个平均值,这个方法很有效。
保持警觉的第三个手段是,如何决定是否相信一个人。我们无法识别 谎言,这符合进化思维。你想想,如果真的有一个特征能识别谎言,说人 只要一说谎就会如何如何,那在漫长的进化历史中,这个特征肯定已经被 我们发现了。那人还怎么说谎呢?说谎者肯定就会避免表现这个特征!这 其实就是博弈论说的“混合策略”。你不能总用同样的方式说谎,必须随 机选择说谎的表情,谎言才可能有用。
我们很难识别谎言,但是我们有办法抑制说谎。“默认真话理论”不 是绝对的,我们对小事可能无所谓,但真正面对利益攸关的事情时就没有 那么容易被骗。如果骗人如此容易,那老实人必定一天到晚吃亏,发展到 最后肯定变成谁也不信谁, 干脆谁的话都不听了。我们的社会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你都不能发现谁在说谎,怎么抑制说谎呢? 游戏的真正玩法不 是要发现说谎者,而是要发现说真话的人。任何人说一句话,你都可以 先假设他说的是谎话――他必须想办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你才可以相信他。
这句话是谁说的、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都很重要。其实我们有机制 能确定这个人说的是真话。最关键的就是, 如果我们之间有一个共同的 “激励”(incentive),比如是合作关系,彼此但交流是为了一起把事情做 好,那就不会互相欺骗。
如果我们判断在这件事儿上有利益冲突,有什么办法确保对方说真话 呢?办法就是惩罚。谁说谎话,我们就惩罚谁。
但如果人家不是故意骗你,而是因为他没有尽心才导致你吃亏了呢? 这就要说到“尽责性”(diligence)了。 一个人有水平但是不尽责、这个 人没水平、他有水平但是骗我,这三种情况其实对我们来说差别不大。所 以要想真正取得我们的信任,这个人必须是尽责的才行,信任测试本质上 是尽责测试。
除了激励和尽责,一个人还需要管理别人对他的预期。比如人家拜托你一件事情,如果你打算全力以赴把这件事做好,而且确实有把握做好, 你可以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如果你不打算投入特别大的精力去做 这件事,你可以说“我尽量帮你办”。如果你对这件事情根本就没把握, 只想尝试一下,你可以说“我试试”。你“承诺”的等级可以不一样。
激励、声望、承诺,确实构成了一个很好的机制。但如果一个人跟我 没有什么共同利益,社会又不是很关心这个人的声望,他是不是就可以撒 谎了呢?这种情况下该着急的不是你而是他:你根本就不相信他。这个人 等于是没有在社会立足,他需要一个个人品牌。这就是为什么陌生人的互 动都是比较保守的。信任是最宝贵的社会资本。现在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 缺乏足够的信任,很多事情都不好办。 事实上,我们对别人的信任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这就叫警觉。很不幸,信任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瓶颈。
保持警觉的第四个手段是,我们如何对情绪做出反应。有人说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如果有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了,其他人也会跟着笑,甚至 历史上有时候这种怪异的笑还能持续好几天,怎么理解呢?
咱们还是用进化思维。如果情绪这么容易传染,一个人疯狂了,其他人就会都跟着疯狂,那人群岂不是太容易被人摆弄了吗?这样的群体怎么可能存活到今天呢?
情绪确实是一种比较可靠的信号。可靠是因为情绪是自发的,你愤怒 也好悲伤也好,很难假装。看到别人的情绪,我们也会跟着产生情绪,这 个基本上是自发的,不受控制。我们必须得区分两个概念, 一个是“自 发”(automatic),一个是“强制”(mandatory)。你看见别人笑,你也 会跟着笑,这个是自发的;医生拿小锤子在你的膝盖上敲一下,你会有膝跳反应,这就是强制的。
我们看到别人的同一个情绪,会有不同的反应,这跟对方是谁有关 系,跟我们自身的状态有关系,也跟当时的情境有关系。 我们通常只会被 关系亲密的人的情绪感染,陌生人疯狂不疯狂对我们没影响。
宣传和广告只能“乘势”,不能“造势”
宣传和广告能影响人吗?答案是肯定的,但是能影响到多大程度,怎 么个影响法,这不一定。很多人认为领袖人物都是鼓动者, 能“造势”, 其实那些真正调动了大规模人群的人,是在“乘势”。
梅西耶总结了几本新历史书的观点,认为诸如著名的民意操纵者、古 希腊政客克里昂(Cleon)这样的人,并不是“引导”了民意,只是“代表”了民意而已。宣传并不能给人灌输什么新理念,宣传能做的只是再次 确认人们之前就有的价值观、共识和偏见。
如果宣传不能驱动人群,那什么才能驱动人群呢?我们的生活中铺天 盖地都是广告,但你要说广告到底有没有用,这还真不好说。针对一般商 品的广告和政治竞选的广告,梅西耶调研了很多研究结果,得到了如下 结论。
广告有两个可能的作用。第一个作用是告知,是让没听说过这个产品、不知道你是谁的人了解你。第二个作用是好感,是让已经知道这个东 西的人,改善对这个东西的印象。梅西耶这本书的结论是,第一个作用很明显,第二个作用几乎没有。但人们总是混淆广告的第一种作用和第二种 作用,把知名度等同于好感度。
归根结底,人是开放而又警觉的。你再懂宣传,也不可能忽悠一大群 人去做蠢事,除非他们认为别的选项是更蠢的事。
谣言和假新闻,寻求师出有名与心理安慰
如果人群是理性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相信谣言和假新闻呢?梅西 耶的答案可能对你是个很好的思维训练。他说,做傻事的人不一定就是在 犯傻。这个核心思想是,人们相信谣言和假新闻,是因为这么做有好处。 此时开放式警觉机制仍然有效,因为我们仍然在做对自身有利的事情。
我们把谣言和假新闻分成三种情况,一种是直接对我们有用,一种是 给别人用,一种是我们借用。
“谣言”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它是个中性词。人们信谣传谣,根本原 因在于很多谣言是真的,是遥遥领先的预言。比如一个公司内部经常会有 一些像谁要升职、谁要调走、谁要被裁之类的谣言。有人专门对这种职场 谣言做过统计研究,发现其中 80% 是真的。
谣言往往是越在圈外越离谱。珍珠港事件之后,全美国都在传,说夏 威夷当地的日裔美国人都在给日本做间谍,应该把他们全抓起来。但是夏 威夷本地人都不相信这个谣言,因为他们能接触到这些日裔美国人,能接 触到珍珠港的美军。有事儿的时候,我们应该以圈内人的消息为准。
圈内的谣言很有用。那为什么会有人相信一些距离自己生活很远的谣 言呢?有人说这是因为在动荡时刻,人们想要追求一点确定性,要缓解一 下焦虑。梅西耶反对这个说法,他认为,谣言只会增加你的焦虑感!那到 底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并不是真的相信。
有个学者把“相信”分为了两种。一种是“直觉式”(intuitive) 的相 信,也可以说是“内在”的相信。比如我现在饿了要去厨房煮碗面吃,那 我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个面能煮出来,这个相信会指导我的行动。但是像 “唐高祖李渊的家族不是纯正的汉人血统”这种事情,你说我信不信又能 怎样呢?我就算信也只是“反射式”(reflective)的相信,也可以说是“姑 且”相信。
对于传播很广的谣言,人们所谓的相信,是反射式的相信。 反射式的 相信不是为了采取行动。我不打算把希拉里怎么样,我最多下次见到她小 心点。这是一个“宁可信其有”的相信。我姑且转发给你,让你也小心点: 也许这个消息能救咱俩的命,也许啥用没有,但是也没什么损失。这种谣 言甚至可能只有一个娱乐价值,算是个给大脑吃的零食。
传播和生活无关的谣言,和传播一个跟生活利益直接相关的谣言,人 们的心态完全不同。利益相关的消息,我会想方设法让你相信;宁可信其 有的事情,我担心的仅仅是万一这个谣言里有让你明显觉得不靠谱的地方 导致你看不起我 ―― 只要听起来差不多、符合咱俩的口味,我就可以传 播给你,无需举证。
所以说,有时候信谣言是因为真有用,有时候传谣言是为了社交,有 时候人们只不过是通过谣言和假新闻寻求行动的正当性和心理安慰。考虑到这些,我们就会知道谣言和假新闻对社会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
除了谣言和假新闻,还有一种有意思的情况。比如公司某天开会,突 然有个人站起来对大领导进行了无比肉麻的吹捧。人们听着都感到恶心, 心想大领导也没有那么愚蠢啊,真的享受这种吹捧吗?这其实是那个人在 发信号。
公开吹捧的本质不是给领导提供情感服务,而是对领导发出忠诚的信 号。今天当众说得这么肉麻,明天居然背叛了,这种事儿只要是个人就做 不出来吧?所以公开吹捧等于自绝后路,是相当可信的信号。
梅西耶说,这种信号还必须得不断升级才行。你想要加入一个圈子, 就得对这个圈子表忠心。比如美国有个组织叫“地平协会”(The Flat Earth Society),由一群相信“地球是平的”的人组成,近年以来人数越 来越多。这些人发明了各种奇怪的理论来证明为什么地球是平的。但他们 其实也不是真信,官方协会甚至在 Twitter 上说,“我们在全‘球’都有 会员” ……其实这些人图的就是彰显自己敢于拥有跟主流不一样的观点, 有质疑精神。那想要跟这些人交朋友,你就得发表一些大胆的言论。所以 公开表态并不代表就真的相信。就算不信,也要公开表态。
郑智化有首老歌是这么唱的:
我有我的痛
我有我的梦
装疯卖傻的时候
你不要笑我
也许有一天
你我再相逢
睁开眼睛看清楚 我才是英雄
下次看到有人说傻话做傻事,我想我们更多的不应该是愤怒和嘲笑, 而是感受他们的无奈和苦衷。我们说“躬身入局”,这个话说着容易,殊 不知“局”有时候能把人给逼成迷信的样子。
你可以说自己三观很正,对任何议题完全保持科学和客观的态度,那 也许只是因为你没有进入任何一个局。你要保留批判所有组织的权利,那 就意味着你不能属于任何组织。你要保留质疑所有人的权利,那就意味着 你跟谁都没有利益攸关。真能做到那样的状态肯定是一种幸运。但是对于 那些不得不入了某个局的人,我们应该给一点尊敬。
最警觉的人,往往是那些最愿意相信别人的人
当你觉得一群人很愚蠢的时候,有时候是人群在理性互动,有时候是 人群和权威在互动,有时候是一个荒诞但合理的局,有时候是大家在收发 信号……绝不是一句“人们都很愚蠢”就全能解释的。真糊涂的人群早就被进化淘汰了,存活下来的人有时候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们说“人不是那么好骗的”,并不是说所有人在所有情况下都不会 被骗。生活中有电话诈骗、保健品诈骗等,人的确是有可能被骗的,但是 那是少数人。
梅西耶这本书讲的是一个黑暗知识。人性的下限比我们愿意相信的要 黑暗一点。这个知识并不令人愉快。但是我们也不必对人类失去信心!因 为人有开放式警觉机制,我们应该对人类的未来充满信心。今天的人类比 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愿意相信陌生人,但是还不够。现在人与人之间的信 任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信任的确可能会让人受骗,但是梅西耶引用日本社会心理学家山岸俊 男(Toshio Yamagishi) 的一个观点, 说得特别好。山岸俊男说, 信任 和不信带给你的回报,是不对称的。选择相信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没有背 叛你,你得到了一个新的合作机会。如果这个人背叛你了,你学到了 一 个特别有用的信息:这个人不可靠。而如果你从来都选择不信,那你就 永远都不知道什么人是可以相信的,你不但没有得到机会,而且学不到东西。
所以最警觉的人往往也是那些最愿意相信别人的人。不管是博弈论的 要求,还是巴菲特和查理 ·芒格他们经常鼓吹的处世之道,都是在讲跟人 打交道要先相信,先合作。吃亏上当,大不了下次你不理这个人了,但是 你没有错过结识好人的机会。
现代社会中陌生人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多,信息越来越发达,正是“开放式警觉机制”大显身手的时候。以前人人都觉得合理的局面,现在大家 觉得很傻,那我们可以破局,社会毕竟是能进步的。
最后我想再借用一遍《易经》里的那段话:当一群人看上去正在做 傻事的时候,有些好心的学者会以为他们只是被蒙蔽了(仁者见之谓之 仁);而那些聪明的学者却能看出隐藏的心机(知者见之谓之知) ;历经数十万年进化出来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蒙蔽呢? 其实人人都具备 “开放式警觉机制”,可是老百姓只会不自觉地使用(百姓日用而不知); 有理论高度的学问仍然是稀缺品,所以你真得下功夫读书啊(故君子之 道鲜矣)。
[作者观点]
1.我们不具备用于思考大规模、复杂、多元的政治和经济问题的机制,我们具备的是因应对小联盟之间冲突而进化来的直觉。很多受欢迎但错误的观点会得到散播,并不是因为游说大师的宣传推广,而是因为它们符合人们的基本直觉。
2.无论是信息的发送者还是接收者,当其中一方做出了明确、具体的适应性改变,另一方却没做出相应的调整时,双方之间就没有实现真正的沟通。
3.我们评估信息主要靠两种机制:一是真实性检验,即把信息内容与已有认知进行对比;二是推理,即检验支持该信息的论证是否符合已有的推理机制。
[金句]
1.我们能够判断出该信任谁和相信什么,要影响我们一点儿都不容易。
2.当论证内容与自身生活相距甚远时,论证可能会轻易改变人们的想法。
3.成为尽责的沟通者,是一位好合作伙伴的重要特征。
4.人的默认状态是保守的,而不是易受骗的。
5.我们犯错往往是由于该信任时不信任,而非不该信任时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