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鲤
按:
作者白衣苍狗是学社会学的,本文是他读了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后的一些想法
。
某种意义上本文是对「中国」系列第二篇的解读文本,这个系列第三篇要聊的是方法论。在这里也向一些朋友约稿,用几个关键词写下你心中对
「中国」
的看法。
附:
中国(一):认同,土地和情绪
丨
中国(二):献祭,乡愁和呐喊
作者:
白衣苍狗
正文:
一直以来
,
「
城市化
」
都是作为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口涌向城市,在工业革命后的三百多年里,人类社会中涌现出了各种各样的大都市,且这些城市正成为现代文明的一种标志。
然而,发展的同时也产生了问题,城市内部的结构和环境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甚至出现有人逃离城市的现象。
现代城市的本质是什么,为何在技术发展迅猛的现代社会,城市的内部环境却招来越来越多的诟病。
本文旨在结合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城市发展史》等城市社会学的相关著作,来探讨当前城市发展的现状和问题。
一、大城市的生:
城市的诞生及其现代化意义
即使今天的技术手段已经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诞生之前的历史,我们发现,想要对于城市的起源有一个清晰的定义无疑是困难的,芒福德在《发展史》中将城市所呈现的最早的形态描述为「圣地」「村庄」和「要塞」,笔者认为这一表述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更为逼近城市的本质,村庄意味着一种新的经济生产组织的形成,智人学会了如何驯化野生的动植物,如何进行耕种并形成自我补给的循环,从而得以形成了聚居的共同体——
我们可以认为,这种共同体的出现对于日后的城市的形成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因为它代表了一种行之有效的秩序和组织方式,且生产方式的进步促进了人口增长,从而使得共同体内部的功能分化成为可能,因而芒福德认为「
城市的胚胎构造早已成形于村庄当中了
」。
在此之上,圣地和要塞代表的是这种原始的共同体所必须的另外两种功能:神祗和神龛的出现代表了一种超自然的精神需求,即人类在脱离了最基本的动物性需求之后,在氏族关系之上还需要另一种认同来保证共同体的存在和发展;而要塞意味着共同体已经充分认识到拥有武器对外界的侵袭进行防御。
然而,我们显然不能简单地将城市定义为上述三种功能结合后的产物。毫无疑问的是,城市是一种相对于村庄更为复杂的共同体,城市的功能包括但又不局限于村庄所拥有的功能。
而事实上,农业生产界定了个体的权力与责任的分离,社会专业化和经济专业化的潜在趋势基本上处于停滞不前的状态,换句话说,村庄强调稳定生活的下限而非上限,这使得村庄拥有近乎于完美的礼仪方式但自我革新的速度非常缓慢,芒福德强调人口的增长并不是村庄转变为城市的必要条件,而认为应当有一种超越于基本生存需求的外在刺激来形成变革,而这一刺激是无法脱胎于农业生产之中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近代之前城市普及率不高的现象:
绝大多数人需要解决的是通过农业生产来应付人口增长,而并不是回应这样一种刺激的需要,即使在十五世纪前东西方都产生了一些演化出了新的功能的村落或是集散地,但我们很难去认同他们之前存在某种可以称之为「城市」的同质性。
因此,十五世纪末出现的市场繁荣一般被认为是现代城市的雏形,这个说法不完全对——诚然,商业和贸易的繁荣正是我们之前所提到的外部刺激,这使得在欧洲出现了很多自治领和贸易集市,这些城市居民奉行的是一种接近于古希腊的城邦秩序:城市和城市市民都应当是自由,这种自由不但体现在贸易上,还应该体现在法律和文艺创作上,这一精神的最好体现无疑是尼德兰地区的人民宁可将奥兰治公爵选举为他们的执政官也不要继续西班牙王朝的统治。
毫无疑问的是,中世纪末期的这些城市看起来更符合我们对于理想城市的设计:他们开放的接受来自各个地方的自由民,通过贸易来为城市获得经济收益,同时自发地结成联盟来对城市进行管理。
但是,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城市形态产生的背景在于封建领主和教廷相互争斗和内耗形成的权力真空,而随着封建领主们的进一步衰落,新兴的商人和新贵族们迅速填补了这一权力空位。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本来在中世纪时受到约束和控制的市场在十六世纪之后转变成了波兰尼口中所谓的「自律性市场」的存在:它使得资本的力量充斥于社会的每个角落,惯常的道德法则和秩序不再适用于新的投机事业。芒福德不无讽刺地对此这样描述:资本主义从一开始就是反历史的,人类在资本主义体系中没有任何一个位子,资本主义承认的只有贪婪、贪心骄傲以及对金钱和权力的迷恋。
这样的描述多少掩盖了资本主义的进步意义,实际上,工业革命造成的激烈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十八和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为了适应工业革命的需要,机械生产所带来的生产力超出了往常任何一个时期,这使得大都市的产生成为一种可能——人类得以在一定程度上摆脱自然的限制而将自身的能动性发挥到极致,而无论是自律性市场抑或是焦炭城都是这种能动性的最好体现。
与之相对的,资本主义建构了一种的新的「自由」:不同于自治领内部的自由,这种自由更多地是在强调私有制的合法性以及追逐个人利益的绝对自由。因此资本主义在创造新的城市秩序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毁掉了十六世纪末那些自治城市的秩序——城市追求的不再是和平的理想乡,而是对金钱和利益的不断攫取。
由此我们发现,我们在谈论现代社会的大都市时,必须要认识到它的本质实际上依旧是市场经济的价值体现,它的运行逻辑整体上服从于市场运作。但与此同时,城市本身具有的基础性功能仍然存在,它仍然是作为一种共同体且需要为成员提供必要的生活环境。
理解现代化城市的关键在于,如何认识到资本主义式的市场逻辑建构在固有的共同体的价值体系上——尤其是这两者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说是截然对立的,这提醒我们在思考今天大都市所面临的挑战时,不但要把目光放在曼哈顿、陆家嘴以及中环,还要看到皇后区、伦敦东区的景象。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之后的讨论无不和这种对立有关,而现代城市的意义也正是生发于这种矛盾之中。
二、大城市的困惑:
失去活力的钢筋森林
我们在评价一个城市的时候,一般会习惯性的用「繁荣」之类的词语来形容一个我们认为具有活力和发展动力的城市,但事实上,我们很难去定义一座繁荣的城市的准则到底是什么。类似的,描述一座「衰落」的城市时我们依然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对城市的现实的发展处境有一个统一的认识。
针对这一问题,雅各布斯把城市的多样化作为她认为的「繁荣」,同时这也代表了她理想中的城市类型。我们在前文已经提过,城市本质上应当还是作为一种提供各类功能服务的共同体,本着这一思路,雅各布斯将城市拆解成了街道、街区、花园等较小的单元,并认为每一个单元都需要承担基本功能同时还应该在其他功能方面有所体现,换句话说,城市作为一个有机体,其内部的每一部分都应该为城市生活产生作用——且这种作用应当是复合式的而非平面式的。
例如,街区的作用自然不能仅仅是作为交通要道,它还应该成为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的分界线,同时还能保证即使在没有安全部门的监督下,任何人都可以在街道上安全、信任地与陌生人接触,因为你会时刻受到来自「街道眼」的保护——这意味着街道上需要保证行人的数量。
类似的,街区和街道应当作为市民社交生活的延伸,即人们应当在生活区域和工作区域之外获得其他的社交场所。雅各布斯强调,尽管人行道上的交往表现为无组织、无目的和低层次的一面,但城市生活的富有也恰恰是从这里开始的。
然而,能够构筑理想模式意味着现实与其恰恰相去甚远,雅各布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更让她焦虑的在于,不少城市单位正在失去其应该保有的基本功能。包括一些街区和街心花园在内,它们存在的原因很大程度上便是为了提供相适的娱乐和社交场所,但事实上越来越少的公园随着时间的推移依然还能保留原有的价值。
雅各布斯将其归咎于类似的公园太过类似,近似的景观设计只能提供单调乏味的气氛——这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佐证她有关于多样性的观点。
在她看来,一个好的街区应该充分调动自身的多样性,且街区内部的各个单位之间应当存在某种联系,例如像公园这样的子单位面临相似性问题时,我们有必要将其从一般性的公园改造成某种带有特殊功能的公园来满足市民的需要。简单来说,现代城市应当能动地去调动子单位的功能以能够最大化地满足城市居民的物质和精神需要。
因此,雅各布斯反复地使用「
凋敝
」这个词来作为「多样性」的反面对象,即她认为城市的最大挑战在于,位于其内部的子单位一旦失去功能,那么它很快就会被城市居民做抛弃,蜕化为一堆了无生气的钢筋水泥的破壁残垣而已。
如果我们还是把城市当作一个有机体来看待的话,我们会注意到的往往不是整个躯体的停滞(当然,像鄂尔多斯和底特律这样的例子也是存在的),更多的在于躯体中的一部分正在不知不觉地衰退中——且往往躯体的中心部分依旧鲜活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