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浩
Grace同学抓了一把松子,放在我的面前。
已经是写作课的第九堂课,也是正式课程的最后一次碰面了,大家的气氛更轻松,把零食也带来了,边吃边聊。
松子棕褐色的外壳中间,有一条微微裂开的缝。我挑着口子开得稍大点的,用两手拇指的指甲往外用力,一颗包裹着浅褐色外衣的松仁蹦了出来,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有几颗缝开得不特别大的,或者甚至没有裂口的,我便把它们略过。“反正也不一定要全吃完的”,我心想。
是的,我是一个很嫌麻烦的人,或者说,很懒。连水果我也不怎么爱吃,因为用手拎起来,汁水沾到手指上,还要去一趟洗手——除非是被切成小块端上来,配有牙签或者小叉子,我可以不弄脏手,那大概会赏脸吃上几块。
这个小小的饮食习惯,彰显了我性格中的闲散。但我更愿意认为,一个成年人能保持这样,与从小的成长环境有莫大关系,是父辈给了我充分的底气,面对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选择按照自己舒服的方式来。
在这个写作课刚开始的时候,我基本踩点才到课室。要么先到楼下的学而优书店逛逛,差不多到点才进来,避免要聊一些课堂内容以外的话题。
“反正,我也不是来社交的”,我这么跟自己说。
思呈老师的风格,让这样的游离方式,也是被允许的。
老师通常背一个深色的双肩包,穿一袭素雅的长裙,恬淡随和。就像是在大学校园里迷路了,你知道上前找她问路,不会被冷脸拒绝的那类同学。
虽然看着像刚从图书馆里走出来,但其实老师已经出版过好几本著作,写家乡的风土人情,写食物的情感羁绊,写生活的静水流深,文字一如她本人,真诚、亲切。
松弛,是我上完了前几堂课以后的感觉。
布置的课后阅读作业,或者写作功课没有完成,老师也不会有责怪。因此课上需要讨论的时候,我们可以坦然地说一句,“没有看”。因为这周工作太忙,或者因为风格不喜欢,读不下去。或者就是没看,连解释理由的从句都不加。
老师淡然地转向下一位同学,或者另起一个话题继续讲起来。
写作的功课完成以后,老师让我们发到群里,大家可以互相借鉴和评论——学会文学评论和鉴赏也是提高写作水平的一种途径。
第一堂课的主题是“逃离”,课后我写下了一段郁积在心中很久的经历,并发给老师评审。
老师细致地提了修改的意见,甚至还直接上手,帮我分了章节,补充了几句关键的点睛之笔,让整篇读下来更有节奏。
然后鼓励我,“可以发到群里。”
我随口答应了。但总感觉有点别扭,仿佛赤裸裸地把自己暴露在刚认识的陌生同学面前,于是就没发——老师不一样,就像是病人在第一次见面的医生面前脱衣服,也不大会尴尬。因为他们是专业的,见过的比我们都多。他们不会随意评判。
我不想让其他人阅读,还因为我懒得回答想象中会被问到的前因后果。生活的琐碎像一张错乱交缠的旧渔网,远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而且还可能勾起被刻意封存的复杂情绪。
但老师并没有催我。不发,也是被允许的。
彼时,邻桌的Yvonne同学也在经历一段关系的结束。某次课后的交谈,她与我分享了一个建议:如果想彻底放下一段关系,可以尝试给对方写一封信,哪怕最后没有寄出,但在心里的藤蔓,借由书写将会得到清理。内心的洞穴被腾空以后,才有机会迎接新的美好生根发芽。
于是我们在那次的作业里,分别写下了各自的那封信。Yvonne要比我勇敢,她率先发在群里,接受同学们的检阅。“当你已经可以不在意这一切时,才是真正的释怀。”
而我,仍然把自己包裹在一层若有若无的外壳中。我只是把自己过往的故事,套在一个虚构的叙事框架里,当成作业发出来了。那个真实的“我”,还是隐藏在暗处,只作为一个叙述者存在。
没想到,这样的小心思,竟然被爱璇和毓英无意间揭穿了。那天课后,她们说,“你仿佛把真实的自己,藏在一个壳里面。”
仿佛一根仙女棒突然在脑海里被燃着,星星点点的火花绽开。我才意识到,我以为做得足够小心翼翼的自我保护,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
Beau同学也引用了《清醒地活》——我也很喜欢的一本书——里面的话来作为印证:孩童的心灵是纯净而透明的,成长过程中的很多经历,被包裹成一座一座的小房子,驻扎在心里了,所以才让我们变得沉重且凝滞。
无论是房子,是茧,或者是壳,他者如镜子一般的观照,才让我觉察到了自己所处的困境。
“课程马上都要结束了,我是不是可以试试敞开自己一些?”——“既然都写出来了,在小范围内安全地释放一下?”——一个接一个细碎的念头沉下,又浮起,像一锅文火慢炖的老火汤,终于煮开了,冒着温吞的泡。
时间来到了最后一节课,主题恰好是“重生”。
那天有几个同学都带来了零食,大家都有些不舍,像是要特意互相表达心意。我也带上鲜花,准备送给每一个人,共同来庆祝大家相伴走到一个小句点。
当我坐在座位上,剥着Grace同学带来的松子,我突然发现,眼前这颗松子,不正是我自己的隐喻?
松仁是被硬壳包裹的美味,而我在硬壳之下,有一颗敏感的内心。经过这两个月的相处和交流,在不断的书写之中,我的那层硬壳,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地褪掉了。
当我在课堂上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当我在课后阅读她们慢慢熟悉的书写风格,我觉得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
所以,最后一节课,我把自己的两篇文章发到了群里,感觉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那天的课堂正好要讨论《芭贝特之宴》,我们也像从四面八方来赴宴的宾客,享受这每个夏天的一期一会。
我的文章引起了大家的热烈讨论,同学们都表现出了我意料之外的包容和理解。
然后我们聊到了《芭贝特之宴》,书中的女主人公——本是巴黎著名餐厅主厨的,哪怕在穷困逃亡的经历中,也坚定地认可自己作为“艺术家”的身份——花光中彩票得来的一万法郎,只为呈现一桌完美的法国大餐晚宴。
被艺术家的自我实现所打动,同学们互相勉励,要成为“生活的艺术家”。
其实,愿意在繁忙的工作和家务事之余,抽出时间来报名上写作班,学习这种“无用”的技能,这件事情本身已经足够艺术。
芭贝特用做菜这件事情来完成自我表达,而我们是写作。除此以外,无论是绘画、演奏、歌唱、表演、摄影……什么形式都好,只要是从无到有的表达,我认为都可以纳入到“艺术”的范畴。
而艺术的最大意义,是让我们在重复的日常以外,找到安放身心的处所。去做一些“不那么实际”的事情,反而能让我们感知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
“哦,我喜欢做这个事情,纯粹就是喜欢。”——当我把它做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得到了满足和快乐。
写作也一样,对我而言,我依然延用了我从小就形成的风格——松弛、随性,完全按自己舒服的方式来。首先是把自己写爽了,写下释放,写下治愈,写下了外在坚硬的壳一点一点消融的过程。
而在写作之中,我也逐渐看清楚了自己内心对于艺术的向往,为下一个阶段的路向,拨开了遮挡视线的藤蔓交缠。
感谢学而优书店,还有思呈老师,感谢这个夏天的写作课上相遇的各位同学。就像在最开始的海报上打动我的那句话:
写下一点,它的意义就改变一点。
文|方浩
93岁的黄婆婆,看见我们进来,连忙从床上站起来,招呼到室内仅有的两把椅子坐下。
我环顾四周,房间里干干净净,没有陈腐的味道。但有点空荡荡,连衣柜都是不锈钢的,透出一丝冰冷。婆婆的床上特意收拾过,一张老式的大红花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床尾挂着一件浅咖啡色的罩衫,迎着阳台吹进来的风,一起一伏,像一开一合的嘴巴,无声述说着它的过往。室内没有开灯,床后的窗户透进黯淡的光,照在婆婆的背后,把她的脸埋在暗影中。
黄婆婆一个人住,房间的另一头,是一张暂时空着的单人床。
“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了。”
这是她的开场白。跟老人家聊天,你永远不用担心没有话题,因为他们有一辈子积累起来的故事,像泉眼一样随时往外涌出。
我和同事作为义工,来探访她所在的从化敬老院,主要任务就是陪伴和聊天——基本是在倾听。
“这里很好,有邻居聊天,有电视看……”
黄婆婆边说边指向我身后的电视机。电视机是新的,敬老院也是这两年刚建好,环境不错。但看电视基本就是老人的主要娱乐了。
聊起过往,婆婆的思路很清晰,除了耳朵有少许不灵光,偶尔需要我们重复问题,她都能给出很完整的回答。
“以前在砖厂干活,个子太小,一担砖100斤呢,那时候没办法,也就这样扛过来了。所以现在半边身子老是疼,风湿啊……”
婆婆在柬埔寨出生,很小就随父母回国,才上了一年级,就没机会读书;后来跟着叔婶生活,帮忙做点杂活。工钱太少,便独自出来找到砖厂的工作,钱是多了些,但也熬坏了身体。
我问她来敬老院之前,在哪里生活。她说之前租的房子,被拆迁了,就找不到地方住了,因为上了年纪,别人不愿意租。
甚至在高架桥底,露宿了好几年,遇到了好心人,才被送来敬老院入住。
这时候,院长进来,示意还有其他的长者,不要只在一个房间聊太久。
我揣着满脑的疑问,因为这中间有大段的空白。院长猜测,婆婆是从市区流浪来到从化,虽反复询问,但她从来不提自己是否有家庭或者子女。因此只能被归类成“三无”人员:“无生活来源、无劳动能力、无法定抚养义务人”,由民政部门管辖的敬老院收养,保障其基本生活。
不知道是怎样的曲折岁月,让一位即将走到人生尽头的长者,仍无法释怀,将一整批记忆的底片封存在暗房里。但至少,黄婆婆让我记住的是,她表现出来的体面与平静。
她没有控诉命运不公,没有哀怨落泪,她只是一直感谢当下所有。在她身边,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力量。人与人之间,真正能感同身受的时刻,其实少之又少。就算全说出来,旁人也只能当个听众,无法改变已凝固的历史。
想起了我的奶奶,同样是经历岁月沧桑的年迈女性。她离开我们的时候,也是90多岁。爷爷比他走得早,后面的十年里,基本都是各个姑姑轮着到家里陪伴。
一直到80多岁的时候,她还很健康。皮肤白里透红,没长什么斑。一头银丝,仍带着光泽。偶尔还能下厨,或者在姑姑们的陪伴下,出门吃饭喝茶。
但渐渐地,人还是会走向衰弱。我记得奶奶的房间原来在二楼,虽然只是家里短短一段楼梯,但她也越走越吃力,膝盖总疼。终于在一楼客厅里支起一张小床,四角用竹竿撑起一床白蚊帐,床里也铺着一张老式的红色花毯子。
走的时候,奶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被胃疼折磨了好长时间。本来就娇小的她,瘦得更厉害了,从裤管里露出的一截小腿,只剩我的手腕粗。蜷曲着的身体,只能侧卧,已经不太能言语。
奶奶生了八个小孩,兄弟姐妹们,都陆续来到床前,陪伴她的最后一程。但即便家人在旁,悲泣、煎熬,仍然无法分走半点她身上的痛苦。就像每个人拥有的时间,最慷慨的慈善家,也无法将自己的时间,像砝码一样匀到别人的命运天平上。
奶奶最终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按照佛学的理论,我们所经受的一切,其实都源于自己曾经洒下的种子,在生命的土壤里结出相应的果。无论是脑子里的记忆,还是身体上的痛苦,最终,每个人都必须承受自己的业果。
从敬老院出来,暮色已深。天空有些泛黄,将落未落的红日,孤悬在半空。但只需一个晚上,这轮红日又会从另一边探出头来。
这几年,因为从事养老行业,听到了许多人间疾苦,见过了更多的生离死别。经历得越多,越需要找到一个底层的原则,来回应对这些无常之事的追问。
于是我逐步接触了佛学的体系,尝试用因果的角度来看待,能让自己稍微抽离一些,不轻易地任由情绪把理智带偏。
就好比黄婆婆和我的奶奶,两名普通的中国老年女性,同样的平凡同样的柔弱,但她们的晚年又如此不同:一个无亲无故,一个儿孙萦绕。她们的命运看似差之甚远,但其实从更抽离的视角来看,所有的业力,都来源于过往种下的种子。
正如这循环了数十亿年的日落月升、昼夜更替,业与果彼此相接:业为因,果为报,因果接续,循环往复。而我们能做的,唯有接纳这个世界的无常,在因上尽力,于果上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