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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在重庆市奉节县,其地处大巴山山脉东段,方言属北方语系。因为很早就一直在外地求学和工作,那些“土得掉渣”的家乡方言成为了我思念故土、怀念过往的重要精神寄托。因此,我对家乡方言总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尤其是其中独有的一些习语,常常令我回味无穷。
前段时间和学生一起读《孟子》,在《孟子·滕文公章句下》中,看到孟子和弟子匡章讨论隐士陈仲子是否廉洁时,提及陈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认为其兄之居所和钱财的来源都属不义,所以“辟兄离母”避居于於陵。有一日回家,正好有人送了他哥一只鹅,他很嫌弃,说:“要这种呃呃叫的东西干什么?”没想到过了几天,他母亲杀了这只鹅给他吃。正吃着,他哥哥从外面回来,便嘲讽道:“你吃的正是那呃呃叫的东西啊。”陈仲子一听,当即“出而哇之”,即跑出门外“哇”的一声呕吐了。
读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老家方言里专门用来形容人狼狈呕吐情形的一个词“吐而哇之”。“吐而哇之”与“出而哇之”只是一音之转,这话极可能源自于《孟子》。我还忍不住脑补了一下该词初现时的可能场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某一天,某人醉酒,冲出门外呕吐,“哇哇”之声十分刺耳。一位德高望重的读书人目睹此景,想起了《孟子》里陈仲子的典故,就脱口说道:“出而哇之”。一旁乡民不解其意,误听成了“吐而哇之”,随即以讹传讹,以后但凡见人呕吐得狼狈不堪,人们便会习惯性地描述其为“吐而哇之”。譬如小时候我的一个堂爷爷好酒,我就常能听到他们家里人在背后的嗔怪:“又喝得吐而哇之的!”
随后我又想起一则。在《论语·卫灵公》里,孔子一行在陈国绝粮,十分困顿。这时子路抱怨说,难道君子也应该穷困潦倒吗?孔子回答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意思是说,君子有着恒定的价值观与理想信念,虽然也会有穷困之时,但不会因此而动摇其志向;小人则不然,一旦遭遇困厄,往往容易“滥溢为非”(何晏注),即失去原则和底线而为非作歹。这里的“滥”,《论语注疏》中解释为“滥,溢也”,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指原则和底线的丧失。
在我们老家的方言中也有个习语与《论语》“穷斯滥矣”高度近似,从发音上看,似乎应该写成“穷死滥也”。由于从没有在正式文献中见过,所以究竟是不是这几个字目前我还无法完全确定,但这个词是被用来形容一个人的极度穷困落魄的模样,则是无疑的,并且极有可能是从“穷斯滥矣”衍化而来。
虽然缺乏确切的文献依据,但我认为上述两个推断应该是基本合符历史事实的。而《孟子》中的“出而哇之”与《论语》里的“穷斯滥矣”,在进入我的家乡方言之后,在意义上虽然仍能够看出与经典原文有一定的联系,但在实际性质与功能上却都发生了变化,以至于部分字词有了改动。如“出而哇之”是《孟子》对陈仲子出门呕吐这一行为的生动描述,我家乡方言中的“吐而哇之”则是对呕吐时的不堪情形的写照;而《论语》里的“穷斯滥矣”重在对小人于困顿中所表现出来的德行的评价,方言里的“穷死滥也”则纯粹是对人的贫穷状态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