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
:今天,和大家分享
“人到中年,为孩子为自己,换个活法”
的真实故事。
不过,这个故事,不同寻常。以往的此类“移民”
故事,结局皆大欢喜的居多:成功移民、找到工作、新生活顺利展开、孩子茁壮成长 ...
然而,人间百态,现实要丰富、多样的多。
本文作者是一名颇有成就的记者。她在2019年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从北京来到德国柏林,开始了一段赴德访学的旅程。
最初,只是两年的访学安排,然而后来就变成了漫长的居留,在异国他乡苦苦追求生存之路。
她的故事发表后,很多人留言,说她的这个选择比较“自虐”,也有很多人说,佩服她的勇气,在异国他乡找到了生命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2024年的最后一个周日,和亲爱的花友们分享这个特别的故事。
虽然篇幅比较长,但作者文字功底深厚、叙事能力很强,很容易读下来。
你怎么看她的选择,欢迎读完后留言评论。
本文转载授权自公众号:天使望故乡
作者:罗洁琪,前“财新传媒”法律记者,哈佛大学尼曼学员
生活像列车,沿着约定俗成的轨道奔跑。
前方应该是目标,可是我心存疑问。
某一天,我决定中途跳下来,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思考人生另外的可能性 ...
2019年8月12日清晨,从北京出发的飞机降落在柏林的泰格尔机场。
我左手推着行李箱,右手推着婴儿车,里面躺着2岁多的儿子;7岁的女儿挽着我的手臂,拉着儿童行李箱。想着只是访学一年,行李箱里只有每个季度的3套衣服。
下飞机后,第一时间就要带孩子们上厕所。出来后,排队过海关的乘客已经排成了长队。儿子又困又渴,迷蒙着眼睛哭,不管我横着抱,还是竖着抱,都不安静。那个时刻,好像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我。
其实,过海关之前,所有人都紧张得只顾得上自己。我一边安慰哭泣的儿子,一边担心过海关不顺利,焦灼不安地向前挪动,虚汗浸透了衣服。等到三个护照都盖了大印,才长舒一口气。
在计划里,这只是短期访学,并非移民“润出去”。
无论投资移民还是读书移民,都需要太多钱,而且牵扯到复杂的家庭安排,是我不敢想象的
。所以,以为这次也像以往那样,学习期满就回国。
无论去哪里,我都带着孩子,像朋友们说的那样,是袋鼠妈妈
。似乎一旦受孕,母性的忧虑就植入我的血液和神经。我舍不得,也不放心离开孩子。
2014年,我获得哈佛大学的尼曼新闻奖学金,为期一年,2岁半的女儿同行。
2018年,获得日本国际交流中心的奖学金后,我也带着1岁半的儿子和6岁的女儿到京都大学访学四个月,研究主题是“亲密关系里的日本妻子”。
日本的项目负责人问,就四个月而已,能否不带孩子,既能简化出国手续,也能专心研究? 我说,如果不能带孩子,我就不去了。
那一年我39岁,陷于中年来临前的慌张,觉得人生似乎就要开始倒计时。这样的想法带来莫名的紧迫感,不是关于人生是否成功,而是日益紧迫地追问自己,目前的人生,真的是我想要的那个样子吗?
关于那次访学我写了一系列文章。2018年9月25日发表的那篇,开头是这样的:
“我在‘正午故事’做记者,同时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生活像列车,沿着约定俗成的轨道奔跑。前方应该是目标,可是我心存疑问。某一天,我决定中途跳下来,向另一个方向跑去,思考人生另外的可能性。我不习惯远虑,只能想到第一步,就是离开现在。”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曾经对日本女性心存刻板印象,即“温柔顺从的妻子”。我明白刻板印象的误区,于是很想了解她们真实的生活。特别是在亲密关系里,她们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在角色的面具下,她们的灵魂如何自我言说?
在安静又自律的日本社会很难找到愿意讨论私人生活的采访对象,只有几位女性打开了心门的一条缝。
一位全职妻子说,她很痛苦,不是丈夫不爱她了,而是她不再爱丈夫了。她和丈夫是高中同学,青梅竹马的一对儿。丈夫早出晚归地工作,她辞职在家照顾儿女。为了方便育儿,夫妻分床睡,见面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她觉得丈夫像陌生人一样了。伦理上,她应该爱丈夫,一个兢兢业业养家的男人。可是,她再也爱不起来,又难以说出口。她觉得被困在妻子的角色里了。
另一位80多岁的日本女性,她和妹妹都患了阿尔兹海默症,退休后一起住进了养老院。
我问她,“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她回答,“与其说开心,不如说我别无选择”。她的回答让我至今难忘,并且在心里反复问自己,
“在别无选择之前,我要怎么活?为人妻为人母,我的自己在哪里?”
9岁的时候,妈妈就开始训练我做饭洗衣服。我还太小,需要踩着小板凳才够得到灶台,挥动得起锅铲。
在妈妈的思想里,
女人会做家务,贤惠勤劳,就是好女人。好女人就能当个好妻子,好妻子就必然有个好丈夫,好妻子和好丈夫就等于好的人生
。
我成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那副牌顺利地打了下去,我的父母很宽慰。我和丈夫都是中国社会平稳发展时期的获益者,受过良好的教育,安居乐业,有儿有女,我顺应着社会时钟履行着世俗的角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像一辆绿皮火车,到站就停,到点就走,路线是固定的,终点是确定的,我却觉得缺氧,是混沌,是麻木。常常渴望着大风吹来,把橡树叶吹得“哗啦啦”地响,就像舒婷的诗里所写的那样,有风中的“互相致意”。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等着风来。有时候会胡思乱想:既然我自己无力改变,会不会有辆车冲过来,让一场意外成为改变人生的外力?
2018年秋天,我回到哈佛大学参加尼曼基金会80周年庆典暨同班聚会 。一位前财新同事过来会面,在校园里散步聊天时问起我未来的打算。我说,还是想继续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国内做媒体的挑战越来越大,选题比较单一,工作简单重复。
另外,
我希望孩子们以后在国外接受高等教育。英美的教育太贵,法国和德国的公立大学是免费的,我想先去体验德国或者法国的社会制度。
他说,那就去德国吧,德国是欧洲的中心,经济最强盛。
于是,我开始把视线投向德国。
我梦想过移民吗?谈不上
,投资移民需要很多钱,而且出国后能干什么工作呢?想着都觉得累,所以,就没去做那样的梦。我相信水到渠成和运气。
如果有好时机,就顺势而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那次散步,我了解到罗伯特.博世基金会
( Robert Bosch Stiftung )
的跨国境研究奖学金项目
(Crossingborders Fellowship)
,回北京后就提交了研究申请,题目是“德国老人的爱和欲望”。
德国社会的老龄化严重,其老龄人口比例仅次于日本,但是养老制度却比较先进。我希望采访老人,是因为很想知道,站在人生终点的临界往回看,在一生中,什么是最重要的?被当今社会不屑讨论,甚至忽略的爱和欲望,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2019年8月12日,我和两个孩子来到柏林,搬进了提前租好的公寓。
楼下的信箱里躺着一封信,是附近小学给我女儿寄来的入学通知书。
她在义务教育的年龄,所以无论父母是买房还是租房,她都能就近入学
。后来,我的儿子也进入幼儿园,就在姐姐学校的马路对面。
我花了一个多月才把两个孩子都安顿好,生活慢慢地有了新的节奏。
我们的公寓在一栋百年老房的一层,四层高的单元楼加起来有30多户人家,窗户就对着社区的花园。花园中心的沙池里摆放着儿童玩泥沙的玩具,旁边挂着秋千,沙池左侧是一块足球草坪,右侧是一块更大的草坪。花园的四周则围绕着灌木丛,穿插着苹果树,紫丁香,西梅树,榛子树和栗子树,以及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木。
一个5岁多的小女孩常常躺在大树上面,没有玩伴,百无聊赖。我们搬进来没几天,她就和我的两个孩子一起玩了。她不会说英语,我的孩子们不会说德语,虽然是“鸡和鸭讲”,可是玩得很欢乐。后来,更多的邻居孩子加了进来,
放学后一起踢球和抓迷藏,是天真烂漫的童年景象。
8月是盛夏,才30度的气温就让德国邻居们叫苦连连。他们在花园里摆上了充气的大浴盆,用浇花的水管灌满水,孩子们脱得精光,纷纷跳进去;大人们则围着花园中央的石桌聊天喝啤酒。我担心大人中会有猥琐的眼光,给丈夫打电话。他说,我们的孩子还是要穿上裤子,我们中国的文化不一样。于是,场景变得滑稽,只有两个中国孩子穿着内裤在玩水。再过了几天,我发现所有玩水的孩子都穿上了内裤。
傍晚7点,金色的夕阳仍然贪恋着红尘。妈妈们开始从窗户喊各自孩子的名字,要他们回家吃饭。而我是用中文大声喊,“桐桐,辰辰,吃饭啦”。两个孩子玩得满头大汗,饥肠辘辘。一冲进家门就问,“妈妈,好香啊,好饿啊,今晚吃什么?”
我喜欢孩子自由地奔跑,也喜欢那一刻当妈妈的感觉
。
花园的生活,像我儿时的样子,有玩伴,有邻居。2019年底,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领略柏林的风情,国内就爆发了新冠疫情;没多久,德国也有了病例。德国的疫情政策是优先保护老人,所以我中断了对老人的采访。
没料到的是,疫情发生后两个月,“正午故事”就被某新闻公司整体裁员。
在40岁的时候,我突然失业了,而且身在国外
。疫情和失业像一场暴风雨,把我和两个孩子冲上了一个新的岛屿,与我的昨日世界骤然分离。
疫情发生后半年,德国的社交限制放松很多。2020年5月的一天,和另外的一家约好,我骑车带着两个孩子去公园和他们的孩子玩耍。结束后,我们去他们家用洗手间。那对夫妇正在闹离婚,俩人恶言相向,房子很大,却乱糟糟的。
回家后,我坐在餐桌旁边,沉默了很久,心情很低落。那对夫妇在柏林已经5年了,妻子是亚洲人,丈夫是欧洲人,生活仍然过成那个样子。
我——一个失业的中国人,有什么能力过得更好?
女儿关心我,过来询问。我说,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船长,船上有她和弟弟,行驶在迷雾笼罩的大海里。我很迷茫,无法回中国,那里正发生疫情,我有幽闭空间恐惧症,害怕被隔离。21天的隔离,对于她和弟弟来说,也是折磨。而且,她和弟弟的中文已经跟不上国内学校的进度。
如果往前,我又不知道方向在哪里,
怎么合法留下来?怎么谋生?
女儿说,妈妈,我们不需要往前,也不需要往后,想一下,
我们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在柏林,就在这里,这里盛开着鲜花,充满阳光。
接着,我说了另一个顾虑。如果留在柏林,就意味着她和弟弟的成长缺乏爸爸的陪伴。我不想他们长大后抱怨我,因为妈妈决定留在柏林,造成他们人生中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说,是的,她很爱爸爸。如果回北京,我们只有爸爸,没有了柏林的生活;如果在柏林,爸爸永远是爸爸,我们仍然有柏林的生活。
于是,我打开了手机,请女儿对着摄像头重新说了一遍。我要留下证据,给长大后的孩子们看。
对于这样的选择,我的丈夫很难过。他说,每次在院子里看到别的父母遛娃,家庭团圆,就难过得哭起来。后来几年的疫情,更是加重了他的孤独和艰难。我远在国外,鞭长莫及;而我在柏林的困境,他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对于这样的境况,我很自责。
另外,也被我妈妈和哥哥责备,好像是我一意孤行,导致夫妻分隔两地,以及孩子们和父亲的分离,也逃避了赡养母亲的义务。
但是,更难以启齿的是我的慌张和自卑,
人生第一次失去了独立的经济来源,要依靠丈夫来保障生活。
而我曾经是拿了一次又一次奖学金的新闻工作者,是拥有独立银行账户,自由支配生活的人。
思绪千条万缕,可是,身在孤岛,只能背水一战。但又并非真的勇士,而是一边搏斗,一边疑虑:
“我可以吗?
万一不可以,耽误了孩子们,怎么办?我可以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吗?万一我有什么意外,孩子怎么办?他们的日常生活里没有父亲,怎么办?”
一旦倾向于留下来,马上就面临身份的焦虑。访学签证只有一年,就算以疫情为由延签,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在签证到期之前,我必须找到工作或者申请到大学读书。
在国内工作的15年,从来不觉得雇佣合同很重要,当心情不爽时,就会想”大不了跳槽”。而且,有着工作经验,哪怕暂时失业也不至于慌张。
可是在国外,雇佣合同成了几乎是唯一重要的法律文件,而且有时间紧迫性,涉及到能否再及时延签以及在德国合法居留。
它成了我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对自己说,
只要有一份雇佣合同,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做
。我急于摆脱在异国他乡的不确定性,太渴望稳定下来了,因为它意味着安全,能让我瞬间冲破那个巨大的不确定性。
像很多新移民一样,我是那么焦虑,而那种焦虑是那么容易被人识别。
2020年夏天,在花园吃晚饭时一个邻居坐过来闲聊,我问起他如何在德国找工作。他显得很体恤地说,他会帮助我,一步步地在德国安顿下来。
首先是解决住房问题,毕竟在柏林很难找到长租合同。他买了新房,我可以随后搬进他现在所租的公寓;然后,如果我通过了德语Telc B2的考试,就可以去他所在的公司上班,而且是无期限的工作合同。
他的一番话,听上去像仙人指路一样,轻易地“渡我过河”,到达“安居乐业”的彼岸。
从那以后,我开始上德语课,疫情期间只能线上听课,每天起码有8个小时的上课和复习。很多个夜晚,孩子们入睡后我就在餐桌上写作业,写到深夜就坐着睡着了。
6个月以后,我撑着僵硬酸疼的腰背,一次性过了Telc B2的考试,而通常这最起码需要一年。
那一份无期限的雇佣合同,像诱人的鱼饵抛给了慌不择食的鱼,只要咬上去,就能永久地解决身份的焦虑,我只能竭尽全力。
几个月后,我上岸了,而且办公室就在我家附近,一切都像天公作美,我感慨自己的幸运。
可是,有一天,那个男邻居——也是我的上司之一说,他要带我去做有happy ending 的按摩。作为女性,我感觉到职场上的性骚扰,而那个职场是我很费劲才爬上去的码头。可是,我不想失去自由,就是挺直腰板,无欲则刚的自由。
2008年向《财经》杂志求职时,我经历了一整天的笔试和面试。很多年后,我问当年面试我的副主编张进,我既不学新闻,也完全没有新闻的工作经验,为什么录用了我?他思考了片刻,眯起眼睛,未言先笑,“面试的时候,你不卑不亢,我觉得这是一个新闻人的重要特质”。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真的有那样的特质, 既然张进这样说,我就这样相信;而我的后半生无论如何也都要不卑不亢,才对得起他。
入职两个月后,还没过试用期,
我收到了柏林工业大学的offer,是为期一年的欧盟能源法和国际能源法专业的MBL项目
。气候保护是德国社会的重要议题,已经融入了大众的生活方式。
我当时想,也许学完欧盟能源法就能找到工作。尽管仍然是未知数,
我仍然决定辞职,再次把自己扔进巨大的不确定性里。
拿到大学通知书后,我和幼儿园的园长及老师谈了读书及育儿的冲突,请求得到帮助。两位女士当即表示会全力支持,并且鼓励说,“你做得到的,女性也可以很强大。”
我填了一张表格,向政府申请将两个孩子的托管从下午4点半延长到6点,以及将上学的时间从8点提前到7点。我把政府福利券交给了幼儿园和学校,它们将据此得到政府额外的财政支付。
在柏林,幼儿园和1到3年级的课后托管是免费的;从4年级以后,根据家庭收入,家长需要支付小部分的费用。
这意味着,
从早晨7点到下午6点,
整个白天是政府育儿,无论学费还是午餐都是免费。
另外,
无论移民还是德国公民,每个孩子在18岁前每个月都可以得到250欧元的儿童津贴,可以覆盖基本的生活需求。
托管班(Hort)是德国政府提供的托管服务,包括照护和免费的兴趣班。政府网站上解释了政策的初衷:“学生按需得到不同的照料。目标是让学校成为学习和生活的地方”。孩子的生活权利,被德国立法者开门见山地明确下来,它保障了我在柏林兼顾照料儿女和读研的可能性。
在德国幼儿园
我骑着自行车在火车站和孩子们的学校之间疾驰。那是一辆很老旧的二手自行车,暗红色的油漆都掉得有点斑驳了,相对于我的身高,它显得太高太笨重。坐上车之后,哪怕把座椅调到最低,我的腿都不能着地。我不会开车,打出租车又太贵,坐公交车也很贵。最初的三年中,在这个异国他乡,那辆有儿童座椅的老车是我忠诚的“战马”。
读书那年,早晨7点多就要把儿子放进后座送往幼儿园,8岁多的女儿骑车跟在身旁。把孩子们送好,我急急忙忙地骑车赶到火车站,把自行车锁在附近,再乘火车到柏林工业大学上课。
全天的硕士课程从早上9点持续到下午5点,我总是在放学时第一个冲出教室,小跑着去赶火车,再骑车去接孩子们放学。儿子很多次哭着责备我,因为妈妈总是让他成为幼儿园里最后回家的孩子。
我承诺他,如果妈妈不用上课,不用写作业,他一定会是第一个被接走的孩子。可是,那样的情景确实很少发生,
因为我每个月都要写一篇论文或者参加考试,每次的成绩又会影响到是否有资格写毕业论文。
我很想在孩子不在家的时候专注学习,但事实上也很难实现。毕竟还要买菜,做饭,洗衣服,拖地,搞卫生,回复孩子学校的邮件,带孩子们去各种医生的预约,参加他们朋友的生日party, 生活被撕得七零八碎。
到了冬天,生活变得更加困难。从10月到来年5月,柏林的下午四点天就黑了,大部分都是昏暗寒冷的阴雨天,日复一日,漫长得挑战人类的耐心。雨天路滑骑车,每年冬天,我都会马仰人翻几次。幸好,儿童座椅上有安全带,儿子戴了头盔,就算倒挂金钩,也不至于受伤。在我的自行车后座,儿子从两岁半长到了五岁。
读书——毕业后找工作——申请工作签证,
这是我的三部曲计划。
2021年底,我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完成硕士论文,却恰逢德国新一波新冠疫情来袭。我和儿子都再次感染,在全身疼痛、咳嗽发烧一个多星期后,我申请了论文延期。等到重新启笔时,又感染了流感;流感病愈后,就到了学校的秋季假期。孩子们无学可上,我需要一天三顿地做饭和陪伴。毫无意外,我的论文没通过,需要重写。
没有拿到德国学位,找工作就更难了。
我只好延签学生的签证
。延签的时候,外国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随意说了一句,“这是最后一次了”。尽管我知道,按照法律,那是吓人的废话。那个人可能只是心情不好,说了一句无心的话,却足以让我惶恐。
身份焦虑就像悬在头顶上的一把利剑,时刻担心它会掉下来。我很着急地去解决它,无法忍受生活在巨大的不确定性里。于是,焦虑成疾导致了身体的虚弱,而我却不自知。
早上,总是急急忙忙地给孩子做早餐然后赶去学校,而我自己却来不及吃东西,甚至没喝上一杯水。
2022年5月的某一天,送完孩子们去上学,我在学校门口感到天旋地转。身边的朋友帮我叫了救护车,我平躺在人行道上,看着蓝天上漂浮的白云,像被撕开的稀薄的棉球。救护车来了,两个强壮的工作人员把我扶进轮椅,升上救护车。
那一刻,我的情绪无比放松,笑呵呵地对他们说,如果我的丈夫是个医生多好啊。他们很疑惑地问为什么? 我回答,“我会觉得很安全。”
叫救护车的经历让我在很长的时间里失去了对身体的自信
。害怕一个人做任何事情,害怕陌生的环境,不敢独自去拥挤的火车站,不敢独自坐地铁,甚至去超市买菜的时候,也怕一个人在超市晕倒,因为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帮助我的成年的熟人。
可是,以前在国内做记者时,我习惯独自采访,无论多么偏远;在过去十年,我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横渡地球。没想到,来德国后,变成一个畏惧出门的病人。
后来,我去看心理医生。我问他,在咨询期间我可以从书包里拿一片面包吃吗? 叫救护车的经历使我害怕饥饿,担心血糖太低,所以书包里随时放着面包和巧克力。
心理医生告诉我,世界上有很多人对事物有依赖,相比于酒瘾和毒瘾,我对面包的依赖简直不值一提。只要能让自己放松和觉得安全,就随便吃面包,想吃就吃。但是,如果所担心的事情没发生,就要记得给自己买一个冰淇淋,这是鼓励和提醒自己,担心只是担心,不是事实。
最后,当我们谈到对陌生的恐惧,心理医生问我,万一我又在大街上晕倒,难道只有熟人才会施予援手吗?我想了想,回答他,不是。
The days are long but the years are sho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