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香港科技大学荣休教授、哈佛大学博士，曾任教于哈佛大学本科生院等。

全球媒体继续在关注10月中旬北韩受俄罗斯请求，派遣可能多达12000兵员介入俄乌战争的事态发展。尽管北韩和俄罗斯官方至今没有明白宣称北韩已经派兵参战，国际媒体和智库却有接连的报道和分析，考察和测算北韩特遣军与俄罗斯部队的协同训练和即将展开的战场运作。 

这真是 “你担心什么，就有什么！”自从2022年2月俄罗斯大军攻进乌克兰以后，国际战略界一直在焦虑地探问：这场欧洲中东部的战争与亚太区域的战略态势有何互动的机制？

在俄乌战争之前，国际战略界最担心的是东北亚和南海局势；可是俄乌一开打，公众的关注焦点就转移到中东欧。其实，国际战略界高层仍然是更加关注俄乌战争与亚太战略态势的互动。

北韩应俄罗斯请求派兵参战，令国际战略界最忧心忡忡的局势又朝前迈进了一大步：普京筹划把亚太势力拉进中东欧冲突，让美国为首的西方顾得了欧洲顾不了亚太。俄罗斯作为几百年形成的唯一欧亚大帝国，无论是向西挺进还是向东惹事，都有足够的战略回旋空间和时间。

在莫斯科看来，国际维稳势力的领头羊美国，既不身处中东欧又不身处亚太区域，你有多少力量两边都兼顾到？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的瓦解指日可待了——这是许多修正主义势力的热烈期望。

不过，期望是期望，现实是现实。在评估修正主义势力的挺进前景之前，作为立足香港的研究者，我有责任报告过去基于实地考察所获得的对北韩军事实力的推算，以及这种推算对我们面临亚太战略局势变异的冷静判断。

始于1999年春夏之交，我参与了北韩中俄边境地区联合开发可行性的研究项目，重点是考察北韩有无可能提供一个港口，以此为中心建立自由贸易区。若成功了，它将开启日本海的国际航道，使亚洲几个增长最快的经济体良性互动，也大大降低东北亚发生战争的机会。

由于这个项目对所有周边的国家都有益，对朝鲜半岛的好处第一，所以我们考察组被特许进入北韩。我特别准备了香港作为国际自由港和贸易中心的政策法规资料，希望香港过往150年的经验可以为开发北韩中俄边境地区的规划提供参考。我甚至考虑建议由香港承包该地区的海关和金融管理部门，降低各方在初期磨合的成本。

 我们被特许进入北韩考察是1999年初夏，正是北韩大饥荒的后期。这场延续一年多的大饥荒究竟把多少北韩居民送进坟墓，一直没有确切的统计，估计是在100万- 150万人之间，当时北韩总人口大约2200万。

我们进入北韩后，24小时由该国安全机构官员陪同，实际上是双向监控，一不让我们直接进入当地民间了解情况，二不让当地民众主动找我们反映实情。

在整个考察组里，我关于大饥荒的经历最丰富，细心去看底层社会的蛛丝马迹。我收集的资讯里有两条与目前局势相关，第一是沿途所有的公共场合包括菜市场，均有北韩军人执勤；所有的公共工程，比如筑路挖排水道，干活的大多数是军人。这说明该国军队一部分的日常功能与打仗没什么关系，许多士兵大部分时间做的事，在正常的国家是警察或市政工程队的工作。这个细节就直接挑战国际上反复引用的一个数据：北韩军队的规模达到120万人，名列全球前沿。基于我的观察，北韩实际作战部队的规模大概是在60万左右。对于一个极端贫困的经济体，供养这个规模的常规军已经是勉为其难了。

我注意的第二个细节是北韩军人的体质：我在任何场合见到的军人，身高一般是在一米六以下；高于这个身材的军人都是军官。这说明北韩军队的给养严重不足，这个观察被几年后的另一个实地考察所验证。

我于2008年秋参加的一个东北亚跨国贸易和边境管理研讨会，在吉林省延边地区举办。会后我去中朝边境的农村考察了一天，听到最多的申诉是：中国这边农村里的青年人都去了大城市上学或打工，剩下来的是老弱病残。一遇上青黄不接的冬季春季，北韩那边经常有军人三五成群，半夜三更越境跑过来抢夺粮食。他们进了中国农民家，手里拿着匕首或铁器，能拿走的食品统统拿走。中国农家根本没有抵抗的青壮年，眼睁睁看着北韩军人（已经沦为强盗）扛着粮食扬长而去。

这样的事情已经多年了，中国边境地区的老弱病残呼吁自己的政府要解决问题。而我从中得到的启发是：1999年我们在北韩国内看到的饥荒虽然是特殊时期，但粮食短缺在北韩一直没有解决，军人跨境抢夺食品的频发事件把那支军队的战斗力暴露了一半。时至2019年，联合国数据表示北韩人口的42% 营养不良，因为GDP 30% 用于军费。

饥饿的军队是一支可怕的力量，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10月中旬的一则报道又旁证了我早年对北韩军队的观察：已部署到俄国的一批北韩士兵，疑似出现18人集体逃兵事件，這18人因为沒有东西吃，离开阵地想找更上級的指挥部。据《基辅独立报》报道，这批北韩士兵共40人，在库斯克州和俄军交流作战经验，不过它们位于林区阵地，许久没有得到食物和进一步指示，因此其中18人决定离开去找俄军指挥部。这18人在10月14日启程，2天后于60公里外的地区被俄军抓捕。

国际战略界的判断是：金正恩接受普京的请求派兵参战，是一个高风险但理性的拍板，动机至少有三重。

第一，北韩的粮食困境延续了二十多年，同时又有能源等经济资源的严重短缺。展望未来几年，缓解的条件稀缺。如果俄罗斯出手，北韩的粮食和能源危机就能够基本解除。西方制裁令俄罗斯的粮食和能源出口严重缩减，有巨量积压，俄罗斯和北韩两边都乐意成交。

第二，北韩军队的一半是滥竽充数，并不是为战争而组织起来的。另一半被称为精英军团，吃得饱，装备也好，但没有实战经验。这次北韩派出的军队里有一组特殊单位，考虑挺周到。俄乌冲突是21世纪新型战争的实验室，英国高级军事专家已经劝告北约领导层，无论如何要与乌克兰牢牢捆绑一起，因为乌军是欧洲最有新型实战经验的部队，北约没有任何部队能够比得上。所以，金正恩派兵参战是利用实际战场练兵。练出来的北韩部队，就是精通新时代战术的先锋。

第三，北韩在俄罗斯兵源短缺的关键时刻出兵，普京必须回报。除了6月签署的俄罗斯朝鲜准军事公约明言的条款外，北韩必定会不失时机地索取它最欠缺的导弹、核弹、潜艇、太空监视系统技术。金正恩治国治军的黄金时刻到了！

上述三项，第一项并不过分，你总不能让北韩军民老是吃不饱，缺能源，我就很同情在北韩目击的可怜百姓，他们中午成批地躺在路边晒太阳不下地干活。我走近一看，都是饿得干瘪无力而不是偷懒。

但第二项和第三项却具有潜在的毁灭敌军的力量升级，北韩首当其冲的敌人南韩现在是焦虑万分。假如北韩通过派兵参加俄乌战争而把本国军力快速现代化，南韩安全就成了最大的牺牲品。研究界预测，南韩的对应之策要么也派本国军人进入俄乌战场观摩学习，不落在北韩军队之后。要么赶快大量提供攻击性武器给乌克兰击溃俄军，南韩军工产业有此实力。要么在判断北韩已经把新的武器技术和战法拿回来后信心倍增，准备对南韩动手之前，制敌于先发动攻击。南韩最高层已经宣示，若是金正恩下令攻击南韩，此战将结束北韩政权。

作为主权国家的南韩，前两项易于落实，最后一项就遇上大难题：北韩的两大邻国俄罗斯和中国会旁观你南韩击溃北韩随即统一朝鲜半岛吗？统一后的半岛肯定是美国的盟邦，后果太可怕。不要忘记，1950年的局势与此有相似之处，于是爆发了朝鲜半岛的全面战争。若是金正恩派兵参战只是为了自救，在俄罗斯的艰难时刻介入以便多多索取军民两用物质，见好就收，而非利令智昏，那么，北韩金家王朝就能够再延续若干年。

（本文首发《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