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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黑社会”八年

冰点周刊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2-13 12:12

正文

踏过齐脚踝深的白雪,孙宝东、孙宝国、孙宝民三兄弟跪在母亲墓前。8年牢狱生活后,他们与母亲已是阴阳两隔。(图片由孙宝东家人提供)


8年后,孙宝东和孙宝国终于出狱回家了。


踏过齐脚踝深的白雪,孙宝民、孙宝国、孙宝东三兄弟跪倒在母亲墓前。这一跪,距离他们上次见到母亲已过去8年。坟前摆着冰冷的祭品,孙家兄弟与母亲从生离变成了死别。


2011年11月,孙宝国以“故意杀人罪”“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11项罪名被判处死刑,孙宝东以“故意杀人罪”“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5项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孙宝民以“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4项罪名获刑16年,此案中还有13人也以“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罪名获刑。


孙宝国等人不服,提出上诉。2013年,吉林省高级人民法院依然认定“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和“故意杀人罪”等罪名,判处孙宝国死缓,孙宝东有期徒刑19年。


2017年1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再审宣判,孙宝国和孙宝东被依法撤销“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和“故意杀人罪”,孙宝民等9名被告人宣判无罪。


被抓


对孙家来说,这场噩梦始于2008年。


2008年1月24日,正月十七,孙宝国和孙宝民突然被刑拘,家人被告知,他们涉嫌非法拘禁、敲诈勒索等罪名。


为还两个哥哥清白,三弟孙宝东开始不断往长春市信访办、吉林省信访办跑,搭火车去北京上访,结果都是石沉大海。


他最初不同意家人为哥哥们请律师,因为觉得“他俩根本就没罪,为啥要请律师?就去上访要求放人”。


2008年6月11日中午,孙宝东正在学校替侄子领取小升初录取通知书,他突然被人按住,戴上脚镣、手铐和黑色头套,然后押上了车。


不知过了多久,孙宝东听到收费站的电子播报声“吉林欢迎你”,才知道已被带离长春,到了吉林市。


2011年,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判决认定,孙家三兄弟等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以长春市凯旋路钢材市场为据点,以经营钢材为掩护,大肆进行违法犯罪活动。违法犯罪事实包括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等10余项。


二哥孙宝国被判处死刑,三弟孙宝东被判处无期徒刑,大哥孙宝民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其余被认定涉黑的13人也被判刑。


孙宝民等人均对一审判决不服,上诉到吉林省高院,2013年9月,吉林省高院依然认定“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和“故意杀人罪”等罪名成立。


2016年9月,最高法第二巡回法庭公开再审此案时,最高检出庭检察员当庭“建议改判”,并明确指出该案的原审诉讼程序严重违法,如重复追诉、再审程序加重被告刑罚等,影响了该案的公正审判。


据2017年年初最高法作出的判决,该案原审中多个证人证言的真实性和合法性存疑,判决将牵涉16人的涉黑罪名全部撤销,故意杀人罪等罪名也被撤销。


8年的狱中生活,对孙宝东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被定成了黑社会。”他反复梦到2008年时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反复梦到妻子,这场梦每次都因试图联系妻儿却怎么都联系不上而惊醒。

8年后,孙宝东终于出狱回家了,身高一米八五的儿子为父亲弹起新学的吉他。入狱前,儿子仅读小学二年级,现已升至高中二年级。他的记忆却一直停留在儿子8岁时的模样。何林璘/摄


拔高


上世纪90年代初的长春市团结路钢材市场门口,总蹲着几十个等待拉活的装卸工人,孙宝东和孙宝国两兄弟就在其中。


装卸一吨钢5元钱,孙宝东每天能挣30元。为了多拉点活儿,他主动帮市场门口的店铺打扫卫生。做了一段时间装卸工后,孙宝东开始跟着二哥孙宝国做钢材销售业务员。


2000年,孙宝东和两个朋友合伙在凯旋路钢材市场开了店。10平方米的简易板房中,一张桌子、一个破沙发、几把凳子,就撑起了整个店面。


连续亏损几年后,2002年孙宝东的店盈利50万元。孙宝东乐坏了,那年元旦,他喊上市场里的几个好朋友去钢材市场旁的餐馆“搓了顿好的”。


好景不长,2008年1月,孙家就蒙上了“涉黑”的阴影。


2007年,多名商人向北京、长春等地有关部门反映情况,称孙宝国、孙宝民向他人放贷、赊账销售钢材,在讨债时限制他人人身自由,逼迫抵押财产、转让股份等。


2008年,当时的长春市公安局有组织犯罪侦查队接到上级公安机关多个批示称,长春市有一个“以孙宝国为首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严重危害社会稳定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


据当时的媒体报道,该案引起吉林省公安厅领导的高度重视。时任吉林省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厅长李申学批示“考虑异地用警办案,坚持正义、依法办案、还上访人一个公道”,时任吉林省公安厅副厅长史力则批示,该案转吉林市公安局侦办,并被列为吉林省公安厅督察案件,孙氏家族涉黑团伙犯罪及涉内案件一并彻查,办成“铁案”。


2008年年初,该案还被公安部列为挂牌督办案件。


两年多侦查中,孙宝国和孙宝东涉嫌的罪名越来越多。随孙宝国跑业务的司机曲海文被抓,曾跟随孙宝国跑过业务的周艳圣、周艳秋也被抓,此案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孙宝东被抓后,钢厂便收走了店铺所有的钢材。和孙宝东合伙开店的刘峰(化名)和陈烽亮(化名)因怕被牵连,关掉门店,在外躲了一年多。


2011年铺天盖地的“涉黑”宣传报道中,孙宝国三兄弟被描述为“横行市场多年,称霸一方”,报道称3人养了众多社会闲散人员充当打手,逐渐垄断了凯旋路钢材市场,欺行霸市。


原来的凯旋路钢材市场共有四五百家商户。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走访了该钢材市场的新址金泰钢材市场,询问了五六位在该市场经营15年以上的商户,他们都认识孙氏兄弟,其中一人直言:“啥欺行霸市啊?他们的生意规模当时顶多就算个中等,说中等都算高了。”


2009年,吉林市警方又将侦查的目光转向一起1996年发生在辽宁省鞍山市火车站的旧案。


1996年,时年24岁的孙宝国在长春市国都物资经销处做业务经理,弟弟孙宝东跟随他做业务员。1996年3月11日,两兄弟与另外两名同事一起携带30万元现金前往鞍山市购买钢材。


凌晨火车到站后,一名李姓出租车司机上前招揽生意,孙宝国等人没有同意,转而走向一名女司机。


冲突由此发生。鞍山市铁东区人民法院1997年判决认定,李姓司机纠集多名司机伺机报复,在孙宝国等人走到火车站地面出口时,李姓司机从孙宝国身后将其拦腰抱住,裴某某持折叠凳击打孙宝国的头部。


孙宝国、孙宝东在突然遭到暴力袭击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尖刀向围打他们的众人乱刺。孙宝国将一人刺死、一人刺成重伤;孙宝东造成了一人重伤、两人轻伤,他也被刺成轻微伤。


事后调查显示,当天参与袭击的出租车司机中有多人喝了不少酒,其中一名司机还是一起持刀抢劫案的在逃犯罪嫌疑人。


鞍山市铁东区人民法院认定孙家兄弟“防卫过当”,最终,二人被认定犯故意伤害罪,孙宝国获刑3年、缓刑3年,孙宝东获刑1年、缓刑1年。


13年后,这份早已生效并执行完毕的原审判决被撤销,并被指定移送管辖至吉林市,并入涉黑案审理。


但在2011年11月11日,吉林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一份截然不同的判决,“故意伤害罪”变成了“故意杀人罪”。《吉林日报》报道称,该案是“在公安部、全国打黑办、辽宁省公安厅、吉林省公安厅组织协调下,作出了推翻此案、责令重审的决定”。


判决中,孙宝国被判处死刑,孙宝东被判处无期徒刑。“故意杀人罪”罪名的加入无疑加重了这一“涉黑案”的分量。


就在孙氏兄弟被判处“死刑”“无期徒刑”的前一年,最高人民法院下发通知,强调各级人民法院应严格按照法定标准认定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决不允许在案件定性问题上出现人为“拔高”或“降格”处理。


狱中


出狱后的夜晚对孙宝东来说形同白昼,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一闭眼,狱中的生活就一幕幕闪现。


到看守所后,孙宝东心里难受了大半年。


一在电视里看到小孩的身影,孙宝东就会想起8岁的儿子,他干脆躲开不看。每到傍晚集体看电视时,他就借口上厕所偷着抹泪,“在里面流泪被人看见就等于软弱”。


接到起诉书后没多久,小学没读完的孙宝东就开始在看守所里自己琢磨。


当时每周有半天的学习时间,休息区有五六本法律类书籍,孙宝东反复地翻。


他有5本写满字的笔记本。每个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类法条:非法拘禁罪、敲诈勒索罪……结合检察院的起诉书,孙宝东但凡看到和自己相关的法条,就逐字抄下来。


他专门留意法制类电视节目和法制报刊。看到和自己相似的案件,就仔细研究对方被如何判刑。


可抄了、背了那么法条,2011年第一次开庭审理时,孙宝东一点儿也没用上。听到哥哥孙宝国“死刑”、自己“无期徒刑”的判决,他有些绝望。


一审庭审的笔录,孙宝东连续5次拒绝签名:“不是我做的事,我为啥要签!”


因为对一审结果不服,孙宝东等人坚持上诉至吉林省高院。2013年9月,吉林省高院作出终审判决,依然认定“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等罪名成立,孙宝国由“死刑”改判为“死缓”,孙宝东由“无期”改判为“有期徒刑19年”。


量刑的变化对孙宝东来说并没有太大意义,他觉得:“这个事本身就是错的,假的。惩罚变了,错的性质也没变。”


2013年11月5日,北京市世纪律师事务所律师张铁雁详细了解情况后,决定代理此案。“这案子明显错了,他们根本不符合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故意杀人罪的构成要件,证据也有严重问题。”


20分钟的会面中,张铁雁鼓励孙宝东继续申诉。孙宝东有些犹豫:坚持申诉一旦失败,就意味着减刑会更困难。


“你这个案子肯定是错的,一定要坚持申诉。只要最高法没判你有罪,我们就还有希望。”张铁雁的这句话给了他信心。


刚进监狱时,孙宝东觉得自己被冤,并不想接受改造。决定申诉后,他既不服,又怕“万一申诉失败减刑变得更难”。于是一边反复告诉妻子要坚持帮自己翻案,一边开始在狱中拼命地参加劳动改造挣分。


早上5点起床,6点多开始工作,孙宝东每月的劳动改造分数都在监狱名列前茅。


本子上一笔笔记着每月中旬公布的改造分数,孙宝东在狱中的日子一天天数着过。出狱前,他用挣到的314.5分减了11个月刑期。


孙宝东无意间露出了在劳动改造中意外受伤弄断的手指,他苦笑:“不知道咋熬过来的。”


转折


几年中,孙宝东的儿子从小学二年级升到了高中二年级,鞋从34码变成42码。而他对儿子的记忆却一直停留在儿子8岁时的模样。


孙宝民和妻子陶立新都因“涉黑”被抓,留下女儿和儿子独自生活。


2014年年初,多名被告人家属向吉林省高院提出申诉,孙宝民和孙宝国的家属随即收到了驳回申诉的答复。半年过去了,吉林省高院却迟迟未给孙宝东答复。


2014年10月,吉林省高院正式驳回孙宝东的申诉。


2015年1月31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在辽宁省沈阳市揭牌成立。最高法第二巡回法庭成立不到4个月,妻子郑可新等家属便向它提出了申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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