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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锦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刘煜辉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学教授 天风证券首席经济学家
各界对金融风险的关注不断增加。去年12月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金融风险有所积聚,要把防控金融风险放到更加重要的位置,下决心处置一批风险点。今年4月25日,中央就维护国家金融安全进行第四十次集体学习。这都显示,中央对于防控金融风险高度重视。
“一行三会”迅速采取措施,不断强化金融监管,例如,开始对资管业务整体监管框架进行统一设计,央行将表外理财纳入MPA考核,银监会对“三套利”进行专项整治,证监会要求证券基金经营机构不得从事让渡管理责任的所谓“通道业务”,保监会为保险产品的开发设计划出“底线”等等。不少人慨叹,今年的金融监管力度超乎想象,而且有继续强化的趋势。
就金融风险及金融监管相关问题,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了天风证券首席经济学家、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理事刘煜辉。刘煜辉认为,现在连三四线城市都没有不涨的,居民在抢购商品房。这实质上反映了居民对经济体货币含金量的变化——情绪上的奔溃和失控的状态。
《21世纪》:如何评估当前的金融风险?哪些风险最为突出?今年会处置哪些风险点?
刘煜辉: 现在市场上讨论比较多的是资产荒为何演变成负债荒,这都是表象。现在连国有大型银行都短缺负债,更不要说股份行和中小银行,他们都面临着流动性缺口,而且是硬缺口。
这么些年,我作为研究者很幸运看到了从“金融压抑”走向“金融自由化”的浓缩过程。之前是资产驱动负债,负债跟打了鸡血一样。资产荒的实质是加杠杆争夺保护越来越少的利差,什么大资管拼的都是募资能力(逆向选择),负债成本越做越高。今天资产端在MPA、三套利监管政策下越来越冷冻。负债是被放了与央妈套利的鸡血。但冰冻资产,有的以前就是僵尸,是因为套利才苟活至今,求生的本能又向负债转嫁而来,一个个从棺材板子底下往外爬,爬到了融资市场,形成的多是流动性的硬缺口。负债荒,有什么比得过求生的本能?
简单来讲,现在市场已经非常缺钱,也缺流动性。而这并不是监管层用力去杠杆的结果。郭主席只是举起手术刀,肚皮都还没有拉开呢?从整个金融市场的反应来看,市场已经风声鹤唳了。现在郭主席要接这个盖子。这个盖子要揭开,底下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楚。金融自由化发展到现在已经四到五年了,这其中有多少嵌套、多少表外,多少表表外,以及多少委外、多少灰色的抽屉协议,谁都不清楚。
现在银行业资产230多万亿,和14年相比增长了近80万亿。这个资产规模还只是银行表内的情况,没有计入表外的扩张。如果表内、表外的资产加起来,将会是一个相当大的规模。
去年8月前,金融市场的一端是越聚越多的各种套利资本和交易结构,央行处在另一端,形成的局面就是市场上所有的交易者都把央行作为对赌方。8月以后,央行抬升市场利率。去年12月债市六个交易周把过去两年半的涨幅完全跌掉,和中央银行对赌的套利头寸受到了极大的挫伤甚至损失惨重。但现在看,对赌的心理还挺顽固。
另一个金融风险是汇率潜在的贬值压力。从资产价格的角度来讲,人民币的含金量下降。现在连三四线城市都没有不涨的,居民在抢购商品房。这实质上反映了居民对经济体货币含金量的变化——情绪上的奔溃和失控的状态。
《21世纪》:金融风险集聚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刘煜辉:归结起来就是系统的庞氏压力到了一个释放的窗口。资产端所产生的收入远远不能覆盖负债端的成本。相对应地,资产的周转率显著下降,而且还处于快速下降的过程中。就是资产周转得越来越慢,因为它不产生收入,缺钱了,转不动了,必然反映在负债成本的上升。
过去三年80万亿的货币信用打下去,带来的GDP新增量只有15万亿。也就是剩下的60多亿没有固化成GDP。那么形成的是什么?要么是钢筋水泥(房子),要么是奶油蛋糕(金融内部膨胀)。后者反映为金融系统内部的资产负债表膨胀,也就是各种各样的交易性结构扩张,特别是银行和非银行金融系统之间的同业以及影子银行交易。
做一个定性的话,两者都属于非生产性资产,也就是不创造财富的资产。如果资产包里这两类东西占比越多,投进去的货币都是生产这类东西的话,那整个资产包产生的收益率肯定越来越差,现金越来越短缺。所以,负债端的压力归根到底是资产端的问题。现在看到的现象是钱紧及缺负债,实质是经济系统庞氏的压力上升,金融风险已经显性化。
《21世纪》:根据wind数据计算,2016年M2/GDP的数值高达208%,而2008年这一比值为148%——八年间该比值上升了60个百分点。金融风险集聚与货币供应快速增长、融资环境整体宽松之间是否存在相关性?
刘煜辉:中国是一个依赖信贷的经济体。经济增长、货币量、杠杆率这三个指标是绑在一起的。现在必须要6-7个单位的货币信用或者债务打下去之后,才能产生一个单位的GDP增量。如果货币投放不到6-7个单位,那么经济增速肯定会掉下来。做市场交易的人已经感受到经济活动明显冷却下去。
最近三年间,对于中国货币金融的运行而言,M2的衡量价值严重下降。因为中国的货币信用创造机制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货币信用创造具有两个发动机:一个发动机是传统发动机M2,M2增速相对平稳,现在稳定11%左右。但是M2之外还有一个发动机,这个发动机的马力还特别强,这个发动机就是同业负债。
过去2-3年,统计在债券发行这个科目中的同业负债增长率在26%左右,而同期银行总负债的增长率在16%-20%之间,两个数据的曲线是分离的。现在银行总负债的规模是230多万亿,而M2余额是150多万亿,两者之间相差80多万亿的规模。也就是,货币创造最快的就是这部分差额。这相当于中国的货币创造机制中,M2创造了一次,银行的资产负债表又创造了一次。
《21世纪》: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金融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由2006年的4.54%增加至2016年的8.35%。金融业快速发展是否是金融风险集聚的部分原因?如何看待金融风险与金融发展之间的关系?
刘煜辉:刚才说过,打进去80万亿的货币增量,只带来15万亿的经济增长,剩下的65万亿是什么呢?不就是奶油蛋糕?不就是金融与金融交易带来的?这很大程度催生了金融业增加值占比的上升。占比的上升,也就意味着金融的劳动量越来越多,金融从业者越来越多,金融需要占用的要素越来越多,需要获得的劳动报酬更多。
《21世纪》:近年来,金融领域创新力度颇大,但互联网金融、资管业务、万能险、融资融券等业务在创新发展中也暴露了一些问题。如何看待金融风险与金融创新之间的关系?金融创新太快是不是当前金融风险集聚的部分原因?
刘煜辉:怎么看是一个理念问题。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全球延续了40多年的金融深化(或者金融内生化)的过程。中国是这一全球浪潮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金融信用的依托越来越偏离实体经济的增长。
上世纪70年代,商业金融信用的投放主要依赖于实体经济所产生的现金流或者收入。也就是说,实体经济所产生的现金流状态决定信用投放的规模。但是70年代以后,金融不再是一个外生的变量,不再中性,不再是宏观经济框架中所定义金融中性的状态(将储蓄转变为投资或者资本形成的金融中介),金融越来越高度内生化。
也就是金融信用的扩张越来越不依赖于实体经济所产生的收入,而是来自于资产部门的膨胀,或者将资产作为信用抵押品来投放信用。具体而言,房地产在国民经济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信用投放依托于土地、房地产等不动产,再进行金融扩张。现在,土地和房地产已具有金融属性。
可以看到,70年代以后信用周期和价格周期变成一个自我加强、自我实现的过程,甚至可以说是合而为一。信用周期的镜像实际上是价格周期,这两个周期是相互叠加、相互强化、相互证明的,指数级地推动金融信用的扩张。另外,80年代以后债务周期的波动频率比70年代以前要高出许多倍。包括08年以来的次贷危机都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中国也是如此。但中国改革开放到现在才30多年,金融信用、资产、资本的概念和市场雏形的出现或建立是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虽然出现的时间相对晚一些,但是没有脱离金融自由化这个过程。2009年之后中国金融深化的过程,实际上是过去西方世界金融自由化的浓缩。
“由爱生恨,始乱终弃。”这就是当下对金融自由化的感觉。金融存在“不可能三角”理论:金融稳定、道德风险和金融创新(金融自由化),只能两两并立。当金融稳定和降低系统的道德风险成为选项后,金融创新和自由化会被放弃。常理上讲这是一个降低系统厚尾风险(指极端行情出现的可能性增加而且频繁,这样可能会造成市场行情的大幅震荡,造成的原因可能是市场上出现不寻常的事件)的过程。
《21世纪》:金融风险集聚是不是反映了金融监管存在不严或滞后的问题?是不是分业监管无力应对混业经营的形势?是否需要专设机构来防范金融风险?
刘煜辉:监管体制要长牙齿,要消灭道德风险的土壤。尤其是中国还是改革转型的转轨经济体,宏观经济还处于三期叠加的阶段,金融自由化的推进一定要谨慎。现在金融风险这么突出,跟我们处在转轨关键时期而金融自由化的单边突进密切相关。
国企不改革、财政不改革、银行的组织体系不改革,经济体中到处都是预算软约束的主体,无论是买方还是卖方。而我们单方面地把金融要素管制解除,所释放出来的红利只能被软约束的主体大量吸收,造成信用资源更加严重的错配。我们没有看到信用资源更多流向支持中国经济转型或者重构的领域,而是大量流向融资平台和地产。
现在需要反思过去几年金融自由化的推动过程,以及导致今天金融无序的状态的体制性原因。为何资金脱实向虚?为何经济泡沫化?
在中国现在的金融环境下,道德风险、逆向选择生存的土壤还需要进一步改良。目前正在做的事情,加强金融监管、推动金融去杠杆以及金融治理整顿,实际上就是一个改良的过程。
《21世纪》:近期一行三会都有加强监管的趋势,例如统一的资管新规正在起草,央行将表外理财纳入MPA考核,银监会印发《关于银行业风险防控工作的指导意见》等文件。金融监管呈现怎样的趋势?
刘煜辉:现在更多是迂回的构建超级金融监管体系,金融监管领域清理的措施明显加强,比如资管新规,对互联网金融监管的真空地带、野蛮生长的交易结构“一刀切”。现在更多地从这些方向着手去形成压力,不止是杠杆更透明,同时也是压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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