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朱学东
如果不是罗伯特·杰伊·利夫顿的这本《纳粹医生》,我对二战时德国医生参与杀人的情况还不甚了了,一直想当然以为集中营最大的刽子手是党卫军——过去接触的图书、影视作品,反应的基本都是纳粹和党卫军的罪恶,鲜有专门记录描述纳粹医生的罪孽的。
但是,这本《纳粹医生》,通过对40个左右的纳粹(其中29个纳粹医生)和80个纳粹受害者(其中40个成为纳粹的医学助手)的访谈,详尽介绍了一群受过希波克拉底誓言规训——西方医者通常接受希波克拉底誓言的规制,视之为医者的基本伦理,它要求每位医者应尽力救治病患,减轻他们的痛苦,更不能为他们带来伤害——并得到传统熏陶的救人的天使,如何在纳粹时代,成为集中营的杀人恶魔的——在奥斯维辛,纳粹医生主持了100万受害者中绝大部分人的被杀。“奥斯维辛就像一场医学手术”,“从一开始到结束,屠杀都是由医生来领导的。”一位幸存者说。
没有人天生就是恶魔,这些医生大多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成为杀人恶魔之前,他们确确实实就是奉行希波克拉底誓言治病救人的白衣天使。
那么,一个受过严格教育严格训练的医生,一个在家人亲友眼中的好父亲好丈夫,又何以成为杀人恶魔,却又保持着自身的协调的?
将天使卷入邪恶的,首先是意识形态,一种隐秘的种族国家主义的神秘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不仅是纳粹的意识形态,它也由当时德国医学界的主流的生物医学观一起构建的。
“犹太人是我们的不幸。”1879年,德国著名历史学家海因里希·冯·特赖奇克的这句话,给自己所处时代的反犹主义运动增添了知识分子的合法性,后来回荡在几代人中。
倡导绝育的德国医生兼遗传学家弗里茨·伦茨在1917年的一篇论文中,提出:“种族是一种价值标准”,“国家并不是用来保证个人得到其权利的,而是用来为种族服务的。”伦茨的观点,与后来纳粹的承诺是相通的,伦茨后来成为纳粹“种族卫生”项目的主要理论家。
▲ 弗里茨·伦茨
“这种极端的生物医学的愿景与极权主义政治结构结合在一起,就使得这个国家能够无情地、没有法律干预地进行一个更为广泛的强制绝育项目,超过了以前所有的尝试。的确,整个纳粹政权建立在这种生物医学愿景之上,它要求一种种族净化,这样的净化必然从绝育发展为大规模屠杀。”
“对于一种致命的种族疾病而言,对于治愈雅利安种族而言,治疗的方法就是杀掉所有的犹太人。”
毫无疑问,从强制绝育到直接的医学屠杀,再到死亡集中营,德国医学界不仅为大屠杀提供了“科学”的“合法性”依据,也为纳粹统治的权威包裹上了“科学”的“合法性”外衣.如书中所言,“纳粹统治权威是以更高的生物学原则的名义而维持的”,纳粹要绝对控制的,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未来。”而德国医学界,成为纳粹意识形态的和种族政策的科学合法性的一个重要来源,成为了极权政治的科学保镖。当然,不仅是医学界,整个德国的顶尖学者们,许多都支持希特勒和纳粹政权,包括海德格尔。
纳粹极权意识形态以及纳粹政权“对生物学的重视,强调国家治疗的生物医学愿景,对医生这个群体特别有吸引力”,医学界投桃报李,迅速掀起了医学纳粹化的浪潮。而“医疗界(医疗职业)的纳粹化——是从绝育走向直接医学屠杀的一个关键,而这时通过意识形态狂热与系统的恐怖相结合而实现的。”
于是,医生无条件救治病人的原则成为了错误,与历史上医生关心个体病患相比,纳粹医生要“更关心‘人民’的健康,要教育医生去克服那种‘救死扶伤’的个人主义原则,代之以对(种族)健康的责任”。
“国家最高的职责是保障人口中那些健康和遗传优良者的生命和生活,以确保遗传优良和种族纯正的民众(人民)万世永存。”
在“服务于更大的治疗”这样的意识形态里,纳粹打通了与希波克拉底誓言对接的内在逻辑,也解脱了医生传统规训的伦理压力,使得整个医学职业,就“都有了重铸感”。而每一个医生,也就有了一种为捍卫种族国家健康的医学和科学服务的新使命感。这个信念一旦确立,医生在心理上也就完成了大屠杀的准备,离直接杀人仅一步之遥了。
在这样的意识形态下,“医生成为纳粹党员比例最高的职业,达到了45%。而且医生在冲锋队和党卫队中的比例也分别为教师的2倍和7倍”。
医学界纳粹化,除了意识形态和纳粹的制度设计,还有医学界隐晦的个人心理。德国医生中,犹太人医生的科学成就,获得了巨大的名声和声望,这种情况,对于一些德国医生来说,是令人妒忌的成就和压力,对于纳粹来说,这构成了对自己种族生物理论的威胁。所以,在被驱赶关押杀害之前,德国的犹太人首先被剥夺了医生的身份,而这些,不仅是纳粹政权,也是原来的医疗同业同事所施行的。
医生从天使到魔鬼的转换,不只是意识形态的驱使,还有制度化安排下“邪恶自我的形成”。
奥斯维辛的纳粹医生,他的身份是党卫军军医,以及接受了党卫队军医的身份,他们便不只是医生,更是一名向纳粹政权效忠的军医,以及意识形态的战士。在集中营,象征医生职业的白大褂配上党卫队的黑色皮靴,这种身份的转换,意味深长。
当然,即使是杀人,也常常以科学和医学研究的名义进行——“让我直接去杀一个人,我做不到;但是,如果把杀人分成100个步骤,我只是其中一个环节,为了什么什么,我可能行”。
当然,要让医生杀人变得心安理得,利夫顿书中还提到了“责备受害者模式”,一切都是受害者的错。
幸存者医生埃洛·林根斯·赖纳曾指着远处焚尸炉的烟囱,问纳粹医生弗里茨·克莱因,“你可以执行这样的事,但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你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吗?” 克莱因回答:“我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告诉我从人体上切除坏死的赘余之物。犹太人就是人类身体上坏死的赘余之物。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切除它们。”
对于纳粹医生而言,回避杀人的术语,而用“清理”等技术性话语,也能让纳粹医生更容易转换角色——“一位研究大屠杀的著名学者说自己查看了‘数以万计’的纳粹档案,一次也没有看到过‘杀’这个字眼,许多年后他终于发现有这个字的使用——在一份与狗有关的法令上。”要知道,即使是1942年万湖会议上海德里希主持确定的“犹太人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也只用了“疏散”等委婉措辞,实际却包含了一个种族灭绝政策。
为了避免自己的负罪感,当然还可以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囚犯助手,把他们处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或者尽可能地将他们带去干最肮脏的活,让自己不再觉得那么脏,模糊迫害者和受害者之间的界限……
就这样,当这些医生被卷入意识形态和政权共同制造的邪恶机器后,天使就一步步走向了杀人的魔鬼。利夫顿把这种沉沦堕落比作浮士德与魔鬼的交易。
但是,必须指出,医生这一群体的沉沦堕落,与普通人的“平庸之恶”还是有很大的差别。毕竟,医生是受过特别训练的专业人士,尤其是受过希波克拉底誓言规训的人士,一直被视为为病家谋福利治病救人的天使,“苟违誓,天地鬼神实共殛之”。这样的人,无论中外,历朝历代,都是备受尊崇的,又岂是一般普通人!
所以,《纳粹医生》这本书,谈的不是“普通人”何以变得如此邪恶,而是“天使”如何沉沦为罪恶的魔鬼的逻辑、过程和细节。
事实上,纳粹医生的堕落,首先是他们背弃了对个体生命尊重的誓言,把个体生命虚化,无视个体生命的存在,而处处以所谓人民、国家、民族、复兴、安全、纯洁、科学的名义的观念和行动。当一个个体生命可以被无视可以被消灭的时候,意味着其他生命同样可以被消灭,直至消灭一个种族,同样也回过来可以消灭本种族的人。这个逻辑暗里铺就了通往奥斯维辛的道路。
其次,是纳粹医生集体背弃了普遍的绝对的价值,背弃了对普遍人性的信念,同样也背弃了对个体生命尊重的誓言,而相信所谓特殊价值,相信雅利安种族的特殊性。当然不只是纳粹医生,朱利安·班达在《知识分子的背叛》中,直指海德格尔加入纳粹,就是因为对“普遍价值”的背叛。
所以,一个人,如果背叛了普遍价值,而只信奉所谓特殊价值,那么所谓“匠心精神”,转眼就会成为杀人利器。《纳粹医生》这本书,正好对所谓迷恋“匠心精神”做了最好的注脚,也是最好的警示。
生命的意义,绝对的善,绝对的价值,它们“不可能是科学,也不会在任何意义上增加我们的知识。但是,这种人类思想的倾向由来已久,我个人禁不住对它深表敬意,而且我一辈子也不会嘲笑它”。
这个时候,加缪的提醒,犹如空谷足音。
利夫顿的这部《纳粹医生》,所呈现奥斯维辛残酷的细节,以及人性的幽暗,素材太过丰富翔实直白,常让我在阅读时有强烈的不适感。而其中提到,直到今天,他所采访的纳粹医生,真正认为自己有罪的,还是非常少的。
书中讲述的这样的场景,会不会再次在其他地方重演,利夫顿不敢确定,我也不敢。利夫顿《序言》中说:“将医生卷入邪恶的不只有纳粹。”甚至,在有些地方,只要有钱,医生就会背弃自己的职业伦理,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根本就没有只有伦理。
在我看来, 利夫顿《纳粹医生》,这是堪比阿普尔鲍姆的《古拉格——一部历史》的鸿篇巨制,值得今天所谓知识阶层认真阅读。
▲ 《纳粹医生》/[美]罗伯特·杰伊·利夫顿 著/王毅、刘伟 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
附:希波克拉底誓言
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柬一切堕落和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并不作该项之指导,虽有人请求亦必不与之。尤不为妇人施堕胎手术。我愿以此纯洁与神圣之精神,终身执行我职务。凡患结石者,我不施手术,此则有待于专家为之。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作诱奸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尚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实共殛之。
(本文题图:纽伦堡医生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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