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人
自他逝去之后,我们既未能找到与他的智慧、理性、魅力及健全程度不相上下的精神兄长,自己也没能成为与他不相上下的成熟的个人。
接着我想说说为什么老是我们这些人在纪念他。所谓“我们这些人”,就是“70后”,再扩展些,就是生于60年代到80年代的一些人。记得第一本纪念文集《浪漫骑士》和第一本评论集《不再沉默》,都是由年龄与小波相仿的学者主编或撰写的,之后,在话语空间里一直念叨不休的就是“70后”与“80后”了,甚至还有了个小波君一听其名必会昏迷的网站“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以及一本据说有“小波风”的小说集《一群特立独行的狗》,来向他致敬。
——顺便说一句,不管这个“门下走狗”多么事出有典,总归不那么“王小波”;况且“走狗”的“走”有“跟随”意,即便是“一条”也不能算“特立独行”,更何况是“一群”,“一群狗”而曰“特”立“独”行,未免对一个词的使用太过强其所难,即便是戏仿“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也仍是如此。
对不起,又扯远了。其实我的意思是说,“70后”之所以不停地追念王小波,只能说明一件事:自他逝去之后,我们既未能找到与他的智慧、理性、魅力及健全程度不相上下的精神兄长,自己也没能成为与他不相上下的成熟的个人。我不能不悲哀地说:在王小波的身后,勇敢、坚韧而智慧的自由知识分子群落不但没有壮大,反而日渐萎缩;而一茬茬披着“小波型”修辞外衣的自鸣得意而又脆弱不堪的“自由分子”,倒是多了起来。“王小波”的语义符码被迅速地肤浅化和时尚化,以至于一些有着逆反心理的“精英”,甚至羞于再提王小波之名。这真是不幸的事。
心肠与智慧
在智力相当的情况下,正是这最朴素的心肠,划出了不朽与速朽的分界。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们这些受过王小波作品哺育的人,已从不谙世事的二十几岁,迈进略经风雨的而立之年。对于王小波留下来的精神遗产,我终于知道了要把它分为两个部分:王小波心肠与王小波智慧。没有前者,绝无可能产生后者,任何以为可以抛掉前者而直取后者的努力,最后收获的精神格局可能都会极其微小。类似的情形,我们可以从“剥离技巧”的中国当代新潮文学中看到。
以前人们对“王小波智慧”谈得较多,在经历了这个国家诸多或大或小幸与不幸的事件、旁观了知识界一场又一场归于泡沫的论争之后,我认为现在更需要留意“王小波心肠”。前几年曾经令我们激动过的一些知识精英,近年的所言所行之所以言不及义无有所指,自然与知识储备的老化和问题意识的弱化大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由于衮衮诸公缺少如王小波那般真诚、善良、大爱且勇敢的古道热肠。
想必王小波不会同意我的有泛道德化嫌疑的解释,但我仍是以为,一个知识分子在拥有足够智慧的前提下,唯有具备这样的心肠,才会对他人的境遇苦乐抱有感同身受的理解,并且产生表达的力量和勇气,有了理解和勇气,他在人文研究中才可能获得敏锐深刻的问题意识,在文学创造中才可能传达悲天悯人的深情高致。在智力相当的情况下,正是这最朴素的心肠,划出了不朽与速朽的分界。也正是这素朴之物,最无法取巧和作假,它一旦与心智的运动相结合,便会使人的创造力迸发出震撼灵魂的光芒。
《圣经》中有大意如下的话:凡要保存性命的,反要失掉它;凡要失掉性命的,反要得着它。这句话的前半句,最适合说给那些一心想给自己树碑立传、什么好处都想得的人听,无论官员、政客,还是知识分子;后半句,悄声说给小波听就行了——这其间道德、利益与身后荣辱的能量守恒和转化原理,恐怕不是他所屑于证明的。然而我们这些生者若是不知,就未免太过昏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