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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的特别婚礼 | 正午

正午故事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7-10 12:30

正文

这是趟不一样的、将被记录的旅程。公益机构同性恋亲友会包下了一艘可载客1200名的船,来开第十届恳谈会,并举行九对同性恋人的婚礼,这是中国第一场公开的同志中式集体婚礼。

在船上,正午的记者张莹莹见证了这场特别的婚礼,并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其他。




船上的特别婚礼

 

文 | 张莹莹

 

 

1


晚上七点,人们从船的各个角落聚拢来,脸上涂着彩虹,手里拿着彩旗,站满了六层的琥珀剧场。光线昏暗,只有舞台后方的屏幕是亮的。任贤齐与杨千嬅的国语版《花好月圆夜》和民乐合奏《步步高》交替播放,屏幕也随之出现一树桃花映衬蓝天的MV画面和九对新人的恩爱照片。7点58分,画面定格在红底金字的双喜图案上。音乐转为幽微,一个女声唱起了《青青子衿》。


穿着浅蓝唐装的主持人,一个笑意盈盈的胖子,走上台来。


“文学家叶圣陶在他的长篇小说《倪焕之》中有一句话:等候在前头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


这真是一个生僻的开头。他并没有继续引用后面的话,而是就“伴侣”发挥。“伴侣是你踉跄的时候可以靠一靠的人,伴侣是一个家,陪着你一生一世去柴米油盐酱醋茶。”


《百鸟朝凤》唢呐响起来,两对红灯笼引领,九对新人,其中六对男同性恋、一对拉拉、两对跨性别者,着红的蓝的紫的中式礼服穿过人群,上得台来。这场婚礼原本计划十对新人,临近登船,其中一对感情生变,没有前来。


到处是欢呼,彩虹旗纷纷摇动。新人们牵着结了大花的红绸站成一列,自我介绍时,每谈及自己的来处,相同地域的人就发出尖叫。


主持人问其中一个男孩,“为什么要办这样一场婚礼?一时冲动吗?”


“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男孩出了列,道出他思虑过的答案,“我跟小白的感情跟大家的有点不一样,我们从相认到和父母一起生活,前后只花了15天。一开始两个人也觉得,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非常大的疑惑,但过了一年,我们觉得,感情应该定下来了。这就是心目当中最想要的那个人。”


主持人转向另一个男孩,“这是一场没有法律保障的婚礼,它只是一个仪式,它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个男孩叫流星。当天下午三点,我在七层甲板上遇到了他和他的伴侣开心。他们俩在成都生活,去年年底,开心在亲友会的公号上看到了这个活动,觉得挺好玩,就报了名。亲友会对报名参加集体婚礼的伴侣提出两点要求:至少一位家长参加;愿意在媒体上公开。他们接受,成了全国50多对报名者中的一对。写了一段千字文介绍相识相爱的经历并配发了照片后,他们被亲友会选中,进入供网友投票选择的30对中。“估计主要是看脸”,开心说,他们的得票率是第一名。 

 

话筒传到流星手里,没有迟疑,他说,“我希望我的伴侣来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个恩爱的表示。人们大笑起来。

开心接过话筒。他做播音主持教学,声音里有专业训练带来的充足中气。


“我的伴侣有点紧张……我们为什么要举办婚礼?即使没有法律的认可,我觉得这个婚礼是给我们两人一个交代。有句话说得挺好:有法律保障的男女也会离婚,没有法律保障的伴侣也可以过一辈子。这场婚礼就是一种仪式感,为了爱情。”


有人大喊,“说得好!”


民乐合奏《喜洋洋》响起来。主持人邀请新人父母上台,因为“作为同志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得到父母家人的支持”。


“阿姨,我听说您接受的时间并不长。此时此刻,您的心情怎么样?”

她喜悦而局促,“很高兴!”

“就跟娶媳妇一样吗?”

“对!一样的!”

迄今最强烈的欢呼。


只用了15分钟,这场婚礼在剧场的环节就结束了,接下来,人群涌到七层甲板,那儿有游泳池改装成的小舞台,绿色的环形光束击打着白色顶棚。新人们依旧牵着红绸子,这儿比剧场里光亮多了,密林一般的手臂举起手机打算拍照。


有个声音喝止了拍照的人群。主持人尽量柔和语气,接过话头,“只允许专业设备拍照,这样效果更好。我看谁还手机拍呢?”他撒了个娇,迅速转移了话题,让新人们互相说给对方一句最想说的话。


“我想说,我永远爱你!”

尖叫,掌声。

“拥有一个你,比全世界更重要!”

尖叫,掌声。


到了开心和流星这一对。开心掏出一张纸。他说,他给流星写了一首诗。


“……我的头发越来越少了,我写给你的句子也越来越少了,我剩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但是这个世界永恒,此心至诚,百年不变,千岁未寒。”


灯光打在他们的礼服绣花上,蒸起一片彩色的、光闪闪的雾。我心想,这诗可不怎么样。可是,那正在涌动并越发浓稠的气氛也漫过了我。誓言一句接一句说下去,开心和流星站着,对视了很久,久到在围观者看来有点尴尬,像一对真正的即将进入婚姻的情侣,又世俗又真诚。我跟着人群鼓起掌来。


他们为对方戴上了戒指。父母再度上台,接受鞠躬致礼,有的妈妈掏出了红包。新人们喝了交杯酒,扔出红绸和喜糖。持续了27分钟,甲板上的婚礼也结束了。


后来我才知道,仓促的流程,禁止拍照的要求,都是因为船方接到电话,要控制时间,控制场面。


但那个晚上,围观了爱情的人群不愿散去,有人开始跳舞,汗水四溢。我看到一个穿深蓝的男孩把一个穿浅蓝的男孩推到了舞台中心,然后,他单膝跪了下去。


人群涌上。求婚!求婚!亲一个!亲一个!有人把彩虹围巾盖在他们头上,围巾下,他们长久拥抱着。又有人如法炮制。那一会儿,三对情侣求婚,那条围巾仿佛加持,一一覆盖过他们,在舞台上长久飘动。

 


2


兴奋从靠近船的那一刻就开始了。6月14日下午一点半,东大名路500号上海国际客运中心门口,举着彩虹旗的男孩笑着给我指引走下斜坡进入侯船大厅的路。排队过安检,前面的男孩忽然对我展露惊喜,“哎你是不是……”,发现认错人,又笑。候船大厅里挤满了人,三三两两围着圈谈笑,有人拉来另外的人,便是相认,拥抱。年轻人多以网名称呼彼此,家长之间则用孩子名字加上爸爸或妈妈称呼,显然,作为同性恋的儿女是他们之间最强烈的纽带。很多人早在微信群中认识,此时见面,像老友重逢。还未上船,属于同性恋和家人们的旅程已经开始,没有异样的眼光,几乎每个人都显得愉悦、放松。


两点,排队,拍照,通过海关。在跨越“星外滩”几个大字的舷梯上,我头一次看到这艘船。它叫“辉煌号”,长189米,宽30米,船体深蓝色,四个橘色救生艇挂在侧面,像圆胖的灯笼。人群依序前行,交出护照,交出身份,换来一张粉红色房卡,今后几天,它就是在船上的全部凭证。


我上了七层甲板,看到岸边草坪上,一个女主播正对着摄像机以船为背景播报,两个摄影师举着相机,其中一位举起手臂,手竖在脑袋上。他反复示意,直到我旁边一对女孩领会,她们靠近,双臂相合成心形。


大部分乘客都知道,这是趟不一样的、将被记录的旅程。公益机构同性恋亲友会包下这艘可载客1200名的船,来开它的第十届恳谈会,并举行九对同性恋人的婚礼,这也是中国第一场公开的同志中式集体婚礼。船最初打算去韩国济州岛,因为中韩关系交恶,改道日本长崎,6月14日启程,6月18日回来。时间和地点的变更影响了购票,最终乘客850人,绝大多数是同性恋和他们的家人。


五点,船开了,沿着黄浦江向东,两边建筑逐渐低矮,直到七点多,天地一片暮蓝,船驶出吴江口,看得见崇明岛闪烁的灯火。又过了一会儿,那灯火也消隐了。视野中除了黑暗就只有海尽头亮着灯的船。4G变成E,后来,E也没有了。断绝手机信号也就断绝了异性恋为主的世界,八点,人群来到在六层船头的琥珀剧场,开启这次远离喧嚣的聚会。椅子早就不够用了,我坐在地上,感受船入海后的抖动。同性恋亲友会执行主席阿强走上台去,他还没说话,人群就发出欢呼。狭小的剧场里充塞着献身某种群体事业的热情。


接下来的四天,我感到每个人都敞开着,随时准备说出自己的故事。在七层甲板,我撞到一位父亲,说“对不起”的工夫,他已经开始向我讲述自己出了柜的儿子,又揪起袖子给我看左腕上的塑胶彩虹带;在五楼餐厅,只是因为拼桌,我认识了小七,他是个清秀的男孩,讲述了生在“穿着大裤衩戴着金链子一口咬掉啤酒瓶盖”的东北遭到的排斥,也讲述在船上仅过了一夜,便从“你要找个女朋友”改口“找个男朋友也可以”的父母。


这是奇妙的体验:默认设置为同性恋的小型社会。带着异性恋烙印的只有那艘船。开船当晚,船方表演节目,白皮肤的异国姑娘穿着抹胸短裙跳舞,动作精髓在于抖胸、撅屁股和露大腿。第三晚,船方在剧场收费演出,“来自中东的亚当与夏娃为您展现人体艺术之美”,发到每个房间的“航海日报”提示,演出之后还放电影《金瓶梅》。我估计去看的人不多,因为消息广播了五遍,最后一遍,播音员简直有点咬牙。


大部分子女已经向父母出柜,也有人以旅游的名义把父母带来。乍看来这是最便捷的出柜方式:父母甫一得知,就能与受到过同样震动的同龄人交谈,获得知识与纾解。不过,阿强说了,亲友会不支持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一家医疗机构来讲座,给出男同性恋想要孩子的解决办法。亲友会还请来了台湾的郭妈妈,谈“出柜秘籍”。她谈了子女如何向父母出柜,更多地,谈父母如何接受作为同性恋的子女。她是“过来人”,有一个跨性别的女儿。


郭妈妈清瘦精干,站在舞台中间,背后大屏PPT上,亮蓝加粗楷体写着:你一定要出柜!!

 

6月15日下午,来自台湾的郭妈妈正在分享她的“出柜秘籍”。



3


喜欢同性,是A在初中时明确的事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通过考研从故乡来到北京。她默默喜欢一个女孩,收集同性恋题材的电影,报名为一本拉拉电子杂志做志愿者,不过,对方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馈,她便终止了这种向群体靠拢的行为。至今,她只向三位朋友出了柜。


五月,我告诉A,我要上船采访这次同性恋的聚会。船票不贵,选择“海景双人间”,只需要2148元加上每晚12.5美元共计4晚的小费,2500元,足够。


A立刻说要一块来,我们立刻付了款,她激动极了,也几乎是立刻,她后悔了。就算损失掉那笔钱,她决定不上船。她陷入和八年前一样的纠结,渴望贴近这样的集体,又感到害怕。


终究她上了船,参加了亲友会的各项活动,甚至还提前去占座。婚礼的那天晚上,她站在人群的外围,拍着手,叫喊着。我很少见她这样激动。


“你HIGH啦?”

她否认,又继续拍手、欢呼。


第二天,也就是6月16日,早上7点,船到达日本长崎,人们下船,乘18辆大巴游览佐世保市外围。每辆大巴配备一个中国导游,我们的导游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孩。


8个小时,在来往于6个景点的漫漫长途中,他说尽了自己生活的全貌。经历(生于吉林,17岁到日本,至今14年),恋爱(谈过三个日本女友,其中一个24小时带妆),婚姻(娶了个东北女人,生了个八斤六两的儿子),希冀(接父母、岳父母来日本养老,这里医疗方便,进诊所医生扑通给你跪下病立刻好了一半)。他滔滔不绝,带着笃定不移的语气。没什么事能令他发毛了,就算带一车聋哑人游览也不在话下,不过,今天早上在港口,看到一队人拿着彩虹旗涌出来,旗上写着“同性恋亲友会”,他懵了。


逛完第一个景点,人群带着略微气喘的兴奋归位,导游忍不住了。

“你们这个是?”

他略过了一个名词。所有人都知道他在说什么。前排的人回应了他。

“怎么这么多人?!”

大巴启动,速度很快,道路时而起伏,车窗晃动过远处连绵低矮的山丘。过去的一个小时,导游对日本一通埋汰,显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终于提出了疑问。

“那卫生吗?会得艾滋吗?”

“能变过来吗?”

“到底咋回事?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我今天都不敢说话了,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合适冒犯了你们。”


他始终没有说出“同性恋”这个字眼。有人掏出手机,让他关注亲友会公号,他的疑惑上面都能找到答案。导游又描述了一遍自己的紧张。


有个男孩开玩笑,“你长那么帅,我要把你掰弯!”

导游真正地迟疑起来,“我?我都结婚了……”


A坐在靠后的位置,她闭上了眼睛。直到回到船上,她才跟我说,她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一面旗子,就能让话题全部围绕同性恋,“难道他看不见眼前是一个个人吗?”她依然不会选择出柜,她希望别人对她的了解和判断无关同性恋这个标签。

 

6月15日上午,恳谈会上,凰妈母女分享她们的故事。很多人听哭了。



4


6月17日是在船上的最后一天。上午,五层餐厅的过道旁,十来位妈妈正围着郭妈妈请教。


挨着郭妈妈的女人说,儿子向她出了柜,要她不要告诉爸爸,她应该怎么办?又说,爸爸正是更年期,说不上三句话就闹脾气。也许她来自小城市的富裕家庭,她烫了头发,穿着黑底碎花的衣服,领子正前方缀着一颗大珠子。


郭妈妈说,妈妈要发挥在家庭中的桥梁地位。“你跟儿子说,爸爸好爱你,每次你回来都给你做一大桌子菜;你跟爸爸说,儿子好像有点不一样。这些做得好了,到临门一脚,你就说,儿子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你不改脾气就没有办法告诉你,铺一个大垫!”她的“铺垫”都是“铺垫儿”,有种奇妙的诙谐感。


我左边的女人,乱蓬蓬的短发,枯瘦的手,冲郭妈妈翘起大拇指:“厉害啊!我们不懂,我们要向你学习!”


黑底碎花女人继续询问,如何告诉自己的女儿?要不要向亲戚们出柜?她获得了详尽的解答,但她真正想说的是:“我这一双儿女,人家都是羡慕的,从小就很乖,读书很好,特别孝顺。我现在怕出柜以后,炸了,所有的都炸了。”


郭妈妈打断她,“等一下!这个假设是错误的。”


她不管,“人家就觉得你儿子这么孝顺,是因为他不一样,他是个同性恋。可是我觉得一双儿女,他们两个没有什么区别啊,同一个爸妈生的,怎么儿子是这样的呢?”


“这种心思你要去掉。如果你自己都这么看,你怎么能说社会上别人都……”


黑底碎花女人有点急迫,“我的意思是,同性恋跟基因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受什么污染了?还是哪里学坏了?”


一桌人都说起话来。“天生的!”“只能接受!生个左撇子你能不要?生个脑残你能不要?”


一个穿着粉红T恤的温文男孩站在妈妈们身后,他听了一会儿。“如果我们能改变,早就改变了。”


右前方的女人有一张瘦而坚毅的脸,她终于说话了。


“我小孩从上小学我就觉得不对劲。我不喜欢女孩不像女孩样,不穿裙子,短头发。我一直扭转,扭转到她35岁,生孩子的最佳年龄都过去了,我才绝望,我才接受,才知道原来是不能改变的。早知道不能改变我根本不去期待了,苦苦期待都是前功尽弃!”


她们又谈到性,谈到所谓的1和0。郭妈妈告诉她们不要介入孩子的私生活,只要提醒他们注意安全性行为:使用水性润滑剂,全程及和每一个人都使用安全套。


有人拉开了我左后方的椅子,又一位妈妈,胸前挂着绿珠串,“假如有个男人是两性的呢?”


众人要追问一会儿才明白她要说的:她的儿子爱上了已婚男人,男人号称离了婚,但依然在前妻家里生活,前妻同时和别的男人约会。


郭妈妈说,“他这样对你孩子很不公平,你要不要劝你孩子换个好一点的对象?”


“但是我儿子不信啊,没法换,换不了啊。我儿子是0他认为世界上没有1,都是0,就他这个是1。我一劝,他就说,妈妈你给我找到我就换。我到哪里找啊?他每天下班回来对我发火,我马上60岁了我心脏受不了啊。”绿珠串女人激动起来,拍着桌子,“这个男的道德太坏了!你是同性恋怎么骗个老婆结婚呢?现在又害我儿子,对不起多少人啊!”


众人嗟叹一番。郭妈妈说,“就随他去吧,这是他的事,你不能介入。”


绿珠串女人仿佛得了莫大的安慰,她手抚着珠串说:“那我回去就搬出来不管他了,谢谢你谢谢你。”


又一个女人问郭妈妈,“男同性恋和拉拉生孩子,他们的孩子会是同性恋吗?”

“当然不是。跟所有人的比例一样,5%到10%。”

“那这种群体,他们可不可以自行解决?”


这似乎是个新鲜的提法。这个女人和旁边的几位母亲小声谈论起来。总得要孩子,要不老了怎么办?医疗机构来讲去美国买卵子找代母生,但花费一百万,太贵了。要是内部解决,国内医院也能人工授精,不用“在一起”。唯一的问题是,“我问过拉拉的妈妈,人家都不愿意。为什么不愿意?哪有不想要孩子的?觉得亏,我可以给补偿啊。”


粉红男孩尽量柔和着语气,“听起来是个优化配置,但是不一定那么好操作……”


黑底碎花女人说出了不解:“有那个器官为什么不愿意生?拉拉是没有生育能力吗?我看了船上有些拉拉,一点胸部都没有。可能发育有问题……”而后,她们就同性恋到底是生理问题还是心理问题各抒己见,无法达成一致。


船上850名乘客中,男同性恋远多于拉拉,母亲远多于父亲。妈妈们讲述的故事,绝大部分以“我儿子”开头。即使在性少数人群中,依然有性别关系的失衡。


勺子叉子盘子撞击的声音及时终止了谈话,我们各自站起来,排队,拿盘取餐。那张桌子空了不过一两分钟,此前翘大拇指夸赞郭妈妈的短发女人,已经坐下和粉红男孩开始争论。她语气很重,每个字都包裹着铁。


“同性恋就是低人一等。我是没有办法,不接受也要接受!”

“您没有必要觉得低人一等。

“一百个人选村长,一堆人投了这个,三五个人投了那个,肯定是一堆人说了算,少数服从多数。”

“但是生活是个人的,就算只有三五个人,我们也没有义务配合别人对于幸福的想象。”


一个年轻男孩在我旁边坐下来,是短发女人的孩子。“按照你的方式生活,那就不是我了,我会很憋屈。”

短发女人激动起来,“为什么一定要走歧路?你正路不走近路不走,非要走弯路?对呀,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那你两个人为什么要出柜?这里都是同性,可以讲。在外面都是异性恋,同性可以讲吗?”

粉红男孩想说话,被她打断了。

“你们不敢讲!出柜了,爸爸妈妈天都塌下来了,啥都吃不下,哭哭哭,都是你们害的!”

年轻男孩显然已经习惯了她这一套言辞,“在家就这样,一说起这个就鸡犬不宁。我不想听了,我走了。”他真的走了。


粉红男孩还想再说点什么,短发女人已经失去了耐心。这张桌子上又换了别人。我也走了。尾部三层甲板上都是人,有的拍照有的打牌有的半裸着晒太阳。船正在返航,再过一夜,就要到达那个异性恋的世界。实际上,人们从未离开那个世界,即使在船上,在公海,它的阴影也无处不在。



5


6月18日早上,我在5046号房间等到9点,广播通知下船。刷房卡,走舷梯,进入海关大厅,过安检,上出租车。在东大名路,我经过许多男孩,他们拎着免税店袋子,拖着箱子,向不同的方向走去。手机信号恢复了,聚会结束了。人们四散开去,回到各自的人间。我想到前一天晚上,琥珀剧场里,若干父母和子女走秀,展示家庭存在的多种性别可能;又想到七层甲板上最后的狂欢,合唱,舞动,尖叫,海面上没有回声,但视野中渐次看到光点,提醒“那个世界”越发靠近。一首接一首的合唱,听到“让我们自由自在地恋爱”,我走下楼梯。亲友会的旗帜在船尾的风中抖动。浅黑的天,深黑的海,天海间一艘船,裹着平等的梦。


船上到处是彩虹。


 

——完——


题图:婚礼上,流星和开心饮下交杯酒。


全部图片摄影师:阿山。


张莹莹在写一系列与性有关的文章,如果您有相关的线索,欢迎与她联系:[email protected]


本月轮值主编是叶三,若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可以写信给她:[email protected]。非诚勿扰,不保证会得到回复。三天之内没有收到回复的投稿请自由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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