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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被虐的孩子,整个社会都应激障碍了

潜台词  · 知乎专栏  · 心理学  · 2017-11-24 12:52

正文

这是两周以前,针对携程亲子园事件,为Momself写的一篇文章。没想到只隔了两周,又要打开来重新推送一遍。

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在发抖。根据目前知道的信息来看,红黄蓝事件的严重程度是完全不同的。我不知道「光溜溜」的「医生叔叔,医生爷爷」都是谁,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只能瞎猜。我几乎要猜测这是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犯罪。背后有一条带血的利益链条。

也许我猜错了,但创伤的症状之一,就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相信。

这篇文章会为你详细介绍创伤的影响和治疗。在这篇文章里,我说,虐童事件是针对全社会的创伤。而创伤也是有级别的,分为I型创伤和II型创伤。如果说携程亲子园事件只是I型创伤的话,红黄蓝这件事绝对够得上II型的标准,长期的,有组织的,对幼儿的群体性侵。光是想到这几个词,就让我的头皮发麻。II型创伤的严重程度会是完全不同的数量级。

我无法想象它会带来的影响。

但我能做什么呢?我不知道真相,我似乎也没有权利要求知道真相。我只能告诉大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面临的心理伤害。这篇文章是两周前写的,现在读到它的时候,请自动把它乘以10。

当然了,我们也有可能什么都不做,就把这事「忘」了。我在文章最后说,尊重,讲述,透明,是心理学上治疗创伤的方法。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事情不要讲,自然遗忘不是很好吗。——对一般的事情可能是这样。但创伤不是。

作为创伤治疗的研究者,我负责地说一句:经历过创伤的人,在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并且能原原本本讲出来之前,他们不会遗忘。




携程亲子园事件,被虐待的孩子里,有人接受了医生诊断。诊断书上,医生说得很克制:「近一周遭受创伤事件后,情绪及行为改变」,诊断为「应激障碍」。


应激障碍是什么?

简单说,就是遭遇重大冲击之后,整个人的反应都变得不正常了。

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现在这个阶段,叫做急性应激障碍(ASD,Acute Stress Disorder)。处理得当的话,一个月之内就会好转。一个月好转不了的,有可能会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我们经常听说的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那些经历了越战的老兵,很多就得了这个病。

——没错,越战。几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创伤还会栩栩如生。

那么,会有哪些「情绪及行为改变」呢?

应激障碍的核心症状有三组。

第一组叫作创伤性再体验症状,意思是说,经历过伤害的人,在他的思维、记忆或梦中会反复、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细节,出现严重的触景生情反应,甚至在毫无防备的时候,会身临其境,误以为创伤事件再次发生。

第二组叫做回避和麻木类症状,意思是说,经历过伤害的人,会持续性地,极力逃避与创伤有关的任何事件或场景,拒绝参与一些实际上没有危险的活动,有人甚至会出现选择性的遗忘,无法想起与创伤有关的事件细节。

第三组叫做高唤起症状。意思是说这个人会过度警觉、常常会有强烈的惊跳反射,注意不集中、容易有攻击冲动,还有弥漫的焦虑情绪。

这些是成人身上的情况。如果创伤发生在孩子身上,因为有些症状他们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也没有那么完善的理智加工去理解,所以还会表现得更严重一些,比如:哭泣,吸吮手指,二便失禁,害怕独处或陌生人,急躁,易怒,呆滞等。


但这些都是书本上的说法。

作为一个本科论文就研究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我来告诉大家最大的危害是什么。就是人的「信任」系统,经过这种事情之后,彻底失灵了。举个小例子,你出门散个步,是没问题的吧?因为我们都「相信」马路上是安全的,所以随时想走就能走。但是一个遭遇过马路杀手的人,从事故中活下来,他可能身体机能康复了,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相信」路上是安全的了。

他走在马路上,听到喇叭声就吓得尿裤子,这叫创伤性再体验。

他再也不敢出门了。这叫回避和麻木。

他一看到开车的人就握紧拳头,这叫高唤起。


看到这些症状,有没有想到什么?

没错。这件事的受害者,已经不只是几个孩子了。

整个社会都染上了这些「症状」。

想揍人,想骂街,想反社会。

而有孩子的家长,从此将会草木皆兵,不得安宁。公司里著名的不焦虑妈妈,妍姐,发了一条朋友圈:「今晚,有多少父母在认真盘问自己上幼儿园的孩子......」她回到家就拉住女儿养乐多,一串连珠炮一样的问题:

老师有没有喂你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啊,比如一些辣辣的东西?

老师有没有打过你?
幼儿园里的保洁阿姨,有没有对你比较凶?
如果有小朋友不听话,老师一般会怎么管啊?
如果是非常不听话呢?
如果是非常非常的不听话呢?
……

养乐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妍姐,嘴里不停地蹦出「没有」。

万幸!一切都好!

妍姐刚想放女儿去看电视,忽然又想到:「你有没有被别的小朋友打过?」

养乐多眨巴着眼睛,说被一个小男孩打过头。

妍姐一听就急了:「怎么打的!老师都不管?你怎么之前不说啊!」

「就是做游戏的时候打了一下,老师让他和我说过对不起了。」

……

妍姐这样已经算是好的了。很多家长问完了,没问出什么来,刚松了一口气,转念又会想:「孩子说的,就是全部的事实吗?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我没有问到?有一些事他看到了也许不敢说?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过分的?」

更惨的是那些问出了「有什么」的家长。

孩子说了:老师有时候会凶,会吵;或者,脾气比较急;别的小朋友不听话老师还罚过站。还有,给你换衣服或者擦屁股的时候疼不疼?不疼。真的不疼?有时候弄急了有点疼。疼?疼。真疼?也不是很疼……到底疼不疼?!

哇靠,这下纠结了。这该怎么办?要不要找园长投诉啊?要不要跟其他家长商量一下,联名反映情况?或者干脆!把监控录像调出来看看?

我还有一个朋友,是真事儿,问他们家孩子。孩子说:「老师打过我,下手可重了!」孩子奶奶当时就崩溃了,嚷着要找老师当面对质,血债血偿。爸爸说你先别急,问孩子具体情况,发现很多细节对不上。再问下去,孩子笑了:「没打没打,跟你们闹着玩呢!」朋友都快哭出来了,这事儿你干嘛闹着玩啊!孩子说我不喜欢幼儿园,我想在家。朋友刚松口气,奶奶又问:是不是因为老师打你,你才想在家?朋友赶紧说,您就别启发他了,没事都说成有事了。


有人说,这也没什么不好。家长就应该多防着点儿老师,总比疏忽大意的好!

但这不是典型的「过度警觉反应」吗?

防着老师?很多老师也是受害者好吗。

想一想那些兢兢业业的,无辜的幼儿园老师,因为这种事件,会受到怎样的待遇吧。他们赚钱不多,工作量巨大,辛辛苦苦干下来,一锅好汤就被老鼠屎给坏掉了。明里的委屈不说,暗地里谁知道他们会受到多少猜疑?有的家长已经在群里开炮了,或者背后搞串联。老师能怎么办?就算家长都明理,什么都不说,老师自己也压力山大啊。今后孩子在幼儿园,因为自己的原因磕一下碰一下,肿了一块,在老师这里都会变成「有理说不清」,要怎么才能自证清白?

想一想这舆论环境,这工作压力……

岂不是快跟中国的医生一样惨了?

都说幼儿园是一个有爱的地方。老师是要用爱心跟每个孩子工作的。问题是我们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是爱的基础。如果社会已经失去了「信任」的能力,大家彼此猜疑,过度防范,幼儿园还会是有爱的地方吗?


还好,幼儿园不会被取消。

但携程办的还不是幼儿园,是托儿所。就有人提出:一个互联网公司,好好赚钱不就完了嘛。瞎搞什么员工福利,办托儿所,太不靠谱了!

比如中国经济网就有一篇社评说:

而通过携程「好心办坏事」这件事看,下一步,包括携程在内的电商企业,乃至所有的企业,都该思考下幼儿园如何监管、是否有必要再开设的问题。

意思就是:企业你们可长点心吧,别搞了!

其实,用不着他们说。稍微有点脑子的企业,以后再想给自己的员工搞这样的福利,可能都要掂量掂量,还要不要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了。

但这不就是典型的「回避症状」吗?

要知道,托儿所在今天的中国,已经太少了。3岁以前的孩子,没有什么地方可收。上面说一声不搞了,倒是容易。苦的是年轻的爹妈啊。

回避症状跟回避症状,危害程度不一样。有的回避,害处不大。前面说了,一个经历车祸的人,好了以后不敢出门。这事就算很严重了,但他还可以想办法活着,他可以叫外卖,收快递。可是托儿所这事,你要真不搞了……

想一想吧。以后生了孩子,3岁之前(如果孩子生在9月,对不起,是3岁11个月之前),要么父母一方不上班,要么,就只能靠老人了。

(雇保姆?你忘了杭州绿城的纵火案吗……)

最彻底的回避症状是什么呢?很多人都下定决心——

以后不要生孩子了。生不起了。

至少在中国是这样。


这些,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残酷现实。

有Momself的读者在后台留言,说「整个人都不好了」:

心里太难受了。努力想找到一个「原因」,比如托儿所收费低,比如托儿所不正规,比如……但是我想起李老师的一篇推送,当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潜在受害者的时候,才会忍不住去找受害者身上的原因,来证明这件事是可控的……当大环境已经都是这样,我们还能做什么?或者我们做父母的,到底要怎么去想去看这件事,才会稍微安心一点点?

所以说,身体上的伤痛,好起来还算容易。留在心理上的痛苦,疗愈起来才是最难的。如果你不理解治疗一个儿童的创伤意味着什么,就想一想我上面说的这些。经历过这件事,社会要花多少代价,才能重建「信任」呢?

那不是装几个摄像头就能解决的问题。

装摄像头,是一种暂时性的缓解紧张的方法。或者,按照一些网友主张的,严刑峻法,除恶务尽,逮到一个枪毙一个!这些保护措施虽然有用,但在创伤治疗里,叫「安全行为」(safety behavior),字面上来看是个好词儿,但恰恰是一种病理化的机制。它能带来短暂的安宁,长期却会造成更大的麻烦。在各种意义上,都会加剧不安全的感受。它树立了家长和老师的对立意识,而不是合作。

比如说,我也想随时随地都要通过摄像头,查看孩子的情况。好,我是放心了,但再一想,那也只是在教室啊。万一有老师不敢在摄像头下面动手,憋着一肚子的邪火,在洗手间里虐待孩子怎么办?孩子尿尿也监控起来吗?

或者,我们把老师盯得死一点。每天全方位无死角地检查孩子,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摔着碰着?今天老师的态度好不好,有没有吓唬你?有没有哪一句话说得太大声了?给你换衣服的时候粗不粗暴?……要是有什么情况,你千万要跟爸妈说,不要藏在心里。不要怕!爸妈绝不能让任何老师欺负你。

那就没有人敢当老师了。太他妈悬了。

为什么安全行为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因为它无助于真正修复「信任」。它让人时刻戒惧着。生活是危险的,你必须保持紧绷,不能放松,不能信任任何人,否则你就不安全。所以这些措施,本质是强化了危机感。有些专家想当然地说,有关部门要加强监管啊,要限制资质啊!上头给我们安排了老师,我们才放心!但加强监管的前提是什么,不还是信任吗?如果「有关部门」已经失信了呢?那还得派人监管一下有关部门呢,是不是?——这说来可就话长了。

好,不说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写文章吧。

很可惜,写了这么多,我不知道怎么应对社会这一层的应激障碍。


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一个不清楚事实真相,不敢想象这种罪恶还有多少,更无力去改变什么的人,我在这里空发议论。我很焦躁,也很无力。

我只能作为一个(曾经的)创伤治疗研究者,说说对孩子个人的疗愈。

创伤治疗的基础,当然,先要把那几个王八蛋关起来。托儿所也停业整改。这可以传递出一个起码的信号:危险解除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但这只是一个基础,还不够。

暂时的安全之后,还要修复长期的「安全感」。

安全和「安全感」,不完全是一回事。孩子待在家里,是安全的。但是总会有一天,他要走出去,到外面的世界。也许去一个新的幼儿园,认识新的老师,离开爸爸妈妈。他会不会觉得很危险?他能不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他会逃吗?他相信跟新的老师在一起,是安全的吗?——那是「安全感」。


心理学发展了一些方法,帮助人们修复这种感觉。最著名的,有眼动脱敏与再加工疗法(EMDR),有聚焦创伤的认知行为疗法(TF-CBT),还有很多奇妙的方法,像是催眠治疗,叙事治疗,还有用绘画、戏剧和游戏的方法来疗愈的。但它们最核心的元素是一致的,在于两个词:尊重,与整合。

尊重是把对方当成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被摆布的人」。永远不要替孩子做决定,不要瞒着他什么,不要为尊者讳,也不要淡化他经历的每一分痛苦。他有权利了解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而你不管你有多么相信你在为他好,请把决定的权利交给他自己。否则,请想一想这个讽刺的画面,你蒙住孩子的眼睛的同时,温柔款款地告诉他:「你安全了。」那只会加重他如临深渊的恐惧。

整合也不是为了遗忘。有人说:「忘了过去,重新开始」——好像说忘就能忘得了似的。有过创伤的人,尽管有可能会出现类似于失忆的症状,但他们遗忘的能力是有问题的。不妨说,他们头脑中有大量碎片化的记忆,就像散落一地的海洋球,随时随地都在眼前乱滚。要做的事不是把它们扫开,假装脚下有一小片洁净的空间。恰恰是要面对这一屋子的狼藉,把它们一个个捡拾起来,擦洗干净,分门别类地放进记忆的匣子里——就像我们记住生活中其它的美好和不美好一样。


这会花费很长时间。疗愈的过程,会伴随着大量的信息加工。讲述,讲述,讲述。讲述是绝对必要的。反复的讲述,整合性的讲述,每一遍都比之前更清晰一点:先是发生了什么?然后是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然后经历了什么?你怎么做的?别人又做了什么?你认为它发生的原因有哪些?谁该为此接受惩罚?谁来负责改进?后来又有谁做了什么?为什么可以不用再担心它再发生?——这些有组织,有概念的信息框架,是整合创伤记忆的关键。

围绕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每一个环节,哪怕是最龌龊的,罪恶的部分,都没有什么是不能被讲述的。在这个过程中,信息的透明是至关重要的。

进度有时很快,也有时候会很慢。大部分的时候都很慢,曲曲折折。这时候需要跟随当事人自己的节奏。加工创伤记忆的过程,可能会在短期内让人感觉到更加痛苦。需要接受这一段时间的混乱。需要等待,需要耐心。

这样做不是为了沉湎于过去,也不是用往事伤害自己。相反,是为了从记忆的深渊中穿梭回现实,找到面对此刻的力量。因为一切创伤的疗愈,都必须立足现实,在并不那么安全,也不可控的世界里,重新获得前行的勇气。


1942年,奥地利心理学家维克多·弗兰克跟家人一起被纳粹逮捕,关押在集中营,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兄弟也死了。而他魂牵梦萦的新婚妻子,就在纳粹投降前去世了。1945年,只有他一个人活着走出来。

在被囚禁之前,他提出过「意义治疗」的理论,认为人可以从一切生命体验中汲取意义,升华意义,即便是痛苦的经验,中间也可以有力量和勇气,帮助人更坚强地面对生活。——就在这时,命运给了他这样残酷的考验。

今天,你还可以看到他的书,看到他是如何走过这一切。在低谷中时,这种伟人的存在,是给人希望的光。最后的结果是,他承受住了这种无法想象的考验,从集中营里的痛苦,失去至亲的哀伤中活下去,一直到1997年去世。他是开宗立派的一代大师,他把苦难磨砺成了一颗照亮所有人的珍珠。一个智慧,有趣,而且活泼的老头儿,67 岁的时候,还考取了飞行员的驾驶执照。

我想讲的,能讲的,就是这么多。

尊重。讲述。整合。透明。勇气。不遗忘。

这是对个人的心理治疗原则。

而这个被重重创伤了一次的社会,是否能完成同样的疗愈?我们拭目以待。



参考文献

李松蔚, 徐凯文& 钱铭怡(2010). 高低PTSD症状个体的定向遗忘效应. 心理科学, 33(4), 952-954.

维克多·弗兰克. (1998). 活出意义来.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朱迪思·赫尔曼. (2015). 创伤与复原. 北京: 机械工业出版社.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2013).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 (5th ed. TR). Washington, DC: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Ehlers, A., & Clark, DM. (2000). A cognitive model of 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Behaviour research and therapy, 38, 319-345.

Krans, J., Naring, G., Becker, ES.,& Holmes, EA. (2009). Intrusive Trauma Memory: A Review and Functional Analysis. Applied Cognitive Psychology, 23, 1076–1088.

Shapiro, F. (1995). 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processing: Basic principles, protocols, and procedures. New York: Guilf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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