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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经典话剧《恋爱的犀牛》里那个炽热勇敢的红衣“明明”,她的脸带着理想主义火光熄灭前的固执和自毁式的破碎,“苦恼被她咽下去,吐出的依旧是灿烂。”
在孟京辉话剧《恋爱的犀牛》中,郝蕾饰演“为爱而生”的“明明”
娄烨电影《浮城谜事》
郝蕾的桀骜不驯是写在脸上的,
她从不掩饰对表演的欲望和野心,
十多年前,她就掷地有声地说:
“我的梦想是我的名字可以出现在表演教科书上。”
任外部环境风云变幻,她始终强悍地守护自我,
不直播、不带货、不说假大空的漂亮话。
有很多影迷为她的境遇鸣不平,
“我们欠郝蕾一个影后”“郝蕾在当今生不逢时”,
她否认了这种评价:“我选择在这里,
10月中旬,一条在杭州西湖边的浮云堂见到了郝蕾,
这两年,她将工作重心转向了表演教学,
重启了自己关注超十年的疗愈事业。
在充斥着假面与塑料花的演艺圈里,
郝蕾提供了一种坦荡真诚的人生样本。
她说:“我可能不真正惧怕什么”,
在生活的低谷中,“我不会一直陷落下去的,
我一定会触底反弹,一定会的。”
自 述:郝 蕾
撰文:韩嘉琪
她的眼睛明亮如炬,洞悉世事却保有温柔,她依然爱笑。拍戏之外,她当电影节评委,上表演课,和团队筹备戏剧疗愈课,很多热门综艺都曾邀约过她,但她唯一接受的只有演技类综艺。她经常和年轻人呆在一起,也开始理解他们在行业中的困惑。今年,她搬了新家,有空的时候就收拾屋子、接送孩子们上学,她在家里开辟了一小块菜园,打理蔬菜的时候,她也从未停止感受、思考。西红柿的侧枝需要及时修剪,要不然就会长成像树一样的巨型植物,不再结果。她由此想到:“我们的生活也是一样的,我们要及时摘掉,其实并不一定有好处的、看似虚假繁荣的那个东西。”
大喜大悲、大开大合的情绪不再那么频繁地找上她,每一次情绪的起落,她的体验都是“短,且快”。但她仍旧敏感,这是她的天赋,也是演员这个职业给她的要求。更年轻的时候,她常常看新闻联播看到哭。她的眼睛像一张网,他人的颠沛困顿被她下意识地捕获,拾荒者、街边饥饿的老人、直播间里筹钱的病人……她的感受是成倍的,这些情绪在她表演的时候被呼唤出来,相比之下,技术只是她表演的一个“拐棍”。
入行30年,郝蕾真正的工作只有一个——表演,这是她小心翼翼守护的、被她视为生命的“水晶球”。除此之外,走红毯、做代言、提升商业价值,随时都可以让位。2010年,她提名金马奖最佳女配角,因为要筹备孟京辉的戏剧《柔软》,她放弃到场。那天,她获奖了。她也曾被网友调侃体重,但她不会因此热衷“身材管理”。给她底气的是她的专业能力:“我的演技是谁也拿不走的”,她的生命只服务于角色,而非取悦某种单一的大众审美。做演员是上天派给郝蕾的使命。1978年,郝蕾出生于吉林省通化市,六七岁,她沉迷于83版《射雕英雄传》,告诉奶奶想要成为电视里的人;小学,她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到处给同学签名;15岁,她独自前往长春电影制片厂学习表演,自此开始拍戏。
19岁,在上海戏剧学院读大一的郝蕾出演了家喻户晓的校园偶像剧《17岁不哭》,当时的她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演技上的不满足,“不想演学生”,她向往更复杂、更成熟的角色
《少年天子》
郝蕾的角色和她的年龄是同步生长的。她的演艺起点是校园偶像剧,年轻的时候也演过一系列香港电视剧。在古装剧《少年天子》里,一场戏她可以琢磨出20种处理方式,她饰演的顺治“废后”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但她没有让这个角色沦为脸谱化的反派,她精准地诠释了皇权对人性碾压后的疯癫、嗜血、骄纵,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2003年,郝蕾出演孟京辉的经典话剧《恋爱的犀牛》,是编剧廖一梅心中“最合适不过的那个明明”。她一身红裙出现在舞台上,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任性又勇敢地宣布:“人是可以以二氧化碳为生的,只要有爱情”,这和生活里真实的她形成呼应。次年,娄烨为电影寻找主演,她从上百位候选演员中坚定地选择了郝蕾,因为只有郝蕾拒绝了他,她担心这部影片会让她失去爱情,而这正是她的角色会说的话。
30岁之后,她不再出演少女,“更无所谓素颜出镜。戏里戏外,她从来没有任何“逆龄”的企图,她相信:“没有人能抗拒地心引力的吸引。”2010年,她参演了台湾著名导演钟孟宏的《第四张画》,随后和娄烨二度合作电影《浮城谜事》,她的角色常常是被命运捶打的,在一地鸡毛中挣扎着、残喘着的中年女人。在杨荔钠导演的《春潮》里,她演一位失意落魄的“40+”的女记者,也是在两代人之间夹缝生存的女儿和母亲,她不用说话,你就能从她的脸上看到内心的百转千回。
和她相识40年的朋友、观照疗愈的负责人迟先生形容她:“没有表演她活不了。在她的日常生活当中,她看到的任何的事情,都会第一时刻联系到表演当中。”她早已不用刻意观察人物,一个人站在她的旁边,这个人的穿着、神态、小动作,甚至是呼吸的节奏都会被收进她的眼里。对于人性,她明察秋毫,十五六岁,在长影厂,她发现平时像姐姐一样的老师们私下关系暗流汹涌、争名夺利,她很震惊,人性在竞争状态下原来如此不堪。在角色面前,郝蕾的自我和皮囊是无足轻重的,她曾说:“我得把自己的灵魂慢慢掏空,然后把这个角色的灵魂,装进到我这个壳里边,我才是那个人。”
在一个习惯了自我包装和不露破绽的舆论场里,郝蕾的真挚是灼人的。她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明亮、锐利,她直勾勾地注视着你,虚假就无处隐藏。她痛斥内娱鼓吹的炸裂式演技、千篇一律的程式化表演,戳破名利场的表演作秀,“如果再没有人对专业真诚了,那还能对什么真诚呢?”敏感的人常常会回避伤害,她的态度却是迎面而上。生活越折磨她,她的头颅就抬得越高。年轻的时候被资方临时换角,她不服输,堂堂正正地起诉剧组;在爱情中遭遇刻骨铭心的伤害,她就用更勇猛的姿态进入到下一段关系;媒体八卦她的生活,她大方站出来回应:“我的人生没有秘密”;她直言自己是演烂片长大的,“戏烂烂不到你,才是好演员”。
郝蕾说自己有一种“涅槃重生”的技能,而这来源于她的无所畏惧。她不怕失去什么,她曾经说,“郝蕾”只是她今生今世借用的名字,其他的东西,名利、财富、热度,她更无需贪图。这两年,郝蕾很少接受媒体专访,她看重生活里面对面的、真正敞开的对话,每一分钟、每一小时。她的思考密度很高,对一件事的反思可以从时间维度拉到空间维度,也能够用语言快而准地锚定自己的感受。她说:“如果我们都把我们的眼、耳、鼻、舌、神、意,都专注在我们有价值的谈话里,我认为那种感知是不一样的。”以下是郝蕾的自述:
上天会厚爱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是的,我是被厚爱的。从90年代初资讯那么不发达的一个小城市走出来,又可以做上我热爱的工作,被那么多的观众去追随,我觉得那已经是厚爱了。我对人非常的有兴趣,所以我才去做了演员,因为演员就是演人的。我觉得人如果对人不感兴趣的话,这一生很浪费。我可以通过表演这个渠道去知道我想知道的。他为什么那样,你为什么这样?你认知一个事情,原来跟我有这么大的差别,像处在不同时空一样。
电视剧《初恋的故事》
大概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突然之间大家就不叫我去跳皮筋了。因为我是从小学跳舞的,当你要够到很高的皮筋的时候,我们舞蹈生一定是有优势的。所以她们不找我了。当时我会想为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呢?由于这种状况发生,才使我反思到原来人跟人的交往是这么的复杂。但我们一定是在这种人性的多样性中成长的。
我不会因此不信任人,原因有两个。第一,我是一个职业演员,我不可以把自己包裹起来,我必须要随时地、敏感地活着,然后当我去创作的时候,才能非常快速地调动自己的真情绪。第二,我害怕一旦不信任别人了,我就不信任自己了,因为我也是人类的一员,我认为人类是相互作用的投射和折射的关系。
人生的每一个经过都不是浪费的。你没有进入过泥潭,你就不知道泥潭有多深,你也不知道这些淤泥,粘在你的脚上、小腿上、大腿上,分别都是什么感受,但是过程很痛苦是一定的了。在年轻的时候,敏感一定是让我非常困扰的。我感觉到别人跟我的不同,然后我又非常想跟他们相同,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我喜欢聊的话题始终都是这么几个,关于人性的问题,哲学的问题,宗教的问题,宇宙的问题,别人就会觉得“天呐关心点现实”,所以就很难有知音。
还有小的时候比较脆弱,因为太脆弱了,所以敏感起来会把自己陷在情绪当中,就是今天的年轻人说的“内耗”。一个细小的朋友之间的背叛,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可信了。但我们要知道这可能就叫缘分,可能叫功课,可能是我新面临的我并不具备的一种人生经验,慢慢地,你打开了你的认知边界,这种困扰就变得非常的少了。
我的真实曾经吓到过别人,因为大多数人是不敢看真相的,真相一定是五花八门的,很难被接受的,就像我们可能会惧怕外星人,惧怕一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动物,完全超出认知范围,真相有的时候就像洪水猛兽。
我一直说勇敢是特别重要的一个特质,勇敢这个词可以有非常多的后缀,比如说,不怕伤害地去包容,我认为这个前缀词也是勇敢。做一个真实的人,每一天都很难,今天,以前,再以前,都很难。但不管了,我要我活这一生的意义,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为他人证明这个意义在哪里,但是我要我的意义。
演员这个职业就是孤独的,所有的关于你自己的工作只能是你自己做,前期的工作、基本功的积累,谁也帮不上忙。
2009年开始,我大概有5年没有拍电视剧,劣币驱逐良币,专业的人要听不专业的人的话,我就想先停一下。2014年,我又开始拍剧,我觉得行业有所好转,因为逐渐走向工业化,加上电影市场也开始好起来了。
可能近几年行业又不好了,我就再停一停。我经常会有这样的感受,这个剧本我不是看到过了吗?其实不是一个剧本。
昨天我在做创投评委,非常多的新导演拿了提案过来,说实话,内容大多不新鲜。因为我们能创作的空间太狭窄了,总是新闻上经常看到的那几个题材,女性意识的觉醒,霸凌的问题……这些议题不是不可以有,但是如果它们占有大量比例的话,观众一定会审美疲劳的。有的时候,关于要听谁的问题,我会匪夷所思。我认为要听对的。哪怕是一个场工、小灯光师,他提出了一个好的意见,都要听。我希望是这样的创作状态,而不是规定死一定要听谁的,甚至规定到合约里,我觉得这很吓人。创作是一个非常灵活、瞬息万变的状态,创作需要灵感,灵感不是规定谁听谁的就能够有的。
今天的小朋友,我认为他们也很不容易。他们把时间用来好好学习,是没用的,因为今天都是看数据。谁有数据,谁就能上好的综艺,好的电影……那么他们只能把精力用来做数据,我们每个人都搞得像 IT公司的工作人员一样,这就离艺术太远了。
我不为自己而沮丧,我为行业而沮丧。我也觉得没有“怀才不遇”这件事,怀才不遇近乎于没有才。我认为一个人出生在哪里,遇到什么样的境遇有可能是自己选择的。有一种说法,你不断地在修正你灵魂的样子,那么实际上你就可以选择你去到哪里,就像我们旅游一样,我们去云南,还是去日本,去瑞士,其实是你自己的选择。《听见她说》之《她和她的房间》,郝蕾饰演一位被家暴的妻子我选择在这里,我就要好好地体会和接受关于我选择所带来的一切,接受它一切的发生可能都有它的原因。
当我改变不了我怎么办?我如何面对我自己?有的时候,事情是有两面性的。当你完全无力改变任何东西,其实可能你就能去抓取真正的有力的东西了,你可以看到另外的出路,所以我才选择去教学,疗愈课也在开。
大概从2009、2010年我开始接触到疗愈,之后我做了5年的公益。5年以来,有大学生,也有像我爸妈一样年纪的人来参加公益课程,能帮助到别人,那种幸福感是超越一切的。但是那时,我跟很多朋友说“疗愈”,他们都完全是蒙的。现在不用普及,满网都是这样真实的故事了。小学生都在盘串。我儿子经常说,妈妈,给我买个东西解压吧。我说你需要解压吗?他说我需要。我们都知道现在小学生功课就特别重了。这种卷,让每个人都像一部机器,每个人都在逼迫另外的人,如果没有结果,那么人得多绝望。我们去做一份疗愈工作,能让部分人有一段时间保持一个放松的状态,我觉得就已经很好了。
所以我们今年重启了疗愈课程。用戏剧的方式去对待疗愈。其中有肢体的训练,五感的训练,心理剧的训练。我们拿戏剧来模拟生活中遇到的不可逾越的困难。对我来讲,戏剧和人生是一致的,有的时候生活比戏剧更戏剧,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有本书叫《人间是剧场》,其实也是这个概念。第一次开课是在今年的夏天,我在结束前一个小时去看课。我刚坐下来10分钟就已经掉眼泪了,有一个女孩子,导师在给她做训练,她太苦了,确实太苦了。她来到我们的课上,如果短暂的时光让她感觉到温暖,我认为已经很好了。接纳自己,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漫长的过程。我们的教育体系里面从很小的时候就在被否定,一直叠加到我们成年之后,我们怎么能知道自己的本真是什么呢?无论是上疗愈课还是表演课,第一步就是帮助大家找到自己,你可以勇敢地做你自己。我所有的学生都说:做自己真爽。都是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人了,居然像小孩一样说做自己真爽。(笑)
疗愈课程中的形体训练
我们把表演课的东西嫁接到疗愈上面来,比如形体训练,需要把你的注意力放在某几块肌肉上,然后特别慢地停在那,这也是向内看的过程,我是跟我的身体在一起的,我是有力量的。
“中国的女儿大部分拿的是一个剧本,怎么办?你度过,你就这样艰难地度过,然后你看《春潮》的结局也是一样,她度过了”我经常说,人是由爱而来的。我们的最好使的也最应该去使用的功能是释放爱,但现在就快看不到这种释放了。
有学生跟我说“戒掉爱情”,但戒掉就好了吗?我觉得在年轻的时候,爱情是最好的训练基地。爱情的对象会在某一段时间当中无比亲密,然后可能会在另外一段时间突然变成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甚至恨之入骨。
我们不可能找到一种比爱情更亲密,之后又可能更疏离的关系。我们要习惯这种分离,这是多么好的训练机会。人的一生从出生就在面对离别,我们上幼儿园、小学、中学都分别跟我们特好的朋友say goodbye,然后逐渐跟整个人生说再见。所以说爱情很有用,爱情就是用来历练这些的。我昨天晚上还跟一个朋友说,如果大家再不好好地认识自己,去接受爱和释放爱,我们很快就要被AI替代,不是AI有多强大,而是我们让出了位置。
现在我家里有各种洗脸巾、湿纸巾、垃圾袋,都储备到放不下了,你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吗?因为我在刷短视频的时候,我总是在直播间看到受伤的、得病的、需要帮助的人,他们带不上那种特别贵的产品,所以我只能选他购物车里边最贵的下单。
你要认可你自己的这份同情心和慈悲心,不要因为悲悯他人就批评自己爱心泛滥。拥有同情心和慈悲心,多棒啊,那是多好的天性。特别鸣谢:杭州浮云堂